謝美人的高明之處,就在於能把所有陰謀詭計套上一件冠冕堂皇的外衣。
長安殿內外都有帝后的耳目,她根本不可能暗中與太后接觸,無論如何都會被帝后知聞,故而謝美人乾脆選擇了向十一娘“告密”。
次日朝早問省,她便向蓬萊殿的女官告知“要事需奏”,十一娘也沒有拒絕面談,甚至根本無意追究謝美人上回的“挑釁”,待她依然如常,還是那麼彬彬有禮卻保持距離。
“不敢相瞞皇后,妾身阿母昨日入宮,是因爲族公所逼,借妾身之口,轉告太后,任十娘瑤光,因與夫婿和離,請命入宮服侍太后,另,族公也希望妾身能夠照顧太后玉體。”很是爲難的模樣。
“你可情願?”十一娘根本不問任氏是何情況,似乎更加關注謝美人的想法。
“妾身深知聖上與太后不可能消除仇怨,妾身也萬萬不敢違逆聖意,只請皇后體恤,妾身之寡母幼弟,在宮外只能依靠宗族照濟,要若妾身違令不從,家人便有困窘之憂,妾身又想,倘若能得太后信任,將長安殿中事態察知一二,稟知帝后加以防範,或許能夠將功補過,如此也不枉聖上寬容以待。”
十一娘輕輕一笑:“母子之間,又哪來深仇大恨呢?謝美人自請往太后跟前盡孝,是替陛下及我分憂。”
這便是允許了。
謝美人計謀得逞,賀燁轉眼便聽說了這事,傍晚過來蓬萊殿,特地表達見解:“皇后要試探人心,如今人心已見端倪,那謝氏見引誘不了我,無望榮華富貴,居然又企圖轉投韋太后,虧嶺兒還笑話我終於開始走逃花運,哪知身邊圍繞都是這等兩面三刀愛慕虛榮之輩,哪裡是桃花運,分明是桃花劫,我看也不需再試探了,直接下手吧,她既要效忠太后,那就讓她步任氏後塵。”
臉上並無怒氣,話卻說得殺氣騰騰。
十一娘扶着額頭:“謝美人就算有首鼠兩端之狡,無非是想在深宮之中多一重保障,當初在潛邸,她都不曾聽太后授意暗害陛下,如今還哪裡會對陛下不利?說到底,她是對我心懷怨氣,擔心我會報復她,故而纔想另尋羽翼,罪不及死,陛下又何苦爲這麼個微不足道之人,引發物議不公。”
後宮原本就是暗涌不斷,謝美人未行罪大惡極之事,便遭無妄之災,她又不是一個尋常宮人,而是正式授品的內命婦,無罪而受懲,豈不是授人把柄,被謝饒平等人引發朝堂彈劾,更是一樁節外生枝,十一孃的想法是,既試明此人慾望大於初心,也是個爲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多予防範也就是了,大無必要爲除一蜩蟬小蟲,導致宮中不寧、人心惶恐。
“那個什麼任十娘呢,皇后明知她也是個搔首弄姿野心勃勃之輩,難道還許她入宮?”賀燁咬牙道。
“我又怎能阻止?太后畢竟還在長安殿,要想召個晚輩陪隨左右閒談趣話,莫說是我,便是陛下阻攔,也得被彈劾不孝。”十一娘一臉無辜:“其實不管任十娘有何企圖,她也只能出入長安殿,行動大受限制,陛下大可不必爲這麼一人,與太后斤斤計較。”
皇后雄辯滔滔,皇帝越發氣悶,就連蓬萊殿多少宮人也頗覺詫異,如少監江懷便與掌事宮女綰芋在次日竊竊私語:“陛下昨晚是不是有些氣惱呢?看着晚膳時進食確然較平常更多,話卻顯然少了,這在過去可就是心裡鬱煩之徵兆,但沒有遷怒咱們,又不像是在發脾氣。”
綰芋對於察顏觀色顯然更加了得:“這兩月以來,陛下何曾將公務帶來蓬萊殿?昨日晚膳後,卻遣人往紫宸殿拿來不少公文,忙碌到人定時分,又折騰皇后準備夜食,我看定是氣惱着,不過倒也沒有震怒,內官不是尋江內監打聽過,陛下今日並未向什麼人發火,應當只是薄慍,隔夜便消了火。”
“我怎麼還是覺得哪裡有些怪異呢?”
“也難怪內官深覺奇詭,昨日咱們侍奉晚膳時,不是聽見陛下與皇后說起謝美人那樁事故?若依情理,謝美人可是陛下之後宮,與皇后天然對立,結果是陛下贊成重懲,皇后卻一再爲謝美人開脫,這態度,儼然調了個。”
江懷細細一想,深以爲然:“確然如此,怎麼成了陛下反而像在爭風吃醋一般?”
議論到此,兩個潛邸時的親信舊僕都懂得不能再深入剖析了,他們在天子面前固然要比多數僕婢都更有體面,言行有時也不需過於拘謹,然而也深知當今天子行爲確然有些乖張,喜怒無常起來的確令人畏懼,要說來其實天子也從不曾因爲遷怒打殺無辜,但發起火來又的確可怕,正比如皇后多數時候都是和風細雨,然而衆多親信卻從不敢有違指令,就這似乎與生俱來的威嚴而言,帝后還真是天作之合。
不過綰芋陪着皇后閒話時,又有膽量議論關於謝美人的話題:“聖上必是擔心謝美人詭詐,會對皇后不利,這纔打算防範未然,然而皇后一貫寬厚,與謝美人之間論來又不曾有深仇大恨,雖當然比不上與淑妃、昭儀之間知交之情,總歸在潛邸時,十年朝夕共處,謝美人的確又非罪大惡極,皇后故而心懷不忍,奴婢們歷來敬重皇后,雖爲僕從卑下本份,但發自內心,卻是爲皇后行事公允仁厚折服。”
綰芋是賀湛暗中爲十一娘培教的僕婢,乃死士之女,年歲卻與艾綠相當,十年前隨十一娘往太原時,綰芋當然還不具備死士的能力,但自幼習武,伶俐乖巧也不尋常,那些年在玉管居,十一娘將她與艾綠一般看待,都是“嬌養”着,如今綰芋卻取代碧奴、阿祿成爲十一娘身邊近侍,不過綰芋因爲主人的慣縱,性情頗爲跳脫,很多時候,尤其與十一娘獨處時,甚是口直心快,言談並不拘謹。
十一娘也願意與她交心,此時聽她說這番話,微微笑道:“小綰也承認,若我爲那暴厲之事,你便不會心悅誠服,雖不敢違令,卻也是畏而不敬,所以呀……什麼公允仁厚,我身處這個位置,哪容得下太多婦人之仁,無非,我也還在意他人看法,心中尚存敬畏,很多事,若非逼不得已,願意予他人一條生路罷了。”
一路刀山火海,她不敢說手上沒有沾染無辜人的鮮血,比如當初明知毛維會被賀珅滅門,她卻坐壁上觀,就算救下一個稚齡孩童,也是爲了用這孩童性命威脅毛維,她不是善良人,更談不上公允。
但行爲這些事,是違背了父祖親長當年教誨的,她因爲心中的執念,只能拋卻曾經的信仰,她知道親長在天有靈,恐怕已經對她失望透頂,所以她不想將來,無顏面對逝去的家人。
謝氏,甚至已被賜死的任氏,和秦氏不同,她們涉入這場詭譎,的確乃情非得已,如果她們能夠自主命運,應該也能安於相夫教子,可她們,偏偏只能捲入權欲的泥沼,越陷越深。
雖非無辜,未必便不值得同情。
任氏已經死了,但謝氏仍有生機,她的存在目前對十一娘並無妨害,如果將她斬盡殺絕……
大父,你一定會說渥丹蛇蠍心腸,比韋太后過無不及,那麼我就算達成昭雪目的,你們,也不會再原諒渥丹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