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義烈皇后,與我可謂生死之戰,德宗帝之所以決意立長,亦是因爲深知我與崔後,我尚能容賀燁,崔後卻必不容我與仁宗母子,衍兒孝悌,更重情義,奈何正是因爲重情,因裴氏早亡,悲痛而不能視政,我奉先君臨終所託,不得不擔當社稷之重,這些年來殫精竭慮,皆爲延保治世,匡扶正統……伊伊,我知道你才華出衆遠勝萬千鬚眉,我是真希望你能爲我分擔一二,惜哉悲哉,乃是你仍處豆蔻之齡,我那衍兒竟就與世長辭,他膝下無子,雖崩前留下遺命,將君國託付我這孀居之人,我終究是,負愧所託。”
韋太后提起仁宗,這時倒真真悲不自禁,十一娘心中卻一陣陣發寒——她這意思,似乎當年賀衍沒有撒手人寰,竟有意讓自己爲賀衍後宮不成?
太后這說辭是否虛情假義已經不重要了,但十一娘只要想到這一可能,便覺不寒而粟,周身都不舒坦。
“當初隨我一同,奉聖諭賜死義烈皇后者,便乃江迂,崔後臨死之前,厲齒毀他半副耳骨,我乃親眼目睹,又怎會疑崔後恨不能把江迂生吞活剝之恨?哪裡能想到,江迂表面向我投誠,實乃忠於崔後,這不過是迷惑我一出苦肉計而已。”
說到此處,太后眼中厲色驟激,逼視向十一娘:“江迂背逆正道,寧願自殘而不棄追隨賀燁,他之所圖,決非是爲忠誠二字,他雖是一介閹宦,但他並非沒有家人!當年確乃是我收買江迂,只爲防範崔後陰謀逼害我與仁宗母子二人,答應江迂護他家人安全,後來卻聽聞他之兄嫂,滿門爲崔後所害,故而信任江迂已然與崔後反目,如今想來,這怕又是一出苦肉計。”
“太后是說……”
“你怕是還不知吧,賀琰行三之孫男,雖乃庶子所出,卻與劍南商賈陳宣熾達成姻好之約,只待國喪後,賀俶便會與陳宣熾之幼女成婚,可這位新婦,甚至比新郎還年長四歲。”
“是阿祿!”十一娘佯作震驚,卻沒有繼續裝糊塗。
“賀琰曾祖,乃德宗帝從祖,雖說依大周製法,賀琰父輩便非王爵,到底仍乃宗室之後,賀俶縱然庶支嫡孫,何至於低娶商賈之女?我據此質問賀燁,他倒不曾再僞裝,承認阿祿爲江迂侄女,也就是說,陳宣熾應爲江宣熾,正是江迂胞弟。”太后冷笑道:“賀燁心目中,江迂才乃第一功臣,不過他初登大寶,自然不能將一介商賈封賞公侯,更不能公然委授宦官任職朝臣,賀琰亦爲近臣,並乃皇族宗親,卻與陳宣熾結爲姻好,顯明賀燁已有籌謀,必定擡舉宦官家族,伊伊,你看似貴爲皇后,將來後宮之權,恐怕還要受拘於江迂。”
十一娘乾脆承認道:“妾身當年奉太后授令,於太原推行新政,所用之商賈裴子建,曾經便與劍南陳家不乏往來,但妾身萬萬不曾預料……”
“莫說你不曾預料,我又哪裡能想到呢?”太后長嘆道:“裴子建我知道,他與裴逆原本有些干連,但不過同宗遠親而已,爲裴逆之故,不能入仕,又因經商而被除族,裴逆雖爲奸黨,已獲族誅之刑,同宗也多被牽連,我當年,何嘗不是忽視了這些亂臣賊子,竟然不死野心!”
其實要說來,除子建以外,得裴公照濟的族人不知凡多,子建當年雖得裴公恤重,但裴公處事本就低調,故而並沒有張揚善待族人以博取美譽,後裴公意識到已伏禍患,正巧子建祖父離世,趁子建兄妹回原籍奔喪,授意他切莫急着回京,子建當年還未考取科舉出身,是謂寂寂無名,纔沒像那些因裴公照濟得以入仕的族人一樣,被韋太后斬盡殺絕。
更何況得京兆裴照濟者,遠不限於同姓族人,比如何紹祖,只不過是故舊門生之後,孤兒寡母都靠京兆裴養活,甚至還結姻緣之好,結果呢?何紹祖爲求自保,意圖毒殺裴六娘,深受恩惠又如何?還不是忘恩負義。
韋太后原本便是顧私無情的人,哪裡相信世間真有知恩圖報甚至可以捨生忘死的情誼?被她低估忽視者,何止子建而已,就算到了這時,她仍然信不過這些人是爲裴鄭二族昭雪,就連薛陸離在內,無非也是因爲私利而亮出的幌子罷了。
亂臣賊子,不死野心,這八字是韋太后當真發自肺腑,也如一把利劍,再度刺穿了十一孃的肺腑。
她垂下眼瞼,佯作羞愧:“妾身愚鈍,甚至還曾違逆太后……”
“我不怪你。”韋太后的嘆息便更顯真誠:“你雖說聰慧,到底未曾經歷過宮廷之中,權位之上諸多骨肉傾軋,正如我當年,何嘗不是心懷一絲仁慈,才縱容了這多隱患?我是太過顧念德宗帝,雖說他待我並非白首之情,好歹我也是承蒙君恩,雖爲義烈皇后所逼,爲保全衍兒,不得不奮起捍衛,卻終究不忍心,傷害德宗帝骨血,更何況你與賀燁,已經有了信兒,那是你親骨肉,你又怎忍心讓信兒小小年紀,便沒了父親。”
話說到這兒,不得不揭開那層掩飾,韋太后的嘆息一聲更摧一聲:“任氏的確是得我授意,那時我雖不知賀燁野心,但秦氏可並非甘於平庸,我擔負甚重,更加戒備當然乃統兵之族,適時燕國公已然有望平定遼東之亂,賀燁遠在晉朔,我在長安諸多艱難,未免提心吊膽,畢竟賀珅居心已曝,他乃皇帝生父,更不說皇帝身邊,還有常氏居中離間,內憂外患,實在讓我應接不睱,我當時確然對賀洱極度失望,想着與其將江山社稷交予這個忤逆子,還不如,不如讓信兒克承大統!”
太后抓緊了皇后的手,情態越顯激憤:“我是不甘心!憑什麼不能以後宮太后之名,實現德宗帝匡復盛世之願?難道只因我們乃女子,天生就要低人一等?世人皆見位於權椅者威榮顯赫,又有多少知道其中艱辛?伊伊,與其將江山交予賀洱,我當時設想,莫若交予信兒,我信不過賀燁,但我信得過你,當時我籌謀乃是,借任氏之手,除賀燁,再除秦氏,免卻隱患,只要我翦除賀珅父子,那麼便能將社稷交託信兒手中,你與我必然同心,有你教導信兒,信兒當然也能學成聖賢,繼先祖列宗之志,使大周國祚長保安寧,你莫要怪我心狠,也許你此時還難體會,但當你真正身同感受,那時,便能懂得身處漩流,很多時候,確然身不由己,只能堅定果狠,方不至於遺禍後世。”
時至如今,太后當然明白無法以恩義說服十一娘聽從指使,與賀燁的對決,她已然告負,一個失敗者,一個甚至無能自保者,利用所謂恩義要脅對方捨棄夫妻之情而助她東山再起,豈不有若蚍蜉撼樹?豈不正如自取其辱?所以只能藉助利益,方能唆使人心。
利益就是賀信,是十一娘身爲人母,當然必須庇護賀信的決心。
但挑撥離間的話,這時說來太過明顯,賀燁剛剛纔昭示天下帝后恩愛,縱然聰慧如十一娘,也必然會矇蔽於如此的深情厚意,所以她只需要淺淺埋下慾望的火引,而不是立即引爆帝后之間的對決,當有朝一日,賀燁開始廣納後宮,蓬萊殿的四周住滿了爭奇鬥豔的妃嬪,更不說還有野心勃勃的秦氏一直覷覦後位,如今江迂再不需要佯作聽令繼續讓秦氏服用避子湯,賀燁更不需要維持疏遠秦氏的假象,秦氏遲早會爲賀燁誕下子嗣,賀燁膝下會有越來越多的兒子,新一輪的儲位之爭必將拉開序幕,到那個時候,十一娘當然不再相信男人的山盟海誓,她會切身體會到宮廷鬥爭的無情,夫與妻,父與子,根本便沒有所謂情義,人倫背後,是交鋒慘烈非生即死,迷信軟弱的一方,最終只能任人宰割死不瞑目,只有狠毒無情纔是至勝武器,懂得這些的十一娘,才能成爲她手裡的利匕,精確無比的捅入賀燁的胸膛。
太后拉了十一孃的手,淚水幾乎不需醞釀,便已衝褪了眼底的不甘:“你這孩子,幾乎是在我眼前長大,我何嘗不知你心地善良,你沒有洞諳賀燁不臣之心,而爲他溫情所動,我便是知道你會不忍心,這才瞞着你,我也不願讓你掙扎於兩難,我只是想着,利用任氏,待一切結束之後,你與信兒能回到我身邊,我們齊心協力匡復社稷,爲大周培育一代明君聖主,我知道你其實並沒有這些野心,你只希望着一家人,能夠安寧美滿,可是伊伊,時至今日,你理當明白了,賀燁早便打算圖謀帝位,所以你註定不能與世無爭,你與我呀,都是苦命之人。”
十一娘在進入長安殿前,其實也並不如何注重一定要矇騙對手,韋太后是否還會信任她,對於她之目的並無太大影響,但她又在懷疑賀燁這番大廢周折,仍然是希望她能繼續與韋太后虛以委蛇下去,甚至有可能是在試探考驗,所以她還是制定了計劃,並不打算這麼快就與韋海池反目,然而切身體會到了對手這番唱唸俱全的攻心之策,她實在是被噁心到了,她感覺到韋太后仍在暗中察顏觀色,皇后瞬間激生了好勝心。
至少這一場戲,應當演繹得爐火純青,就讓韋太后再沾沾自喜滿懷期望一時,到頭來恍然大悟一直是被愚弄,且看神情又是如何精彩。
於是十一娘堅持跪拜,她將額頭貼在手背上,將掌心貼在清冷的地面,壓根不顧韋太后“一筆勾銷”的寬容,主動坦誠了賀燁起事的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