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願歸不願,但身爲棋子,要擺脫棋手的操控仍是十分艱難的,更何況下棋之人還是掌握着生殺大權的韋太后,韋緗固然已經不再迷信太后,然而她也萬萬想不到丈夫邵廣真正追隨的人竟然是晉王夫婦,她對十一娘論不上深厚的情誼,所有的遲疑猶豫僅僅在於她不想再做卑鄙之事,她愛慕的人是一個襟懷坦蕩的君子,已經足夠現在的她仰望,倘若她再助紂爲虐,必定會越發自卑,要是有朝一日丈夫察覺了這些陰謀,韋緗不敢想象邵廣會多麼失望,她害怕邵廣再也不肯原諒她,她更加不敢想象爲愛人所棄,餘生又該如何悽慘渡日。
韋緗不知應該怎麼辦,因爲她太過貪戀眼下的美滿,所以就格外畏懼一切會戛然而止,她不敢違逆太后,因爲她知道自己這位姑祖母的心狠手辣,韋太后決不會容忍棋子的背叛,不管棋子是否與她血脈相聯。
想想同安公主的下場,韋緗怎能不心驚膽寒?那可是太后唯一的親孫女,可太后甚至不會爲同安的慘死留下一滴眼淚。
還有十一娘,九歲入宮,侍奉太后多年,太后對十一娘有多寄望倚重連韋緗也還記憶猶新,甚至當初她還暗妒十一娘比她更得太后青眼,然而結果呢?
太后從來沒有寬恕過晉王,晉王必須一死,太后卻把十一娘嫁給了晉王做妻子,賀信還這麼小,學會喊耶孃不久,眼看就要喪父,並且與她的母親從此成爲太后的傀儡,韋緗幾乎篤斷賀信必然也會夭折——當物盡其用之後。
越是明白,韋緗就越是畏懼,她有深愛的丈夫,有可愛的子女,她不能因爲自己的緣故,讓她最最親愛的人萬劫不復,所以她只能聽令於太后,她沒有選擇。
懷着如此複雜與沉重的心情,韋緗隨邵廣一齊來到晉陽,她自然受到了十一孃的盛情款待,可她只能強顏歡笑,她甚至不敢逗趣遲兒,因爲她的來到,相當於宣告了這個孩子父親的死亡,韋緗無法正對孩子清澈的眼睛,她害怕看到自己丑惡的形容。
韋緗原本的演技便不算爐火純青,再兼這些年來她也幾乎不用虛僞矯情,越更退步了,故而十一娘輕而易舉便看穿了她的掙扎與悔愧,大覺驚奇,暗暗贊詡邵廣:這個書呆子,想不到竟真能贏獲韋七娘敬愛,想韋氏七娘自幼以太后爲楷模,不僅甘爲驅使,甚至以太后驅使爲榮,如今也不是讓她害人性命,不過坐視不理兼誤導而已,竟至於猶豫不安,甚至連稚拙孩童都不敢正視了,均乃邵博容潛移默化之功。
思索一番,十一娘還是通過陸離之口,轉告邵廣將要發生之事,以及韋緗的“迷途知返”。
邵廣聽後先是勃然大怒:“就連懷恩王,因爲國難當前都能置私己不顧,痛下決心集中力量對抗蠻族,甘州一役未分勝負,韋太后竟然急着毒殺殿下,激發燕國公仇恨王妃母子,爲將來借刀殺人準備,這真是荒謬!”
卻不埋怨韋緗,甚至很是自責:“雖說她起初另懷目的,但與我結髮十載,爲我生兒育女,亦從不嫌棄我家境貧寒,甘願與我四處奔波吃盡苦頭,並未行爲有損有害於我之事,她只道我對她情深意重,怎料我其實也是另懷居心,甚至可能害她親長手足,雖說我於天下大道而言問心無愧,卻終究是辜負了她……薛兄,拙荊此番行事,大有不得已之處,廣無顏向王妃求情,還望薛兄代轉,拙荊並非險極惡重,還望王妃將來,能夠網開一面。”
“你就放心吧,王妃若然怪罪令賢,又怎會提醒博容令賢悔愧不安?”陸離非常確信,雖說韋元平也算害得裴鄭滅門夷族之幫兇,但十一娘並不會執迷以怨報怨,就連元氏她都有心放過,更何況韋緗?韋緗並沒做惡,更不與裴鄭滅門相干,甚至還是邵廣的妻子,單看邵廣輔佐之義,十一娘也不會斬盡殺絕。
但陸離仍然沒有忘記提醒邵廣:“雖知博容坦蕩,自愧於瞞騙令賢,但眼下仍然未到直言相告時候,博容務必再忍耐一時。”
“廣謹記分寸。”邵廣連忙應保,不過似乎亦有幾分愁悵:“這樣步步小心,亦不知還需多久。”
“很快了。”陸離舉盞,然而他的瓷盞裡非茶非酒,是濃郁烏黑的苦藥,他已經漸漸到了藥不離手的地步,他的時間越來越短了,所以他更加盼望天下的顛覆:“韋太后已經在作繭自縛,而殿下,將要從陰暗處走到陽光下!”
——
對於任氏而言,邵廣夫婦的到來便有如戰鼓的擂響,號角的嘹亮,她即將要步上決一勝負的戰場,但這場戰爭卻並沒有正面交鋒,她也不需要身披鎧甲,這個傍晚,她對着銅鏡前所未有的濃妝豔抹,當然不忘點上那至關重要的口脂,那是她的武器,她也即將迎來曙光,當這個夜晚過去,她堅信她的人生會開啓嶄新的通途,她已經受盡了苦難,甚至向惡魔付出了靈魂,終於才贏得孤注一擲的機會,所以她堅信她會是最終的勝者。
一個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人,唯有孤勇的前進,她其實從來沒有猶豫過,因爲她從來沒有猶豫遲疑的資格。
毒殺計劃,當然要由她執行第一步。
賀燁素喜飲樂,任氏酒量“不敵”,回回都會先醉一步,又似乎賀燁有趁着女子昏昏沉沉手腳疲軟時任意擺佈的癖好,想要讓賀燁盡興,任氏回回也不怕過量,但今日,她在清醒之前,卻哺酒入口,堅持要喂與賀燁,一連數回,確定賀燁已經中毒,方纔“放任自流”,未免賀燁動疑。
但賀燁當然不會立即毒發,這正是風流斃的奇妙之處。
太后深知任氏並非忠心不二,至少不會真爲了謀害賀燁而犧牲自己的性命,任氏要自保,就必須無辜,同樣,受任氏利用的前溪亦不是真正願意把生死置之度外,所以她們兩個既要投毒,當然不會陪同賀燁一起去死。
任氏的慾望要比前溪更大,所以連尋人替死對任氏而言都無法接受,因爲她只要成爲“幫兇”,必須處死,即便讓別人替死,今後也只能隱姓埋名不見天日,這不符合任氏的期望,太后不可能天真的以爲任氏會接受這樣的“優容”。
所以秦氏收買的幫兇只能是前溪,當然,太后也可以不用風流斃如此麻煩的毒藥,甚至可以不用授意任氏主僕,江迂便能做到,他可是直接掌管章臺園的廚內,在飲食中下毒易如反掌。
然而一旦晉王是因飲食中毒暴亡,江迂必然受疑,十一娘明知江迂是太后的心腹,又怎會相信秦霽能夠收買江迂?
同理,前溪亦不能直接在酒菜中投毒,因爲賀燁縱然與姬妾飲樂,少不得江迂在旁服侍,江迂仍然難逃嫌疑,太后爲了讓十一娘打消防心,當然不會冒此風險,再者,前溪直接將毒藥投入酒菜,還有一個風險是被賀燁察覺,萬一暴露,毒殺不成功,反而打草驚蛇。
太后既得公羊氏相助,手中奇毒無數,當然要採取更加保險的辦法。
風流斃正好附和各種需要。
此毒一分爲二,身中兩種毒素纔會使人斃命,任氏、前溪口/脣上單塗一種,兩人均無異狀,否則風流斃毒性如此劇烈,中者必死萬無解救之法,投毒者先死了,難道賀燁還會去親吻死者的口/脣?
任氏施行第一步後,便該前溪完成致命的一擊——前溪仍是她的婢女,服侍了任氏梳洗,只要暗遞秋波,她是賀燁新近盛寵的侍妾,當然會被賀燁挽留,任氏原本又是舉薦者,自然不會拈酸吃醋,待任氏離開,前溪便能進行第二步,給予賀燁死亡之吻。
而這時,任氏已經離開章臺園,等待賀燁死訊張揚,接下來與阿祿、韋緗等人齊心協力再把秦霽送往晉王妃的鍘刀之下了。
已經捅出致命一刀,所有的忐忑不安皆已煙消雲散,任氏甚至迫不及待,故而她非但沒有返回居苑,竟然直往玉管居走去,她滿懷期待的要親眼目睹這場大戲正式拉開帷幕,她想這樣一來,也許柳妃抵達黃泉入口,她還有機會與柳妃一齊重溫,談論着這或許會載入史書的一日,自恃才幹的晉王妃表現得多麼愚蠢,一步步都在他人的算計之中。
其實直到如今,任氏對王妃都說不上多麼仇恨,但她妒嫉,而且小肚雞腸的記得晉王妃曾經警告過她莫耍小聰明,所以任氏希望有朝一日,能昂首挺胸以勝利者的姿態,迴應一句“聰明反被聰明誤”。
相識一場,這樣她與柳妃也能真正算作一筆勾銷了。
到玉管居門前,卻見元氏滿面不耐地正往這走,身後跟着阿祿,任氏十分疑惑,帶笑上前:“元媵人今日竟也得閒?八年過去,可難得見元媵人身上清爽過。”
元氏揚着下巴理也不理任氏,還是阿祿解釋道:“早前韋娘子與王妃閒談時,提起過去好些閨交,忽然便想到了元媵人,王妃便讓婢子去請媵人,也好陪韋娘子一齊敘舊。”
任氏立即心領神會了,元氏本就對柳妃恨之入骨,待事發,又是一員猛將質疑晉王妃乃真兇,有元氏助攻,今日一戰必定大獲全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