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過了正午,陰晦的天色卻並沒有更加明亮幾分,這處營房雖然不同於臨時搭建一類簡陋,當然也遠遠難比晉王府的廣廈高室,直櫺窗內擋着一面厚氈,縱然晴晝,光線通風亦會大大不足,此時房內雖點着幾盞燈燭,兩人面對面隔案而坐,昏黃的燈火只不過堪堪能照清眉目而已。
賀燁的視線垂下,見方纔把秦明應付自如一席話說得皆大歡喜的十一娘此時莞爾靜默,那個落落大方架勢十足的晉王妃竟忽然變爲了帶着幾分羞澀的普通女子,睫影濃沉,遮掩秋波,脣上的血色在昏黯裡實難看清濃淡,就連肌膚的色澤也被昏黃同化了,看得清的唯有兩邊脣角,淡淡愉悅的弧度,賀燁便想她此時眼睛裡的笑意必定是更加濃郁的,他們之間,雖然今日才稱重逢,卻將同樣的慶幸分享已久。
早前秦明等退下時,晉王殿下已經從屈跽改爲盤膝的大長腿,這時越發不老實地從矮案下伸了過去,腳指頭微勾,蹭一蹭王妃的膝頭:“既無旁人,還如此正襟危坐幹什麼?”
說完話已是忍不住跨了過去,往氈上一跪,伏身便吻向十一娘這日未點香脂,染着幾分風霜清冷的口/脣,這一吻並非多麼促不及防,然而男子身上尚帶着幾分血腥氣息的味道,比以往越加霸氣與富有侵佔性,十一娘幾乎立即覺得心跳慌促起來,似覺陌生,又感新奇,她的手無知無覺般便撫上了賀燁身上那冷硬的鐵甲,那裡同樣染着霜冷,唯有鼻息相纏的一點灼熱,帶來些微熟悉的感觀。
營房窗內的厚氈,將呼嘯的烈風遮擋嚴實,燭火安靜的燃燒着,氣氛極似不受打擾的夜深人靜,可不遠處將士們的歡聲笑語分明還能聽聞,時刻提醒着十一娘如此親密無忌的時光只容片刻,當她感覺到男人的情緒就快到達激烈的節點,側面一躲,結束了這個綿長的親吻,一隻耳邊,響起低沉的笑聲,鬢角被鼻息燙得令人不安,“幸不辱命”四字緊跟着被吹進耳朵裡,如此低啞的腔調,似乎又帶着最最濃情蜜意的表達。
又似乎心上的某個地方,被這四字燙得輕輕一顫,突然的慌亂奇異般隨那一顫蔓延開來,十一娘莫名覺得羞惱,如此情境,讓她應對甚難,所以雙手輕輕把男人推開一些距離,依然側着臉,她不知道這時燭火的昏黃也掩示不了面頰的嫣紅了,也不知道無意識間已經露出了小女兒的嬌羞情態。
“我可不敢對殿下發號施令,幸不辱命四字又從何說起?”
“伊伊這是想着混賴不成?爲夫這回千辛萬苦方纔奪回幽州,打了潘逆一個落花流水,本該得伊伊犒賞,怎容你言而無信?”男人這時甲冑在身,卻歪着身子斜靠膝案,煞有意味地欣賞着女子此刻難得的羞澀之態,脣角漸漸彎如金鉤。
“殿下爲國立功,怎該由我來犒賞?分明是殿下無賴,倒反誣起我言而無信來?再者殿下雖說居功至偉,倘若葦澤關失守,豈不功敗垂成。”十一娘才辯駁一句,便意識到晉王殿下一貫的“陰險狡詐”,立時懊悔,果然便聽賀燁笑道。
“是,是,伊伊纔是真正居功至偉,理當邀功,是我無賴,非但不該犒賞,理該犒賞我家伊伊纔對。”
說着話就又要“犒賞”,甲冑在身氣勢洶洶就要逼迫過去。
十一娘連忙推避,咬着牙瞪着眼:“殿下也得看看場合,這可是在軍營,可沒時間縱容殿下……”
卻聽賀燁兀地大笑起來:“王妃以爲我要如何?對不住,王妃雖有此願望,這身甲冑穿戴起來耗時耗力,今日時間緊迫,怕是不能夠了,只好待歸晉陽,才能滿足王妃心願。”
又見十一娘忍不住就要惱羞成怒了,賀燁這才收斂幾分,然而明明是他主動伸手過去輕輕一握王妃只不過稍稍拽緊的粉拳,偏還打趣:“這可是鐵甲,王妃無論想打想擰,也不是我感覺肉痛,仔細反而傷着了自己。”
無賴,真是太無賴了!
然而“燁無賴”突地把神情一肅,手掌也加重了力道:“如今葦澤關危難已解,只等着武威侯攻下保定後便萬事大吉,廣陽城中疫情已經得到控制,連城中潛藏東瀛佃作亦被王妃一網打盡,癘疫爆發始末水落石出,王妃不可再耽留此地,速歸晉陽城去,我只許你至多再留三日時間。”
掌心輕輕摩梭着十一娘指掌間的輕突,賀燁語氣更顯低沉:“我知廣陽告急,非你前來坐陣不可,然而王妃雖說不比那些嬌弱女流,一貫康健,不過經多日勞心勞力,飲食起居亦不如往常便利,萬一疾恙,難保不會被癘疫侵損,眼下情勢已穩,王妃也該放心了。”
十一娘只覺心尖再度顫了一顫,不由去看賀燁低垂的眉眼,此時忽然想到這個男人回關而不入,明知廣陽城中意外危急迭生也沒有與她碰面商議,一心只在擊潰劉洪元,所圖莫不是讓她早日能夠安心離開險境而已?
“連番惡戰,殿下怕也難免傷損吧?”此時的關切,亦爲前所未有的發自內心。
“王妃看我這模樣,便知即便有傷,都是不值一提皮肉之損而已。”賀燁攤開手,挺起胸膛來,得意洋洋地顯示一番自己的勇武。
“殿下既已大獲全勝,我確然沒有再在廣陽耽留必要了,稍後回城,便商量孟九嫂等女眷一齊回晉陽。”十一娘知道這時賀燁必然不肯告知她已經過去那場戰勢的兇險,她認識的晉王,也從來不是會把創痛展示出來搏取同情一類人,十一娘很是爽快地答應了賀燁的“命令”,因爲她雖說從來不曾奮不顧身忘乎所以地愛慕一個人,但她明白心存牽掛的滋味,就像她的人生裡其實也存在許多重要的人和事,那些人和事都可以讓她毫不猶豫地奉獻生命,她相信賀燁此刻的誠摯,已經把她當作至關重要,她也許不能有份量相當的回報,但至少要做到讓他安心。
這短暫的別後重逢,夫妻二人沒有更多的濃情蜜意,十一娘簡短敘述了韋太后一度意欲質罪武威侯的危急,另外便是楊懷犀來投這件機密。
“幽州一役大獲全勝,多少會打消太后心中疑慮,再兼我將廣陽告急之事歸咎於突厥與東瀛,亦同事實相符,縱然太后忌憚武威侯部功勳威望愈盛,然而面臨內憂外患,必然也不敢在此關鍵時刻急着過河拆橋,聽信毛維之流唆使,治罪武威侯及秦無鬱,此事殿下無需擔憂,另有楊懷犀,因發生這多事故,其又爲善計之人,隱瞞無用,我已向其坦然相告殿下抱負,據我觀察,楊公誠意甚篤,尚能信任。”
聽了十一孃的話,賀燁頷首道:“雖復幽州,潘博卻仍據榆關,霸東北一域自立,太后尚不至於撤回武威侯另遣將帥徵復,更不會在此時治罪功臣,至於楊懷犀,我雖未曾謀面,也信任王妃判斷,經此一役,咱們基勢纔算真正奠定,將來少不得吸納賢能投助,若只重警慎,賢能之士如何信任我賀燁這桶爛泥能爲明主?只要王妃測斷可信之士,不妨坦誠相告。”
賀燁很明白他自己的名聲,根本不可能吸引賢能來投,而十一娘雖說更具名望,畢竟身爲女子,在多數人看來,甚至是韋太后黨羽,世上如楊懷犀等機斷者畢竟不多,更何況就連楊懷犀,倘若不是十一娘從一開始就無意隱瞞,也不可能僅憑着蛛絲馬跡,便確斷晉王有望那九五之尊的權位。
又正如孟飛笛、羅厚等才俊,別看已在晉王系陣營,信奉者卻根本不是晉王,甚至眼下並無意涉入權位黨爭,他們是爲晉朔的興盛,爲家族的榮華,若說站隊,也僅僅限於晉王與毛維之間而已。
但賀燁的言下之意,顯然是認爲只要經十一娘測斷可信,或許可以向孟、羅等才俊坦誠相告了。
奪位之戰,雖然軍事力量必不可少,然而當然不能僅只依靠武力,世族與官宦的追隨往往纔會起到決定性的作用,賀燁更加希望的是兵不血刃便能達到目的,因爲外有強敵,如突厥五部等虎視眈眈之徒,過度內耗即便能夠奪位,賀周江山已是一片千瘡百孔,內部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又用什麼力量抵禦強敵,再復盛世之治呢?
他的野心從來不是那把至高無上的寶座而已,所以他需要人心向服,而不是用手中的刀劍,驅軍隊鐵騎征服自己的臣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