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曦已經不是當初第一次見他時候的十五歲少年,不管眼前這個生了自己的人說出怎樣冷酷的話,都不像當初一樣震驚傷心。
就算知道他叫自己來是想把自己遣送出國——很可能叫來北京也是因爲怕自己反抗逃跑,這裡是他地頭,要想直接扭送起來打包送到國外也方便。
當然,也可能只是因爲他沒時間而已。
他輕描淡寫,程曦也不跳腳,靠在太師椅上玩茶盅:“去哪?”
“阿姆斯特丹。”氣氛就像僵持的戰場,兩軍的防禦工事遙遙相對,誰也不知道誰下一秒就會真刀真槍殺過來。
程曦掀開茶盅蓋子,看裡面琥珀色的茶水,漫不經心:“那是哪?”
“荷蘭。”他大概也知道程曦是在明知故問,但是難得這樣有耐心,沒有讓警衛員把程曦捆起來扔到飛機上,而是解釋了一句:“我早年去過那裡旅遊,風景很好。你年紀不小了,也該出去見見世面。”
一樣的說辭,先是來“古都”見見世面,現在又要到國外見見世面了,兩人口徑如此統一,實在讓人沒法相信遠在香港的那位對此事毫不知情。
程曦笑了起來。
“荷蘭啊……”他懶洋洋地嘆着氣:“也好,聽說那裡同性結婚合法呢……”
桌子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茶盅都跳了兩跳。
程曦把茶盅蓋子扔回去,仰在太師椅上,嘴角仍然勾着笑意。
那個人的臉已經沉了下來。
“十九歲了,不要不知道天高地厚。”大概是準備在程曦出國前給頓斷頭飯的緣故,他似乎在竭力壓抑自己脾氣,只能在別的地方挑毛病:“坐沒坐相,像什麼樣子!”
程曦笑了起來。
“抱歉,我沒家教。”他只說了短短六個字。
景泰藍茶盅擦着程曦的臉飛過去,銅胎掐絲團牡丹也好,安溪鐵觀音也好,一併摔了個粉身碎骨。
程曦不爲所動。
“收拾好你的東西,明天上飛機。”那個人站了起來,看也不看程曦一眼:“警衛。”
“沒用的。”程曦不緊不慢地說了一聲。
“警衛!送他出去!”
“我不想去,你把我抓去也沒用,”程曦懶洋洋地仰在椅子上,手上玩着林鬱放在他包裡的一支筆:“你總不能把我關起來,我找到機會就逃回來,反正我也沒事做,只要你不嫌煩,我們就來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好了……”
警衛已經進來了,大概也被那個人沉下來的臉嚇到了,屏息靜氣地過來拉程曦,大約也知道程曦身份不一般,不敢來硬的,好在程曦沒有和他們打一架的意思,自己慢悠悠地站起來,跟着他往外走。
“就爲了那個叫林鬱的男孩子?”他大概也知道程曦並不是開玩笑,但還是氣勢凌人,不屑一顧地冷笑。
“你應該很清楚是不是爲了他,也應該很清楚,”程曦玩世不恭朝他笑:“我不喜歡男人。”
那個人冷笑:“那又如何,是你牽扯他進來,也是你害死他。”
“別的我都信。”程曦笑得酷似他:“只有這件事,我不相信你會做。”
這還是程曦十九年來,第一次在他臉上看見怔了一下的表情。
世人皆有死穴,誠不我欺。
不過也只是一瞬間而已。
很快他就變成那個冰雕一般冷漠威嚴的上位者:“懶得聽你搬弄口舌,滾出去。”
程曦笑了起來。
如果說剛纔還只是有百分之九十把握他不會去報復林鬱的話,現在就是百分百確定了。
也是,當年自己也是吃過苦頭的人,拿同樣的招數來對付晚輩,自己卻來扮演當年自己最恨的那個角色,是無論如何鐵石心腸也做不出來的事。
這也是程曦之所以敢和林鬱在一起的原因。
他知道他們不會對付林鬱,也知道,他們不會准許自己和林鬱走到最後。
到現在,已經是容忍到極致了。
程曦仍然笑着,他活了十九年,從未露出崩潰悲傷樣子,更從未和任何人傾訴自己身世,除了硬氣之外,更多地是覺得沒必要,有這樣經歷的人太少,說給別人聽,簡直是讓別人跟着壞心情,除了同情之外一無所獲。何況,示弱這兩個字,從來不在他程曦的字典裡。
拖延太久,警衛怕那個人生氣,伸手來“攙扶”程曦。不愧是跟着“他”的人,但凡大家族,體面比什麼都重要,脅迫和強硬都隱藏在體面的假象之下,像八點檔瓊瑤劇一樣撕破臉皮大哭大鬧要死要活,不是他們那些家族內部的風格。生死不過一個字,多幾條人命,也不過雲淡風輕幾句話,桌面上仍然是風平浪靜,恭謹有禮。像今天這樣場面,都已經算難看。
走到門口,程曦忽然轉過頭來,朝那個人笑了笑。
正午陽光萬丈,抄手遊廊的影子印在他額上,青年有着無比清晰眉眼,俊採星馳,眼中光芒有着和他當年一樣的耀眼。
他說:“聽說,我小時候就來過北京呢?”
警衛一臉驚惶,那個人沒有說話,只是揮手讓他把程曦帶了下去。
堂屋裡光線並不算暗,璧上掛着的明朝山水,幾百年前的筆墨不動聲色,山高水長,一如當年。百年時光不過彈指一揮,轉眼間,也是十九年了。
那些驚心動魄的往事,遙遠得像前世碎片,像水中水草,無法捕捉,無法觸及,只偶爾掠過你指尖,下一秒已經消失在水底。但是,每每午夜夢迴的時候,卻又清晰得像發生在昨天。
程曦說的,其實是對的。
他很小的時候,曾來過北京。
那年北京下了一場大雪,長安街上的路燈像一條長龍,雪深齊膝,故宅門口有大紅燈籠,穿着中山裝的少年跪在齊膝深的雪中,無數雪花從天上落下來,無盡蒼穹,垠垠虛空,擡起臉是永遠也看不到盡頭的暗夜。
再往後的事,就記不太清楚了。爭吵,冷戰,家法,威脅,坐在堂屋中的看不清面孔的長輩,黑沉沉的山,一座又一座地壓下來,夢想,承諾,愛情,還有年輕的脊樑,都被壓得粉碎,那是一段絕望得讓人看不到盡頭的日子。
來的時候是三個人,走的時候是兩個。
留下來的,是程家的繼承人。
但也只是繼承人而已。
十月二十九,程曦回到s城。
仍然是南仲遠來機場接,南仲遠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寒號鳥,現在正是大晴天,活得正歡,看程曦冷着一張臉坐在副駕駛座上,忍不住埋怨:“有事就說嘛,擺冷臉幹什麼,是你自己不叫我帶小魚一起來接的,現在不會是後悔了吧……”
程曦瞥了他一眼:“閉嘴。”
他不過輕飄飄兩個字,南仲遠卻不自覺怔了一下。
他的第一反應是自己是不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因爲程曦上次這樣說話的時候,直接把兩個人送進了醫院。而那兩個人也只不過是問候了他父母而已。
出於珍惜生命的考慮,南仲遠沉默了一路。
到下車的時候,總算忍不住了,瞟了一臉面色不善的程曦,低聲建議:“要不你去阿梵那休息一下,先別回宿舍。”
他這麼說倒不是從程曦的角度考慮——程曦宿舍還有一個林鬱呢,要是程曦和晏斯梵幹起來,兩個人打個半斤八兩也就算了。林鬱那個小胳膊小腿,就只有捱揍的份了。
程曦這次說了四個字:“不用你管。”
程曦回來的時候,林鬱正在研究一區冥皇的pk錄像。
他是個很負責任的副幫主,就算程曦不在,也把幫派照顧得好好的。雖然程曦去了那邊之後沒有給他打過電話也沒傳過短信,但他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自己每天搜了北京的空氣檢測報告發過去,也不管程曦回不回。
就是白小胥的事有點麻煩:白小胥最近總在寢室揮舞球棒,已經打壞兩盞檯燈了,非但如此,他還下了不少棒球比賽錄像在寢室觀摩,在林鬱看來,白小胥有點像網癮少年——都是一副爲了業餘愛好要輟學的樣子。
他一直在想,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把白小胥糾正過來。
目前想到的唯一的辦法就是通過記憶訓練——白小胥每看一次專業書,他就給白小胥帶一碗麪吃,或者給他吃些別的零食,久而久之,他就會養成“看書=有好東西吃”的定式思維,然後就會回到正軌了。不過可能是由於這個記憶訓練是給寵物做的,所以林鬱給白小胥帶了了幾頓飯都沒看見什麼成效——畢竟白小胥算是高級動物。
就在林鬱一邊看錄像一邊思考的時候,門口傳來開鎖的聲音。
林鬱穿着拖鞋飛奔到門口,在貓眼裡看了一眼,開心地開門。
“你回來了。”林鬱穿着睡褲,站在門口,扶了扶眼鏡,像是忽然反應過來,又朝臥室跑回去:“我給你拿飲料喝。”
等到林鬱找好飲料的時候,程曦已經仰在牀上了,手枕着頭,一張臉冷得像冰雕。
林鬱倒好飲料,過去看了看他:“你是不是很累?還是因爲空氣污染,我給你準備的口罩你沒戴嗎……”
程曦沉默地看着他。
林鬱本能地覺察到了不好的東西,張了張嘴,準備說點什麼。
“林鬱,我們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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