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
廂房之內,沈若凡和沈允全你一言,我一語,已經不知道說了多久。
四周人表情各不相同,朱睿一臉激動崇拜渴望,將所有希望寄託在沈若凡身上,師兄,努力,加油,把老夫子拉下馬!
這樣我就有救了。
秦語曦興致勃勃地開着錄像視頻,本來只是想看看沈若凡挨訓的視頻,沒想到還有這麼精彩的辯論。
文化人的撕X。
沈傲媚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她是沈家出身,對於這些古文都有所瞭解,倒是聽懂,不過聽多便覺無趣,若非想要知道結果,真想離開。
至於周懷泰?
周懷泰一臉愕然地看着沈若凡和沈允全,這兩個人說的是人話?
能說點明白的話嗎?說點人該說的話。
這些話,一個個字拆開,周懷泰都知道意思,可是一合起來,周懷泰就一臉懵逼,這說都是些什麼鬼呀!
激烈對話,不該像潑婦罵街那樣嗎?
你們吵得再猛烈點好不好,這樣我能聽懂呀!
這絕對是周懷泰有生以來,過的最煎熬的一個下午,聽着沈若凡和沈允全用他聽不懂的話爭辯,他一個字都聽不懂,還偏偏只能站在這兒,一步不能走。
而沈若凡脣乾口燥,嗓子乾的直冒煙,腦袋都快發懵了!
他又不是專業研究古文的,腦子的知識儲備量已經快臨近乾涸,他現在還能扛着,完全是靠辯證法和詭辯撐着,再說下去,他這半桶水就要玩完了。
這種文化人對談,該是蚊子這種移動圖書館外加古代通的人來纔是。
一句對一句,不僅考驗知識儲備量,還考驗隨機應變之能,不能慢了,沈若凡連找場外援救,暗暗開通聊天頻道找蚊子都不行。
另一邊,沈允全也感覺沈若凡難纏,讀書人意見不同,互通有無,彼此討論是常有的事情,而爲官,政見不和,與人辯論更是司空見慣,可沈允全就是沒見過哪一個像沈若凡思維這麼活躍的。
強如他都有些難以跟上,畢竟上了年紀。
“沈爺爺,要不先喝杯茶吧。”沈若凡道了聲,隨即不管沈允全如何回答,只是朝外面喊道,“阿山,送茶,送水。”
茶給沈允全,水自備。
真的說渴了。
沈允全嘴張了張,也感覺有些渴了,停下話來,準備喝杯茶再說話,養養思緒。
不一會兒,茶和水就都上來了,不是阿山,而是沈傲媚和秦語曦兩個人,一個送水一個送茶。
沈若凡從沈傲媚手中接過水來,大口喝下如牛飲水,潤了潤嗓子,重重地鬆了口氣,然後連忙偷偷打開聊天頻道,找到蚊子:“救命,快點!求助!”
正面槓是肯定槓不過了,只能找場外援助的智囊想辦法。
“???”
感天謝地,蚊子竟然一直在線。
時間緊迫,沈若凡也不寒喧客套,單刀直入把事情簡單明瞭地說一遍。
虧的兩個人默契足夠,蚊子才能從沈若凡簡短而且顯亂的文字之中找出關鍵,明白沈若凡的意思。
“因材施法,剖析個人,國大於人,人也是人。”
蚊子迅速回了十六個字,沈若凡眉頭一挑,最近這傢伙不說人話的頻率越來越高了,不過早就已經習慣的他也不以爲意,只是匆匆掃了眼,就明白蚊子的意思。
沈若凡和沈允全的辯論到現在爲止,已經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大家都不想服軟,也都感覺對方有些合理性,所以沈若凡再說什麼大道理也是很難贏的。
只能針對沈允全個人自身特點下手。
沈允全盡忠報國,堪稱忠臣典範,國大於家,國大於人,一家子在愛國情懷上都是能和文天祥這樣的愛國名人相比的。
但同樣愛國,方法也不一樣。
否則就不會有政見不同這種東西,朝堂之上不說個個都是忠臣良臣,但如果能讓大明強勢,誰都是喜聞樂見的,因爲大明強了,他們才強,但是不說忠奸,就說忠臣之間想法也不一樣,有的說要以德教化四方,施之以恩,有的就是強勢攻擊。
就好比面對戰爭,通常武官主戰,文官主和,但你不能說武官和文官有哪個就是一定的奸佞,倘若武官不主戰,國必亡於外,倘若文官不主和,那國亦生亂。
所以找準痛點,纔是關鍵。
國之痛點,家之痛點,人之痛點,三個痛點找共通。
如果是這樣的話,沈若凡忽然笑了,沈家的痛點,還需思索嗎?
“大秦始皇,北擊匈奴,收復河套,御蠻夷於長城之外;西漢武帝,甲兵十萬,三擊匈奴,封狼居胥,拒和親之恥,將北疆擴大至漠北一線;大唐太宗,臥薪嚐膽,陌刀鋒銳,割裂突厥,國初滅突厥,一雪渭水之盟的恥辱,尊號天可汗;太祖起於市井草莽,雄兵百萬,自南而北,光復華夏,趕韃虜於草原,一雪漢人數百年之恥;成祖五次親征漠北,天子守國門,定都順天府,震懾蒙古諸部落,大明纔有承平之機。不知此些事,沈爺爺是何感觸?”沈若凡道。
“揚我漢威,國之盛矣,民之幸矣。”沈允全不假思索道,對如今的人來說,關外八旗女真或許只是在嘴中和耳中的東西,唯有他是在心中的,縱然老驥伏櫪,提及此等開疆闢土,收復異族的事情,心中依舊激動難耐。
“那是否希望國君如是?”沈若凡問道。
沈允全張嘴一個是字就要開口,卻強行忍下,因爲他已經猜出沈若凡要說什麼。
“敢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御駕親征又是何?迫不得已否?那是宋朝可憐的真宗。坐不垂堂,若沒有這些魄力,又如何收服天下?”沈若凡道。
“秦皇漢武,未曾出征。”沈允全深吸了口氣道,他不能說收復之類有錯,因爲這是他的個人政治追求,但他還是不可能放棄千金之子不垂堂的理論。
“始皇嬴政雖爲千古一帝,但自幼坎坷,生於趙國邯鄲,異國他鄉,13歲登位大寶,朝政卻被太后趙姬、權相呂不韋、長信侯嫪毐三人把持,忍常人不能忍,坐視嫪毐與太后私通,忍辱負重,咬着牙,懂強國所需,與人鬥,一點一點地鬥,活生生把人鬥死。”
“漢武劉徹,也是名正言順的太子,登位不二人選,但他一登位,上面就有個太后壓着,滿朝文武也是他太后竇氏一脈的,幾乎掌不了權,忍着熬着,等到太后死掉,才徹底改天換地,把自己準備好的人換上。”
“兩人是未親征,但他們的爭鬥何曾少?始皇嬴政是派軍滅六國,但他同樣是馬上皇帝,宮內爭鬥,刀劍所見,更非少。”
“他們是忍出來鬥出來的,沒有一個是真的只坐在皇宮裡面看戲的就好的,他們看得遠,知道的多,所以知道這天下到底是怎樣,而不是別人說的。”
“大明皇帝,自從明英宗被俘虜之後,文臣都懼怕的要死,生怕又來個皇帝給人抓了,就是武宗有所戰績,依舊死死地遏制住他,希望他當一個老實的皇帝。而武宗之後,大明皇帝更是一個上戰場的都沒有。”沈若凡看着沈允全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自有道理,但若連這民間都不能親自來看看,知道民生如何?休說壯我山河的武治,就是普通文治真能好?”
“皇上,乃一國之君,身負社稷之重,阻礙重重,而太子都不能真正入民間一番,知道這真正情況,那國何以存?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
這是最後的辯論了,如果這還不行,沈若凡就只好讓朱睿跟人走了,不是師兄不努力,而是對方太強悍。
沈允全坐在位子上,兩條銀眉緊皺,一時思定不下,沈若凡一番話的確說到了他心坎上,只是這和他長期以來所堅持的道理有許多不合之處。
思慮一陣,沈允全目光灼灼地盯着朱睿,好似要將朱睿渾身皮囊、靈魂都給看的通透。
朱睿沒來由一寒,作爲一個讀儒家四書五經長大的乖孩子,雖然近些日子受了沈若凡不少現代思想影響,但對儒家那套,不可窮兵黷武,只要於民休息,天下太平,一起自然就好的理論還是很信,開拓進取……
雖然朱睿是太子,而且生活在北方,但老實說感覺不太到危險,天子守國門,守的是蒙古,死社稷纔是因爲清國。
不過看到沈允全的表情,朱睿就知道如果自己把握不了這次機會,就會被拉回去,所以沒有多加思索道:“本宮自知資質不及太祖成祖之優越,但身爲朱家後裔,亦有壯我山河之心。便是最後終究只能做個守成之君,也需瞭解着天下真正的情況如何。都言天子坐擁天下,但父皇已經三年都沒有離開皇宮,二十多年沒有離開京城,父皇並沒有真正看過他的天下。古今以來的皇上也多沒有看過真正的天下,只是看了奏摺上給他們看的天下。故而,本宮想要體驗一番民間疾苦,知道真正的民間到底如何。如此本宮日後才能真正心繫蒼生,不曾感同身受,我又怎知道一道政令下去,到底是對是錯,會不會被底下小吏曲解。”
一番話擲地有聲,一半是爲了想玩,一半是朱睿的肺腑之言,他除了是朱睿之外,還是大明太子朱怡睿,雖然嚮往自由,渴望與鳳姐雙宿雙飛,但多年來的教育並不是簡簡單單就能拋棄的,他作爲大明太子,的確是想爲大明做點事情。
沈允全聽後,鄭重起身朝朱睿行了一禮,朱睿連忙側身閃開,他雖爲太子,卻也不能受這一禮,畢竟沈允全身上還有着帝師身份,他只是太子不可逾越。
只是閃開雖有些慌亂,朱睿心中卻是喜悅,老先生這是被說服了!朝沈若凡得意地挑了挑眉。
沈若凡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這混小子還真是得意忘形,不過嘴上功夫一點不差呀。
一番話,開口用的是本宮,隱隱提醒,君臣之別還是有的;其次鄭重地表明自己有着效仿太祖成祖的願望,沈允全不能說不;接着再退一步,全面地說,就算我當不了太祖成祖,我當個守成之君,我也要知道真正的情況,你不想給我知道,你想矇騙我嗎?最後還有一重意思,就是用來交代的,就是如果我當不了開疆闢土的皇帝,你也別來找我,我也是在爲當平常皇帝做打算。
一句話四種意思。
不愧是皇宮裡面出來的,雖然天真了點,好騙了點,但騙起人來,心計城府也都不缺。
當然,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不會給人再關起來了。
沈若凡大大鬆了口氣,然而一拜沒有拜成功的沈允全冷不丁道:“太子言語有理,但爲一國儲君,安危依舊是重中之重,老臣這就寫信上書陛下,以太子求學爲由,讓太子以朱睿爲名,在江南進修學業,一邊學孔孟之道,一邊體察民情,若陛下準允,老臣無話可說,若不可,便休怪老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