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溪苑裡,就連名門貴女到這時候也看出了畫作的端睨,都冷眼旁觀臺上的男子。
沈凌酒仔細看完畫作,這確實是名副其實的一副人間煉獄圖。
圖中炙熱的太陽高掛,烘烤着已經成爲焦土的大地,房屋茅舍都是殘垣斷壁,井邊沒有一滴水,三五幾隻烏鴉停在堆積如山的屍體上,不遠處幾個瘦骨嶙峋的男人架了一口鍋,正把一個黃口小兒往鍋的方向拽,地面上全是碎掉的人骨……
這場面如此熟悉,讓沈凌酒情不自禁便想到了漢州販賣之旅,那時候的漢州不就是這副畫的具體體現嗎?
沈凌酒摸了摸下巴,一拍大腿,赫然道:“我想起此人是誰了!”
文璽臉色暗沉的看着她道:“你想歸想,拍我大腿幹什麼?”
“她還摸我下巴呢?”
說完小騷包一臉害羞的樣子。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沈凌酒喝了一口茶,悠悠道:“昔日我在漢州的時候……準確的說我去縣令府上後花園偷雞時,看到這人被縣令像狗一樣的拴在牆角里自生自滅,出於同情便救了他。”
小騷包慫成一團,一臉崇拜的看着沈凌酒,“不愧是我看上的女人,什麼時候帶我去偷雞?”
文璽一把拉開粘在沈凌酒身上的小毛孩,皺眉緊鎖道:“他來這裡不會是你的注意吧?”
沈凌酒一臉失憶的樣子,“誒,不記得了。”隨後又笑道:“他是漢州的縣主薄,哈哈哈……想不到他會用這種方式引起昭王的注意,有好戲看了。”
“此人身爲漢州官吏,不遠千里來此展示漢州刻不容緩的災情,可昭王上月纔去漢州賑災回來,這不是打昭王的臉麼?怕是不會輕易放過這個主薄。”
“我怎麼覺得這主薄勇氣可嘉?膽識過人。”沈凌酒繼續撓着小騷包的下巴,小騷包迷上小鳳眼,一臉享受的樣子。
這場面怎麼看着那麼詭異?
文璽橫看豎看都覺得沈凌酒在逗弄寵物,而九皇子當了寵物還一臉自喜!
文璽咳了咳,兩人才有所收斂,正襟危坐。
“昭王一向喜行不露於色,性格讓人難以揣摩,你就不怕昭王命人將他亂刀砍了?”文璽深深地看着沈凌酒。
“昭王雖然陰晴不定,但也分是非黑白,這主薄只是稟明事實而已,而且,路是他自己選的,就該承受衝動的代價,不管結果如何他都是情願的。”沈凌酒眨了眨眼,俏皮一笑,“主薄用膽識去博昭王的氣度胸襟,贏了前途無量,輸了……”
“輸了則大燕危矣。”文璽握着茶杯的手不禁一緊。
沈凌酒笑着看他,兩人都不再言語,昭王是大燕最後的希望,如果連他都忠奸不分,剛愎自用,棄纔不顧,那便是國之不幸。
見昭王沉默不語,衆人一時難以揣摩他的心思。不由猜測起來,其中精明的人,猜出了畫裡的玄機,和臺上人此行的目的,不由翹首以盼結果。
這時臺上的男子緩緩開口道:“我想很多人都在猜測我此舉的目的,我可以明確的告訴大家,我不是來比拼才藝奪魁的,很多人已經猜到我了畫上的玄機,沒錯,我畫的就是漢州此刻的現狀,也許你們很疑惑爲何昭王上月纔去賑了災,漢州情況沒有好轉反而更惡劣了。”
青年男子不急不緩的在臺上走了兩步才道:“因爲昭王帶來賑災的糧銀被貪了,昭王走後也再沒有糧食水源繼續補給。導致饑荒的人更加變本加厲,我離開漢州的時候,得知新上任的漢州縣令已經被流民給煮了吃了。”
他雲淡風輕的說完,柔中帶剛的眸子直襲向一襲白衣,攏着幽冷霸氣的昭王。
下面的文人墨士紛紛噤若寒蟬,不由也望向上首的昭王。
司行儒面如冠玉的臉龐映襯着灼灼杏花,疊影深處,他鎮定自若的放下茶杯,凜然一笑,眸中透出犀利,這時蕭摯歸來俯身在司行儒耳旁小聲說了什麼,司行儒點點頭,
從入席到現在,他幾乎沒有拿正眼看過任何一個人,冷清孤傲的神情氣度,與這滿園春色格格不入,此刻他看着臺上的男人,嫺雅的喝了一口茶後,道:“藍安行,漢州九品縣主薄?因飛揚跋扈,玩忽職守被罷官停職?”
臺上的男子神色僵了一下,隨即不屑道:“草民是被冤枉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草民擔任官職時,奉公守法,鞠躬盡瘁,無奈縣令昏庸,官官相護勾結私吞災款糧食,草民上書揭發,反遭滅口,九死一生來到京都,入目所見,不管是朝廷命官還是文人雅士皆紙醉金迷,偏安一隅,漢州子民也是大燕百姓,沒有他們昔年的勞役賦稅,爾等又如何坐享其成,飽食終日?昭王爲萬民愛戴,賑災一事卻草草了事,虎頭蛇尾,雖緩解了漢州災情,卻並未從根本上解決,愧對百姓的信任,爲人不齒。”
“……”
衆人面面相覷,覺得此人算是活膩味了,罵了在場的各位不說,還當衆責備昭王辦事不力,徒有虛名,和衆多貪圖享樂的人同流合污。實在是自掘墳墓!
司行儒周身漫開寒凜的氣息,使得整個畫溪苑都籠罩着涼薄的氣息,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大膽刁民!王爺自漢州回京便一直抱恙在身,雖未上朝,卻整日困頓書房研習漢州治旱之道,廢寢忘食,方至今日才寫出策略上奏皇上。你不知緣由,便妄自非議王爺,該當何罪?”
說話的是蕭摯,他拔出側腰的利劍指着藍安行,周身漫開嗜煞的戾氣,瞳眸說不出的凜冽。
藍安行一怔,卻並不驚慌,一如既往的淡然道:“若王爺真如侍衛大人所言,草民向王爺賠罪,草民既然敢出聲質問,便做好了身首異處的準備,王爺若真的帶病爲國爲民操勞,草民死又何懼?”
話落,蕭摯劍柄出梢,寒光凜凜間已閃身臺柱之上,將劍置於藍安行脖頸之間,只待昭王命下。
司行儒修長的手指有節奏的敲擊在桌案上,眼裡閃過一抹深意,良久他才漫不經心的開口:“有兩件事你誤會了。第一,本王爲漢州獻策,不過是想顯擺本王的能力,而非爲國爲民。第二,皇上派本王去漢州名義上是賑災,實則考察災情,所以朝廷並未撥下災款。帶糧食白銀過去,不過是爲了本王的自身安全考慮。”
“哈哈哈……”
昭王話落,沈凌酒便當衆笑了起來,當即下定論道:“若他不是生於皇家,必然是個奸臣,直白的太可愛了。”
“昭王敢如此直白,是因爲他有實力。”文璽深沉的開口:“你沒看到藍安行臉都白了。”
“嗯,我相公氣人的本事也是一流的。”沈凌酒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下意識地朝司行儒瞄了眼,他飄逸出塵的面容上沒有半分異樣。這時他突然側頭,四目相對的瞬間,他長眸微眯,沈凌酒嚇得急忙收回目光。
腦門淋下一層冷汗,反覆揣摩着藍安行那廝會不會把她出賣了?
就在她發呆的瞬間,藍安行被蕭摯押了下去。場下的衆人面色一度尷尬,昭王的話讓衆人出乎意料卻又無從反駁,一時之間情緒各異。
這時不知是誰突然叫道:“好香,這……這是什麼味道?”
衆人一愣,隨即用力嗅起來,一抹來自天然的香氣遊走在春杏之中,彷彿漂浮的冰雪味道,令人悠然忘俗,沁人心脾。
這抹香氣彷彿一把利刃把塵世與喧囂隔絕開來,寧靜得只聽見水沸的聲音。
紅泥小火爐上冒着縷縷白煙,紫砂壺中的水翻滾着,咕嘟咕嘟的聲音如同一首小曲,綿延不斷。
這時眼尖的人終於發現這些香氣來自臺柱上那位白衣女子,不由都吃了一驚。
“這……這難道是茶香?”
臺上的女子這才施施然起身,摘下氈帽,眼神幽深莫測,嘴角露出一抹淺淺的笑容道:“說是茶香也不爲過。”
話落衆人倒抽一口涼氣,一來是驚訝她說的話,二來是驚訝她的美貌。
白衣女子伸出一隻如同皓月清輝般的手,微微俯身將煮好的茶水添到茶杯裡,僅僅一隻線條優美的手便無形地,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先伸出來的是一隻手,那隻手肌膚潔白滑膩,帶着一溫一潤的玉澤,好像是由一整塊玉石雕琢而成的一般。這只是一隻手,比普通女子的手白了那麼一些,光滑了那麼一些,線條形狀優美了那麼一些,可是卻彷彿有一種無形地魔力,吸引住他人的視線。
接下來盛滿茶水的杯子一杯杯的從臺柱上送下來,文璽在沈凌酒軟磨硬泡下,厚着臉皮讓人去討要了兩杯。
青花白瓷的茶盞中,茶水碧綠清澈,幾片細長的嫩綠茶葉沉浮在杯底,透出一抹極致的清新自然,讓人迫不及待的想要入口嚐嚐。
昭王司行儒端起茶盞,先是輕輕一嗅,眼波微轉間,他輕啓薄脣微微抿了一小口,茶味偏淡,帶着些許澀意,喝過後脣齒生香,沁入肺腑一抹暖意盪開,春意盡顯。
沈凌酒看着文璽和司行儒品茶的雅興,再看看自己已經空了的杯底,她砸吧了一下嘴巴,悠悠問道:“文……表哥,你喝出什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