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說下去。”我放下茶盞,看向蘇輓歌,平靜地說。

“三年前,皇上登基,正是普天同慶的大典日子,墨園有幸在燕雲京最繁華的長樂街頭擺臺演幾齣戲……這幾臺戲,不僅是給皇室貴族朝廷大員看的,更是給天下人看的……對任何一個臺上的戲子來說,都是莫大的殊榮……”蘇輓歌說到這裡,忽然頓了頓,面上泛起了一絲緬懷似的柔和微笑:“雲深,他是我唯一的徒弟,也是我中意的徒弟。他性子像我,卻又比我多了份倔強,所以他不適合演戲。在諾大墨園,也只能算是二流的戲子。尋常時候王爺來墨園,聽人唱戲都輪不到他……更何況這次登基大典的戲臺。”

我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聽着他講。

“其實在這登基大典前,王爺和定南王陣前橫掃擊退橫江重兵,凱旋而歸的那天,雲深便在圍觀的人羣中見到了您。”

“他跟我提起過。”我開口道:“那是他第一次見我?”

“是吧。”蘇輓歌點了點頭:“畢竟您是王爺,不是想見便能見的……他平時又都在閣裡練琴,也不怎麼出來……”

“自那次見了您之後,雲深就跟入了魔障似的……聽了登基大典可以在諸王侯面前獻藝之後,他廢寢忘食地,好似發了瘋一般地練戲……只是墨園裡的戲子何其多,資質上佳天生就是戲胚子的又有多少,他再練,最後我也只能讓他在一齣戲裡當一個沒有幾句詞的小角。他萬般努力,其實也只是爲了能在王爺面前唱一首戲曲,即使……即使是沒有幾句詞……可能根本不會被記住的小角也好……”

“他是我徒弟,又跟我年輕的時候一個樣,我怎能不知道他的心思。”蘇輓歌放下手裡擦拭得一塵不染的紫砂壺,溫柔地笑了起來,輕聲道:“他的喜歡,其實一點都不內斂……反而一根筋得有點可笑。”

“王爺,輓歌收雲深做徒弟的時候,便看出他這長相,跟七皇子有些隱隱的相似,小孩子其實也是能看出以後的長相的,但這當真是有些犯忌的事, 輓歌當時猶豫了一下,還是去求了您。畢竟您當時跟輓歌還算交好,說不定也能看在輓歌的面子上,若是以後真出了事,說不定您也能護住他。”

“然後呢?”

“那時雲深九、十歲,我也並沒有跟他細說您的身份,恐怕見了一面,他也沒什麼印象,可是輓歌卻是記得清清楚楚的……”他擡頭看我,面上忽然隱隱浮上了絲苦澀:“那次,輓歌和王爺之間的那點情分,真的險些盡毀了。輓歌本以爲王爺對七皇子好,也會對雲深有點不同……卻沒想到,王爺差點當場就殺了他。”

“輓歌爲了這個徒弟,真的是說盡了好話,後來王爺答應護着他,卻要求輓歌把他藏好,不要讓他拋頭露面。輓歌知道……這個決定,絕對不是因爲輓歌的苦苦哀求。”他輕輕一笑,細長的眼眸裡,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淡淡地道:“王爺當年到底是如何想的,輓歌並不清楚。但是輓歌心裡明白一件事……王爺不喜歡雲深,甚至打心底……是厭惡他的。只是因爲某些原因,不得不留下他。”

我平靜一笑,卻不多說。

他當然是人精,心裡想必是一清二楚。

趙妃和珍妃不合,這整個燕雲京的人都知道。

爲什麼夏雲深的存在是忌諱,因爲這涉及到了趙妃,甚至可能流傳出趙妃不潔的傳言。

老實說,跟無極站西長得如此相像,如果沒有任何一點血緣上的關係,那真的……或許只能說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可是這的確違背常理。

所以無論夏雲深到底是不是趙妃的兒子,他的存在,對趙妃來說都是一招致命的棋。

只要祭出這招棋,不僅僅是趙妃,無極站西,無極站東的血脈都會受到懷疑,可以說是滿盤皆輸絕無翻盤的可能。

可是之後事情的走向,我也能想象到。

夏雲深十歲那年,那已經是十一年前了。

十一年前,或許無極戰北還沒有愛上無極站西。

愛之一字,可以改變一切,可以讓必殺的暗棋變得毫無用處。

直至後來,無極站西發現了這招暗棋,甚至把他主動送到我身邊,就可以知道,他必然已經掌握了我所不知道的東西,所以他纔敢如此行事。

“王爺不喜歡雲深,甚至厭惡雲深,這些事情,輓歌卻無法開口對雲深說。”蘇輓歌修長的手指緩慢地在矮几上敲打着,過了良久才低聲道:“輓歌是墨園園主,卻也是這個孩子的師傅……他從小到大,都不喜說話,也沒管我要過什麼……唯一的一個要求,我怎麼能忍心拒絕。所以,即使、即使違背了當時王爺的吩咐……輓歌還是讓他上了登基大典的戲臺,輓歌當時想,戲子的臉上,都要塗上油彩妝容,當然是認不出真面目的……倒也不用太過緊張。”

他說到這裡,手指微微顫了一下,沉默了良久良久,最終還是語聲溫柔和緩地繼續了。

“那天,王爺似乎心情不佳,聽完戲後便去醉鄉館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之後,卻又來到了墨園,說是想跟雲深聊聊。”

“輓歌的確覺得王爺那天的、那天的情緒不妥……但輓歌並不敢拂了王爺的意,也不能。輓歌想……雲深無論如何,都是想跟王爺見上一面的。那麼,倘若他此生都未必再有機會的話,又何妨見上一見呢,說不定還有轉機。”

蘇輓歌忽然停了下來,我第一次看到那張一直都是溫柔優雅的面容上沒有了笑意,而是有些痛苦的神情。

“王、王爺……您或許覺得,這世上的人,大多都只是腳下的螻蟻,無論情感還是身體,都微不足道……輓歌也知道,當年只能蒙蔭在王爺之下的七皇子登基,王爺心裡不好受……只是王爺,您、您真的不該那麼對他。”

“那天晚上,他房裡傳來的聲音,輓歌只要從門廊走過就能聽到。”他的語聲終於難以剋制地顫抖起來:“他性子有多內斂害羞輓歌心裡一清二楚,唱戲的時候,哭戲他永遠不拿手。輓歌還從未聽過他哭叫得那麼慘。即使是如今、如今想起來,心裡都覺得疼得厲害……第二天清早,王爺就走了,輓歌進屋的時候,雲深還沒醒過來,就是發着高燒,這一燒,就是八九天。”

“夠了。別……說了。”我低聲說。

忽然覺得心裡難受得厲害。腦中想起他躺在牀上,看着我的漆黑細長眸子裡滿是柔軟的情愫,我總是想抱他,他卻一下子害怕得像是受了傷的小動物一樣縮起來。那眼神,有些軟弱,卻又帶着哀求。

那時候我總是想我忍得辛苦。

卻很少想到他那時,到底在怕什麼。

蘇輓歌慘然一笑,低下頭,喃喃地說:“輓歌知道自己沒資格來指責王爺。可是王爺您可曾想過?他那年才十七歲,他一輩子都沒出過燕雲京,甚至連小小的墨園都絕少邁出……他滿腦子裡都是戲文裡唱的情投意合生死相隨,他那顆心裡,滿滿的、滿滿的都是王爺你……”

“之後呢?”我勉強壓下了胸中的情緒,沉聲問。

“雲深自那次之後,瘦了一大圈,絕口不再提起王爺的事情,話也比以前還要少。過不久,王爺被派去鎮守北疆。皇上卻帶走了雲深,輓歌聽說,皇上不知道用什麼密法,確定了雲深的確跟趙妃無關,卻又下令讓雲深前去北疆,做王爺的寵侍。”

“皇命乃天命,雲深回來之後更加消瘦了,也沒多說什麼,只是託我照顧他娘,便帶着墨羽就這樣去了遙遙數郡之外的北疆。”蘇輓歌說到這裡,語聲越顯苦澀,低聲道:“王爺,這次輓歌說得太多,也得罪了王爺。可是輓歌的確想不到別的法子來告訴王爺這些事,這次王爺失憶,輓歌便正好、正好一併都說了。輓歌已經過了大半輩子了,也沒有子嗣,這唯一的徒弟便是最後的牽掛了,只望王爺……只望王爺即使不喜他出現在身邊,也不要、不要再傷他。”

“蘇園主。”我忽然起身,略一行禮:“多謝你今日指點。”

蘇輓歌不由一驚,急忙也站了起來:“王爺,王爺這是……”

“我也不想多說了。此次失憶之後,忽然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若不是已然動心,我必然不會動這來找園主問問清楚的心思。我對情之一字感悟不高,最缺的便是那麼點明澈通透,園主如今一席話已經讓我明白了,回去之後,我必不會讓他再離開我。”

說到這最後一句話,我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意氣風發自胸中升騰:“園主是雲深的師傅,雖然我身爲親王,若是日後跟雲深一起前來,那園主便也算是我的長輩。”

“王爺!千、千萬別……這、這太……”他似乎一時之間都有些亂了,都不知道說什麼,有些語無倫次的。

我哈哈一笑,一時之間,胸中那股久久以來的窒悶感覺彷彿一下子消去了一大半。

“還請園主告知我雲深母親住的地方,我也好日後去拜訪。”我思索了一下,又補充道。

蘇輓歌望着我,過了良久良久,才緩緩吐出了串巷子的名稱。

我拿了地址謝過之後,想一想,也沒什麼其他的事,便撩起錦袍下襬,略帶笑容地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