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頓,突然想起了什麼,又安慰道:“彌兒,他在外面等了兩天,證明他心裡還是有你的,你別難過,我這就讓他進來。”鹿之宸起身要請雲錦淵進來。
鹿彌用力拉住他的袖子,渾身疼得抽了一口冷氣,她已經沒有力氣說話,只能用那雙烏黑的明亮的眼睛暗示:不要讓他進來,我不想見他,她用力搖着頭,臉色蒼白,卻目光冷清鎮定。
“你的意思是,不想見雲錦淵?”鹿之宸試探問道。
鹿彌點點頭。
鹿之宸終於鬆了一口氣,“彌兒,你終於想通了,雲錦淵他不是你的良人。”
鹿彌慘淡的勾起一抹笑。
她示意爹爹將手伸過來,在他手上寫道:風雪寒,去哪裡了?
鹿之宸嘆口氣道:“是他將你交給我的,他將事情的緣故告訴了我,將你身上的毒性暫時壓住了,現在正趕去天羅地網尋解藥。唉!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鹿彌輕輕點了點頭,在他手裡寫道:我累了,想休息了。
她沉沉地閉上眼,鹿之宸將錦被拉到她的肩上,關上了窗,腳步聲漸漸遠去。
鹿彌的雙眼突然睜開,捂着自己的心口,額頭冷汗涔涔,身上汗巾子濡溼了一片。
她的靈魂彷彿在地獄油鍋裡煎熬。風雪寒騙了他們,焚心散除了在天羅地網的解藥,絕無其他方法可以抑制,哪怕是減輕半分痛苦也不行。他現在正趕往陌閒山莊,一來一回,即使沒有其他阻礙,也至少要十天左右。
這些天她會變得越來越嗜睡,稍一清醒便疼痛如烈火焚身,這便是焚心散的惡毒之處。
她在青閣躺了七天,這七天,她睡的比醒的時間多,可即便這樣,有些事情,她也無法不知道。
比如,睿王爺情深一片,每日在鹿府苦候至燈火未央,睿王妃卻不願見他一面。
比如,睿王爺親手帶來羹湯,用一月嫩茶上的露水熬得香甜可口,第二天卻被完完整整送回來。
比如,醉月樓的月無雙雖然病重,卻天天差人擡着煙羅軟轎,遠遠的跟在睿王爺不遠處,陪他一起等候睿王妃,情深意重。
又比如,睿王爺推掉朝政,只爲陪伴睿王妃,如此厚愛,睿王妃真是薄情女子,不知爲王爺分憂,也不知承擔他的痛苦。
是啊,她不知道他有多痛,可她每日昏昏沉沉醒來,身上那焚心銷骨的疼痛,無時無刻,她不是真真切切體會的。
痛着痛着也就麻木了,有時候恍惚以爲,自己彷彿已經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了。
他或許是痛苦着的吧,纔會每日等着她,可她憑什麼原諒他,就連那份愛,原本也不屬於她啊!
再次醒來是在日暮時分,就像她中毒那一天的夕陽,就像湛藍的天壁上抹了一筆硃砂,籠了一層橘色的煙紗。
鹿彌已經可以說話了,聲音卻還是嘶啞得厲害,就像一個乾枯的快要死去的老人。她輕輕道:“綿綿,今天天氣很好吧!外面的花兒開得還好嗎?”
一直候在牀邊的綿綿細心地爲她披上大紅猩猩氅袍,動作僵了僵,良久才道:“小姐,今天下了場小雨,晚間才放晴呢!”
“是嗎。”鹿彌茫然地望着天邊的霞。
綿綿看着鹿彌的模樣,極力忍住眼中的淚,強笑道:“小姐,您養的那些花兒還在王府呢,正好王爺在外邊,奴婢這就去告訴王爺,明天就將您的寶貝花兒帶過來。”
鹿彌闔上眼睛,許久沒有說話,乍一開口聲音沉靜得可怕,“綿綿,我一直都知道,那些不小心傳進我耳朵裡的話,我究竟是怎麼聽到的。”
綿綿臉色猛地一白,鹿彌聽見自己乾枯的聲音冷靜而清明,“綿綿,你真的是一個忠心爲主的好女孩兒,如果,我是你的第一個主人,便好了。”
“不不,小姐不是這樣的。”綿綿的眼裡突然淚如泉涌,她用力搖頭,“小姐,綿綿以前的確是王爺的人,可自從被派給小姐,自從,在玉家拍賣會,小姐對我笑得那樣溫柔,就像姐姐一樣對我好,我就已經決定了,小姐是我一輩子的主人。”
她泣不成聲,“可是,可是綿綿是看得到的,小姐分明是喜歡王爺的,小姐和王爺在一起的時候那樣開心,綿綿只是想,小姐快樂。”
鹿彌不禁動容,但更多的卻是難過,“綿綿,是我讓你爲難了。”
綿綿止不住的搖頭,哭得像個委屈的孩子。
鹿彌神色幽幽,這個清豔的姑娘一向落拓不羈,已經錯了的東西,已經錯付的心,即使已經無法收回,她也必不會再糾結,讓自己更加悲慘。
她說:“綿綿,現在的我,對着他已經不會笑了。可是,我會開始學着放下,就像曾經慢慢學會怎樣喜歡一個人一樣。”
是的。
已經是時候作一個了斷了。
鹿彌看向綿綿,靜靜的說:“綿綿,你去告訴雲錦淵吧,我會去見他。”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神色安靜淡然,彷彿說着“今天晚霞真美”一樣微不足道。
綿綿帶着哭腔,“小姐,爲什麼聽你這樣說,我會覺得,你和王爺永遠不會再見了呢?”
鹿彌遞上一方手帕,沒有回答,想了想,突然露出一抹笑,“就在落梅崖相見吧!那是一個藏着許多故事的地方,我早該去的。”
鹿彌灌了自己幾杯酒,倒不是借酒消愁或者壯膽什麼的,只是身上疼得厲害,略借酒液麻醉一下。
喝了幾杯,倒難得地有了幾分精神,這是許多天都不大常見的,現下時間還早,鹿彌便打算坐着轎子四處觀賞一番。
鶯囀燕啼,楊柳依依,倒是極和春意。朱簾軟轎悠悠轉轉,不多時來到了落梅崖下。
擡轎的車伕寬厚的聲音傳入鹿彌耳中,“大小姐,已經到了落梅崖了。”
丞相爹爹因擔心綿綿一個人無法將鹿彌服侍得周到,便又另從他身邊抽了一個侍書,爲人極乖巧伶俐,又識文讀字,能說會道常常能逗得鹿彌一笑。
侍書將朱簾撥開一角,往外探了探,道:“大小姐,今年天氣比往年冷一些,那崖上溫度就更冷了,竟有一些紫梅還未落,若小姐身子好了一些,去上面看看也是極賞心悅目的。”
“紫梅?”原本閉目養神的鹿彌眼睛微微睜開,似有些懷念,“那我們便上去吧!”
落梅崖是皇都一大奇景,便是因這其中紫梅聞名,即便現下紫梅已寥寥無幾,卻還是十分熱鬧。
此地亦不乏皇宮貴族前來遊玩,因此也有了一條便捷的上崖之路,可以容一頂轎子通過,估摸着應當是哪個敗家子乾的好事兒,現在卻便宜了鹿彌。
鹿彌果真在崖頂見到了紫梅,卻極爲稀落,錯過了花開的季節,再美的花也顯得憔悴寂寞。
鹿彌差開後面緊緊跟着的一羣人,獨自漫步在將要凋謝的紫梅中。在梅花盡處聽見了一個不同的聲音,一個女子嗚咽的聲音,和一個年輕男子不耐的有着一絲厭煩的聲音。
這樣的情景她已經可以想象一萬個不同的愛情版本,每一個都是淒涼的結局。愛上一個不該愛上的男人,本身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既然如此,我們便要過得好好的,不能也將自己的生活變成一個笑話。
鹿彌嘆了口氣,默默退回去。
對此,她自己卻是最沒有資格說的那個人。
“咔嚓”一聲脆響,鞋底踩斷枯枝的聲音在安靜平和的落梅崖上顯得格外清脆悠揚。
鹿彌十分自覺地在兩個人喊“什麼人”之前越過一株梅花,走了出來。
嗯,的確跟鹿彌想象中的景象沒多大區別。
男的一身華貴的錦衣,打扮得像是一個花枝招展的孔雀,長相還算清秀可人,就是小白臉的那種。
鹿彌搖了搖頭,那姑娘長得那般伶俐精明,可挑人的眼光卻忒的不好,比她眼光都不好,這男人一看就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嘛!
那小白臉一見鹿彌眼睛一滯,繼而眼含激動之情,一張臉透出紅暈,完全不顧一旁的女人淚流滿面,臉上是滿滿的欣喜。
“葉子?你,你是特意來找我的?”
鹿彌一怔,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麼,莫名其妙看了他一樣,“你在說什麼?”
這孩子莫不是腦子有病吧?
那男子聽鹿彌一說,欣喜的表情一僵,流露出淡淡的失落,“葉子,我知道你還在怨我,所以才故意裝作不認得我。”
這傢伙真是莫名其妙,她又不認得他。
那男子繼續道:“葉子,其實自那件事後,我一直都很後悔,我還是,愛着你的。”
鹿彌心頭一痛,一個早已被遺忘了的影子漸漸與面前這個人融合,她想起來了,她的確是認得他的。
她是應該認得他的。
三年前,鹿彌才十三歲,正是花一般的年紀。
花一般的年紀裡,是最單純天真的時候,她隨禮儀嬤嬤前往大理寺拜佛,在山角下茶居遇見了他。
這個男人自在茶居見過她一面後,便對她一見鍾情。
他一封接一封的信送過來,風雨無阻。鹿彌雖然有些感動,但畢竟是貴族家的女孩兒,她並沒有接受他的愛意。
轉折起於一個謎語:鳥落山頭不見腳,四處皆水無處找。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終於見了他一面。
他說,他叫含笑。
鹿彌噗嗤一笑,心想,他真是有趣,連個假名兒也起得這樣奇怪。既是春日含笑之花,那她不如便湊片綠吧。
於是她說,她叫葉。
含笑便喚她葉子,既顯親暱又可愛。她既是起的一個假名兒,自然也不會計較許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