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宏的宮殿,四處張燈結綵,大紅的燈籠從眼前的屋檐直蔓延到天邊盡頭。白石路旁是虯勁的樹枝,在道路中央上部交錯在一起,上面掛滿了金色的鈴鐺,微風拂過,泠泠作響。
玉輦橫在道路中央,上面撐了柄袖着梅蘭的傘,紫色的紗從傘沿垂到坐處,飄逸朦朧。八個宮女八個太監侍立一旁,恭整嚴肅不聞一聲咳嗽。
鹿彌心中疑惑,望向雲錦淵,正好對上他探來的眼,他彷彿明白她想要說什麼,輕聲解釋道:“雖然今日天公作美,日子暖了些,可那冷風吹到身上到底還是叫人受不了,更何況你上次發燒,如今更吹不得,我便差人擡了把玉輦。”
鹿彌額前勒着指甲大的環形墨玉,兩頰施了薄薄的胭脂,神態竟有些明媚起來,紫色的水滴狀流蘇在發間搖晃,她“嗯”了一聲,只當做應答。
雲錦淵至玉輦前,撥開紗幔,朝鹿彌伸出一隻手。
鹿彌一怔。忽然憶起從前雲錦淵帶她去逛街的時候,總是會小心翼翼將她護在身後,就像她是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
她輕聲抱怨說,雲錦淵,我會好好保護自己的,你這樣,顯得我好沒用啊!
那時候他的眼睛泛出明亮的光彩,如天邊月華漣漪成一片水色。他說,無論你做什麼,只要能好好呆在我身後,只要能平平安安,便能夠讓我滿足了,又怎麼能說沒用呢?
鹿彌眸光一閃,思緒悠悠抽離回來,臂彎里長紗落下,白皙柔軟的手指輕輕搭在他的掌中。
那樣寬大修長的手緊緊握住她的手指,彷彿用力想要握住什麼,亦或是想要確定什麼。
兩個人並肩走在玉石路上,長長的影子交錯在一起,落英繽紛在地上留下兩道長長的痕跡。彷彿是從過去走向未來,彷彿兩顆心已經不知不覺融爲一體。
地點定在乾清宮,威嚴而輝煌,位居正東,與正北的錦寧宮遙遙相望。此處熱鬧繁華,那處淒涼慘淡,真真是人間紅塵。
錦歌。
鹿彌的袖間還藏着那枚梅花扣,看見它一次,鹿彌眼前就彷彿可以看見那時候的場景。她從容的快樂的痛苦的又或是釋然的,投入那片火的天堂。
錦歌,一切安好?
雲錦淵握着她的手緊了緊,彷彿在無形中給予她力量。
玉輦穩穩停在漢白玉廣場上,旁邊是雕龍畫棟的兩根踱金赤柱。兩人來得有些晚,才下玉輦便有無數的目光緊緊的粘在兩人身上,隨着他們的前進而遊移。
雲錦淵被雲錦凡笑着灌了幾杯酒,又替鹿彌擋了一杯,才坐到雲錦凡下方的案几旁。
花影扶疏,笙蕭渺渺。
若說從前上天將所有的恩澤都賜給了她,那現在,上天顯然是變了心,將一切厚愛加於月無雙的身上。
在鹿彌的眼中看來,那時候微風淺淺,寶藍色的天在輝煌的皇宮上閃耀,又用硃筆在宮殿的脊背上抹了幾筆濃濃的霞。雪白的鳥從霞上飛過,讓人想起西方的神話。讓人想起白色翅膀的安琪兒與無瑕的天堂。
水榭木秀水清,波光粼粼,蓮池開滿寒冰雪蓮,近乎透明的白染了淡淡的紅,煞是好看。
於是輕歌吹來,月無雙就在這樣的場景踏水而來,宛若凌波仙子,又好像出水的洛神,美得不似凡間。
月無雙籠着半面紗,素白的衣裙,輕盈的腰枝。先不論其他,便是這個賣相,就合了諸位公子哥兒的胃口。
高貴無瑕、清冽絕美,諸如此類的溢美之詞不絕於耳,月無雙這個女人,憑她的心機手腕,當真當得起這天下第一美人的稱號。
“太后有賞,賜明月如意佛手一枚,請天女月上坐。”一個尖尖細細的聲音響起,尾音拖得長長的。
不知是有意無意,她的座位正好設在雲錦淵旁邊。也就是相當於,雲錦淵坐在中間,鹿彌和月無雙分別坐在兩旁。
有些不知情的人,乍一看到這樣一副景象,或許還以爲是睿王爺帶着他的兩位侍姬一同前來。
饒是鹿彌再心思單純,也該察覺不妥了。更何況她本來就是一個極爲機敏聰慧之人,此刻更覺得此事有些刻意。她不由地朝太后望去,卻見太后正笑吟吟看着她,眼神複雜難辨,似無奈又似感嘆。
“小彌,上次聽說你燒得厲害,讓哀家懸了許久的心,現在看來是大好了。不過雖已好了,卻也不可掉以輕心,哀家送過去的燕窩野山參現在還用得可好?”太后首先打破了僵局,看鹿彌的眼神彷彿看着自己的孩子。
鹿彌看着她的笑,含着止不住的關心,眼角眉梢卻含着濃濃的悲傷憔悴。心頭頓時一軟,錦歌的事情,太后纔是那個最痛苦的人吧!
她的聲音不自覺放軟,“野山參小彌用不慣,只是偶爾服一服。倒是燕窩小彌用着倒好,覺得身子舒服了許多,現在每天都在吃呢!”
“那便好,若是用完了,哀家再差人送過去。”太后笑着點頭。
月無雙看着鹿彌和太后一派和諧融洽,眼中露出冷冷的光,可看向太后的時候,眼神卻有些奇怪。那樣的神情一閃即逝,快得捕捉不到。
太后又看向月無雙,表情卻不像對鹿彌那樣溫柔熟稔了,母儀天下的風範顯露無疑,語氣溫和卻又不失威嚴,“天女,你雖爲風塵女子,卻不失俠義,向來潔身自好,而後又捨身救了睿王爺,爲了褒揚你的美好德行,才封你爲天女,望你今後秉持着這樣的精神,將其發揚光大,便不負陛下的隆恩了。”
“是。月娘謹記太后教誨。願太后千歲萬福,陛下身體康健,千秋萬代。”月無雙溫順施禮,也不忘表達一下對皇上和太后的尊敬。
經過這件事後,宴會的氣氛頓時輕鬆了許多,翠竹、蓮花、美人,景緻美不勝收。
原本是極美的事物,過分美麗之後,面臨的是否就是凋謝呢?可她還來不及擁有,只怕便已經開始,失去了。
或許真的是應了前言,美麗的煙花在天邊轟然綻放,迷了衆人的眼,九重燈盞也比不過天上花朵的美麗。
這時候一列刺客又悄無聲息地冒了出來,然而目標卻不是雲錦凡或者雲錦淵,而是無辜坐在一旁的鹿彌。
刀鋒凌厲,鹿彌金蟬絲迅速彈出,卻也來不及格擋,只是沒有讓刀鋒傷到皮肉,卻被猛烈的力道甩在了案几上,滾落在地,滑出幾丈遠。
雲錦淵瞳孔一縮,看着眼前這些刺客,眼中冒出駭人的神色,黑色的眸子波濤洶涌,他一字一句道:“你們不該動她!”
那些刺客知道雲錦淵武功很高,於是打算用鹿彌攪亂他的心神然後刺殺,他的心思的確被攪亂了,然後這世上這樣有一種人,他越急切越悲痛越擔心,反而可以發揮出比往常更加強大而冷酷的力量。
而云錦淵就是這樣一種人。
所以那個刺客在生前的最後一刻,便是看見的這樣一幕場景。那個俊如雕塑的男人,眼中冒出火一般的憤怒殺意,他手中的劍鋒利無比,揮劍的姿態優雅彷彿舞蹈,卻殺機凌冽。
然後下一刻,他的腦袋被一劍削小,劍身上光潔古樸,沒有一滴血。
卻在收起長劍時,聽見一聲破空之聲,原來這纔是真正的殺招。
掉虎離山一向是這些刺客的慣例,卻沒想這次如此巧妙,前面所有的刺殺犧牲,原來都只是爲了這一支箭。
四下傳來無數驚呼,鹿彌疑惑轉頭,看見了這樣危險的一幕,她的心跳頓時停止。
鹿彌由於被襲擊,所以離雲錦淵很遠,她只能眼睜睜看着那支箭越來越靠近雲錦淵的腦袋,幽藍的箭尖泛出冰冷的金屬之光,肅殺陰狠。
她一直以爲她現在已經淡然了,可當她看着雲錦淵遇險,爲了他心跳突然停止,她就知道,她終究還是放不下他。
荷花池裡芙蓉飄香,天邊霞光氤氳,這樣美好的景緻,卻叫鮮血染了紗窗,哀嚎遮了管絃,花影濺上殘血。
“嗤”地一聲,是利箭插入血肉的聲音,鮮血噴射一片,濺了滿地。
月無雙倒在雲錦淵懷裡,右臂插着一支利箭,鮮紅的血染紅了潔白的裙,猶如開在胸前的妖豔石蒜。
雲錦淵額前的長髮擋住了眼睛,從鹿彌的角度看不清他的神情,只隱約聽見他在說着什麼,月無雙露出甜蜜而滿足的笑。
以後回想起來,那一幕在她腦海格外清晰明亮。
緋紅的晚霞下,雲錦淵將月無雙抱在懷裡向外走去,那樣匆匆的步伐,就像是,害怕失去某種重要的東西。從頭到尾,他都沒丟給她一個眼神。
他和月無雙的身影纏綿在一起,看上去那樣相配。
月無雙在雲錦淵懷裡別過頭,眼神得逞而快意地看着她,鮮豔的脣揚起得意的弧度,就像是在譏諷着什麼。
直到最後,雲錦淵也沒有回過頭,來看她一眼。
鹿彌的右手捂着小腹,左手的金蟬絲緩緩垂落。刀光劍影,殺機凜然。她卻恍然未覺,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毫不重要,她的眼中沒有了向她惡狠狠劈過來的大刀,只有那一雙男才女貌的背影,在她眼底越來越清晰。
其實月無雙受的傷並不重,雖然看起來嚇人,可也只傷在皮肉。她以前也受過這樣的傷,自個兒在牀上躺幾天,抹點藥膏,過幾天就會結痂,如果小心一點的話,連疤也不會留下。
她緩緩地將右手從小腹移開一點,頓時血流如注,鮮紅的血透出黑色。因爲她今天穿的是件紫衣,血流出來也只是讓衣服暗了些,並不像月無雙那樣明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