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彌聽見自己靜靜說:“如果今天我沒有來到這裡,如果今天我沒有聽到這番話,我會一直以爲,我是可以和他相伴一輩子的。”她的聲音有些哽咽,“一生一世,將自己的一切託付給他,彼此糾纏,直到死亡也無法將我們分開。如果,今天我沒有過來,便好了。”
那個已至中年卻仍雄姿勃發的英俊男人卻露出了頹唐的神色,一瞬間蒼老了許多,他看着鹿彌的臉,卻彷彿透過這張清豔的年輕面容在回憶着什麼。
“曦雅,我是不是做錯了?”他看着鹿彌,卻彷彿在與另一個人對話,“我當初,只是想護我們的女兒周全。這普天之下,能保護她的方法,除了進宮,便只有成爲睿王妃。雲錦淵舉世無雙,文韜武略爲天下一等一的人物,我早該料到,早該料到,會有今日的。”
“憎會怨,愛別離。紅塵皆苦,唯愛最苦。彌兒,爹對不住你啊。”這位向來春風得意的權臣,此刻卻露出了悔恨的眼神。
“爹爹,我知道你是爲我好。”只不過是用錯了方法而已。我不怪你。
然而她這番善解人意的話語,落在旁人耳中,卻彷彿含着許多的不甘。
“彌兒,你是我鹿之宸的女兒,雲夢王朝右相的嫡女,你也是雲錦淵的正妃,如今你才十六歲,正是青春年紀,要握住雲錦淵的心也不晚。如果你真的愛他,我們也可以重新開始,爹爹一定支持你。”鹿之宸熱切地望着她。
鹿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突然將話題轉到了另一個方向,“爹爹,我剛纔看你拿了一張紙,似乎是,和離書。彌兒很好奇,可不可以讓我也瞧一瞧?”
鹿之宸看見鹿彌突然轉移話題,只當是她心中不願,便也不再提前言。
他走到櫃子前,將那張紙取出來,遞給鹿彌。
鹿彌目光猶豫,動作卻絲毫也沒有停滯,將那張紙放到自己眼前。
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和離書,果然是和離書。她認得出來,這是他的親筆字跡。
他從娶她的那時候起,就已經做好今後與她和離的打算了嗎?
鹿彌笑容燦爛,眼中譏諷悽楚,慢慢將和離書收入懷中。
“爹爹,這東西放在您這裡也不方便,不如彌兒替您收着吧?”
離開鹿府的時候,鹿之宸對她說:“既然你不想和他重新開始,爲什麼還要回去呢?”
是了,爲什麼她要回去呢?
他說:“你可以留在孃家。進睿王府三年,從沒回家一次,現在思念親人想回家小住幾日,也沒人會說什麼。”
她拒絕了。
可爲什麼拒絕呢?其實她也不知道。
金獸香爐瀰漫着嫋嫋香菸,是荼欏香的味道,濃郁而又淡泊,她向來討厭薰香,可今日躺在榻上,卻覺得這昏昏沉沉地香格外清甜醉人。
薰得她也昏昏沉沉,腦袋枕在花枕上便不想起來。
再次睜眼的時候,看到的是雲錦淵擔憂的面孔,英俊的臉上有着微微的憔悴。
他看見鹿彌睜眼,瞳孔忽然折射出一股欣喜的光芒,彷彿懸着的心終於放下。
他探過手覆在鹿彌額頭,脣邊綻放一絲笑容,眸中含着絲絲惱意與
深深的寵溺,“原本身子就不大好,見着落雪了也不知道回家,連發燒了自己都不知道。若不是綿綿細心,你現在都不知道怎麼樣了!”
鹿彌太陽穴“突突”地疼,她正欲開口,喉嚨火燎燎地疼,乾巴巴地說不出話。
雲錦淵彷彿一下子便看出了她此刻的窘況,貼心地將一杯茶遞到她脣邊,道:“這麼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好好照顧自己,總是叫人這麼擔心,以後可怎麼辦纔好啊。”
一個聲音突然在她腦海迴響,在那片皚皚白雪中,他淡漠冷酷的身影又浮現在她眼前。鹿彌下意識地別過頭,避開了那杯茶。
雲錦淵眸光一滯,遞茶的動作僵在當下。
鹿彌也突然意識到她那個動作有些不妥,可她心裡太過疲憊,也不想解釋什麼,便乾巴巴地說:“我不舒服,不想喝。”
雲錦淵露出惘然若失的神情,極快斂了起來,又是柔和而寵溺的模樣,他將茶杯擱在一旁,“既然你不想喝,便放在這裡吧!”
他伸手撫向她的劉海兒,鹿彌身體僵硬,便想躲開。可眸子掙扎幾番,還是呆呆地躺在那裡,任他將她額前的劉海兒撥開。
他的聲音和煦,“我看你臉色不大對,就早些休息吧!我晚上再來看你。”
鹿彌看着這個溫柔和煦的他,又想起那個高貴冷酷的他,不言不語,默默點了點頭。
雲錦淵,我越來越看不透你了,到底哪個纔是真正的你呢?
我從沒想過,我們之間也會有這樣一天,我們的距離這樣親密,可我卻覺得,我們又是如此地遙遠。
遙不可及。
雲錦淵腳步一頓,“太后說近來諸事不利,許是天象的問題,讓我們去大理寺拜一拜。我看你近來也無聊,不如我們一起去吧!”
“我不去!”鹿彌急促道。
雲錦淵眸中暗流涌動。鹿彌突然意識到自己對他的抗拒表現得太過明顯了,不由往裡瑟縮了一下,艱難揚起脣角,努力作出無意的模樣,“我身體不舒服,不想去。你自己去吧,注意安全!”
雲錦淵“嗯”了一聲,幫她掖了掖被角,眼神複雜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別轉過身,背影修長而落寞。
鹿彌摸到胸口的和離書,那樣單薄的一張紙,壓在胸口彷彿巨石,讓她喘不過氣來。不知爲什麼突然想問他。
“雲錦淵。”她說,“你相信,生死不棄的愛嗎?”
你相信嗎?
雲錦淵停在門口,頎長而高雅,他緩緩轉過身,眼眸如十萬深淵,深邃寬廣,幽幽流轉攝人心魂。門外錦帶花黯然失色,那樣俊如天神的容貌映在鹿彌眼裡,就如同初見一般高不可攀。
鹿彌無所畏懼地看着他,她在等待着他的答案。
雲錦淵眼中露出心疼、憐惜、痛苦、哀傷,種種複雜的不可名狀的情感。他的目光落到她的臉,緩緩說:“小彌,你是不是已經知道,錦歌的事情了?”
鹿彌心頭一緊,看着雲錦淵眼中沉痛的神情,手腳發涼。她猶豫地問:“你想說,什麼?錦歌她,怎麼了?”
她喉嚨乾澀,竟然露出了一絲天真的笑容,“你們不是出去找她了嗎?怎麼,她又逃出
皇宮了?沒事的,她總是這樣,你們不用這樣擔憂的。”
雲錦淵眸中暗了暗,“錦歌,死了。”
“什,麼?”鹿彌眼神一滯,目不轉睛地看了雲錦淵半晌,突兀一笑,表情認真語氣篤定道:“雲錦淵,你在說笑。”
雲錦淵眼中閃過一絲晦澀的不忍,“我們找到她的時候,她在她的錦寧宮中,身上披着一襲雪白長紗,如雲似霧,在她的四周,橘色的火光舔着紗幔,她在火焰中央,投進了火海。”
“最後找到她的時候,只剩下了一具屍骸。”鹿彌聽到這裡的時候,眼中愣怔,一滴鹹澀的液體落到她的手背,濺起一朵水花。
她還記得今天早晨錦歌滿臉明媚、目光狡黠的樣子,對着她笑得甜美。那時候初見她時,她明豔高傲的臉彷彿還在眼前。可現在,雲錦淵對她說,她已經死了!
朝爲紅顏,暮爲枯骨。
這便是她執着一生的結局?如此淒涼,如此悲慘?
鹿彌不信。
她掙扎着起身,卻失了力氣,被雲錦淵壓進錦被裡,他將頭擱到她的脖頸間,溫熱的呼吸噴在鹿彌的耳垂。
“別碰我!”鹿彌的心彷彿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她嘶叫出聲,像受驚的小獸一般往後瑟縮,將雲錦淵用力推開。
雲錦淵眼中隱隱有一種挫敗的神情,他隱約感覺到了鹿彌對他的抗拒,卻不知道什麼原因。
或許,是她知道了錦歌的事情,太過難過了吧!他這樣想着。可仍被鹿彌眼中的無措、懷疑與抗拒撞了個措手不及,心底隱隱作痛。
雲錦淵的手懸在虛空中,想撫平她眉眼的恐懼,卻最終還是縮了回來,只能化作一聲嘆息,“別怕!也別難過,錦歌與其一輩子活在痛苦裡,那樣的結局,或許還溫柔些。”
等了許久也沒有聽見鹿彌的回答,雲錦淵透過被子的模糊的形狀,看着縮進去的鹿彌,眼神幽深,良久,再沒發出聲音。
腳步一陣又一陣,鹿彌縮進被子裡的腦袋對周圍一切的感知都變得模糊不清。許久沒有聲音,鹿彌剛想探出頭,便聽見綿綿的聲音,那樣的無可奈何與難過,“小姐,你知不知道,你昏迷的這兩天綿綿真的擔心壞了,我還以爲,小姐你再也,嗚嗚,如果小姐有任何閃失,綿綿也一定會隨小姐而去。”
昏迷,兩天?已經過去兩天了嗎?
鹿彌慢慢探出頭,安慰地笑了笑,“綿綿,我沒事了。你看,我不是已經好了嗎?”
綿綿的眼睛紅彤彤地像兔子,帶着害怕和委屈,“小姐真是太過分了!你知不知道你那時候那個樣子真的將我們都嚇壞了,身子燙得像火,綿綿都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看來這丫頭真的被嚇壞了,鹿彌心裡隱隱有些愧疚。
卻聽見綿綿繼續說:“最擔心您的還是王爺,小姐你昏迷的這兩天裡,王爺不眠不休守在小姐牀前,太醫御醫不知請了多少,如果聽見一個太醫說您有性命之危,王爺便害怕得不住地在您耳邊說話。他整天整夜的抱着您,從前那樣冷酷落拓的男人,就像天神一般高高在上的男人,爲了你,害怕得像是一個孩子。我在王府待了三年,從沒見過王爺露出那樣的神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