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帷幕中,金sè的符字聚成經脈的模樣,經脈充實成血肉。從手指到四肢到軀幹,逐一在光中生成。另人窒息的一個呼吸後,一具蘊含着山河般沛然真元的軀殼從光中步出。
美男子掀開了光之帷幕,光紗聚成清華的衣裳披上他的身體,呈現在我六識裡的雲夢之人是清雅俊逸的少年儒生打扮,芭蕉葉大的金書回到他掌中。
在雲夢幽深的雷隧中我看不清他的面目(或者說當時我根本無法堪破他的幻術),現在他毫無忌諱地展現出來:雲夢丹朱簡直是鏡子映出的另一個天子。我把正泰帝看個一絲不漏,完全肯定兩人的軀殼如同孿生兄弟
——不過正泰帝的軀殼是修真世家的血脈結合頂尖靈藥與不懈的修煉養成,雲夢丹朱則是在數十剎那的光yīn中以元神聚合三界之塵構建的無漏金身。
“自從大正太祖成爲九州之主,我就在幕後輔佐列帝治世。文明以來歷代帝家和大儒要成就一部人文豐碑,與天地齊壽同輝,這是我的緣起;在百代的光yīn中我周知遍覽一切世間學問,積累了不可思議的底蘊,這是我的修持;我受人類智慧與願心澆灌而成,世界一切之物中我最愛人類。你深受修真者的熏習,對我之前的作爲頗有成見,我不想多作分辯;我只是致力讓三界迴歸天道本來的秩序,是利益人類的大業。”
文明大典的書靈立定在帝座之右,拍手清脆一響,指尖憑空生出星辰墜地般的燈焰。在過於耀目的光下,我不由閉合六識協調金身。等我重啓六識,他的元神寶焰已經從帝座漾出,cháo水般充盈-滿了地下帝陵——乃至大正列朝皇帝沉眠的各座墓室。
總共有七個堂皇宏麗的墓室。我反應過來:那是史書上記載的大正王朝開國七帝——每一個帝王都曾是劍宗門下赫赫有名的元嬰者。自從百年前第七帝正統帝被劍宗授意的慕容觀天暗殺,大正帝家再沒有出過元嬰者,國勢也開始紛**。
陵墓的yīn鬱氣息被一掃而空,清芬的香氣繚繞衆殿,明神的柔光照徹每一個角落。書靈丹朱張開的法界一派正道大氣象。我們三人間一度僵硬的氣氛緩和過來。
不過一夜之間,我對所有人的信任都接近動搖,哪怕是對至親都有了Jǐng惕之心。正泰帝和書靈丹朱的言行看上去如何真摯,我也絕不會推心置腹。
“吾師的軀殼是每代輔佐之君的鏡像,符合君師一體的大義,所以吾師與我面目酷似。”
正泰帝作個請我入座的手勢,
“吾師傳授我治理天下之道,天落掌門傳授我自保克敵的神通。帝王的責任與宗門弟子的責任往往衝突,列代皇帝不能兼顧,選擇也不同。我愛天落掌門,但更愛吾師。百年前我的曾祖正統帝因爲違拗了劍宗暴斃,我也同樣有事敗隕落的覺悟。”
我坐上正泰帝的帝座之左,瞥到鳳目少年正閱讀的案牘
——內容原來是午時我從崑崙掌門那聽來的拜將誥命。年少的正泰帝在真正的軍國大事上並沒有決定的權力。他延後半rì才得知宗門已經討論落實了的佈局。
“可。”
少年向書靈丹朱點了下頭,把玉璽落上誥命。正式的委任聖旨完成。
“我大致明白你們的宏圖偉業了:天下紛**之極,帝家要借勢振作,擺脫劍宗的控制,奪回實際權柄。北荒妖族的入侵讓劍宗分心力弱,雲夢伏藏於是大半落到了你手;崑崙又被引入中土與劍宗互相制衡。那些想走上臺面的邪道大人物也被你們暗中網羅不少:帝家得到了鬼王的支持,邀請過武神周佳助拳,妖猿德建也被你們利用。——但是,我現在不過一個金丹,前生也只是一個修道隕落的中層元嬰。拉攏文侯都比我對你們的霸業有利無數,何必找我呢?”
現在我回憶當時猴妖德建嚷叫要大將軍之位,也絕不是空穴來風的胡**要價;鬼王盤踞關中多年,洗白反正後或許還真能管轄天下鬼族,部分圓滿自己做死人皇帝的大夢。
很多豪傑在**世覬覦世俗最尊貴的九州之主的帝座:雄踞北荒的蕭龍淵、奪取部分雲夢伏藏的南宮磐石,人們盛傳的宇文拔都……還有慕容家的那個血脈。但云夢丹朱與正泰天子在這場角逐天下的遊戲中擁有最雄厚的資本:大正天子的名分無人可比,他在劍宗和崑崙兩方左右逢源,又有云夢丹朱爲他暗中積攢的妖鬼實力,真正是居高臨下,正邪通吃。
但我對這場遊戲沒有興趣。羈絆對我已經不存在,生死也無所謂,長生更是置之度外。我連宗門也再懶得效力,不可能爲他們的謀劃豁出xìng命了。
“你的思路全是權謀之術,絲毫沒有觸摸到大道。乘勢而起只是歷代皇帝和吾師謀劃的第一步。吾師和我看得遠爲宏遠。原劍空,我不邀請你爲我拼殺,我只邀請你爲我鑄一把天道之劍。”
少年輕蔑一笑,讓我如灰的心境燃起無明窩火;我同時疑惑:只聽說過五大神劍和九轉神兵,從沒聽說什麼天道之劍。我只因緣際會祭煉過現成的銀蛇劍,他們隨便物sè一個劍宗的元嬰鑄劍師都比我強上百倍。
“形而上者是道,形而下者是器。煉劍可以研習,但和天道交通則難於登天。我們要鑄造的是曠古未有的天道之劍。原劍空,你的雷法總綱能賦予天劫在三界內的形狀。這是天下幾十子纔有的能力,崑崙對你的期待也不過如此。”
雲夢丹朱糾正我的看法。
我的神sè如常,但內心深處猛然發現我竟然奇貨可居,宿命般地陷入了各方謀劃的漩渦,要逃避而不能了。
“理在事先,道成萬物。得道則昌,無道則亡。文明終結後世俗所有的爭鬥都是無道之戰,不過是修真各派勢力消長的回聲。這個三界內沒有一個天道認可之人,即使我家的太祖皇帝也是靠劍宗扶植登位,羣雄中力量和靠山最強橫的人罷了。如今劍宗不再隻手遮天,我家的江山自然搖搖yù墜。依賴修真者奪取天下,終究要被修真者顛覆。那些暴發戶們還陶醉於依附宗門奪取我的帝座,我已經立定心志不再走前人的老路:帝家不但要擺脫劍宗的控制,也要永遠擺脫修真者的控制。”
他積蓄了片刻情緒,如同火山噴吐那樣講出了自己的心志,臉sè泛起了陶醉的cháo紅:
“修真者被天道排斥,要跳出三界就永遠無法染指天命;只有甘心順從天道住世的九州之主才能得到天道許可。我家列帝在逆天順天之間徘徊,最終一事無成。我則是先把九州真正一統,取得承受天命的資格,然後向天道發心棄長生而住世,這樣就能獲得天道撥**反正之力;你把這股力量鍛造成一柄天道之劍;我用天道之劍掃滅三界內抗命的修真者,降伏順命的修真者。從此天下依照吾師的法典治理。我家江山永固,清平盛世計rì可待。”
往常隱忍的少年吐露的心聲何其猖狂。他的言語毫無顧忌,對自己的祖先也沒有半點的情面留下。他睥睨天下的人物,天下有問鼎之志的人物在正泰帝口氣中連提名字的必要都沒有。
文明大典接着娓娓解釋,書靈的語氣盡是滄桑,
“從洪荒到文明,一切大小生靈,無分洪荒種族與禽獸草木,都按照天道輪迴循環,各享天道賦予的天年;自從修真者出,用神通變**天數,靈獸成妖,該死之人化鬼,人道也隨着修真者的猖獗禮崩樂壞。所以修真者必有劫難,返虛者必有天劫,全是自種下的因果。我體察天心,自修真以來道門積累的罪業已經近於滿盈,天道的撥**之力即將蓄成。被天道認可的九州之主可以獲得那股反正之力。不能飛昇的修真者都是被天道管束之人,用那股撥正之力不難掃滅。”
“我海盜出生,和陛下從來官匪兩立;和雲夢丹朱雖然有師徒的名分,那是我也想不起來的前世。我本來可以袖手旁觀,穩穩做到崑崙的脈主、院主;你們不能得志的話,我鐵定會被崑崙押入幽牢,至死不見天rì。要鑄造天道之劍,你們也要付出天大的價錢給我吧?”
鳳目少年說,
“原劍空,你我都因爲宿慧或者地位當人棋子,被別有用心的人包圍,無人可以信任;我們的習氣相近,厭透了被cāo縱的宿命,所以聚在一起。修真者追求的無非跳出三界,自在逍遙。方纔吾師已經提示過,你爲我鑄成恢復三界本然秩序的天道之劍,就爲天道立下了大功德。我就能祈禱天道消去你的業力,你的飛昇也相對不難了。”
我滿腹疑竇,天子講的道理匪夷所思。他們所談之道與我被崑崙灌輸的道大相徑庭:崑崙教導我的都是修真者逆天而爲,修煉諸般法門道術與天劫抵死抗衡。從來沒有告知我效力天道可以憑功德渡劫,也沒有人告訴我如何賣身給這虛無縹緲的天道。恐怕張機子、石子明這些閱歷深厚、與聞機密的門人也不知道吧。
我故作不在乎的神sè詰問文明大典,
“依照你的體悟,修真者被天道不容。皇帝放棄長生,奪取了真九州之主,不再被天道嫉恨;可我這樣逆天修行的修真者怎麼不被天道懲罰,反而會有消去劫難的獎勵。”
書靈笑,
“天道與時俱進,魔高一尺,而道高一丈。天道期待的三界的安定並非要滅盡修真者,所謂天劫是天道卡死修真者脫離三界的手段。原劍空,如果投效天命之子,順應天道維護三界安定,天道也會變通優賞你,天劫也不成問題。”
文明大典的雙瞳灼灼注視我,雙瞳中是無盡光芒如星月的符字。龐大無匹的元神衝擊着我的念頭,我本能地要用令咒驅除,但熟悉至極的情景在我念頭中閃回,我放棄了抵抗的打算。
那是發生在許久以前的事情,在我開始此一世之前,結束上一世不久。我說不上如何知道,但就是確信無疑:因爲那是我親歷的事情,即使一時遺失,但終究要想起來。
我無法假裝忘記自己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