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八rì的昏昏rì頭再度升起。
我把昨rì守城的門人換到內城歇息和修煉,外城樓上我撥了另一批門人輪換。
顏若琳昨夜看我的華光佈施蓮燈,忽然有了明悟,回內城抽時間修煉。
城樓下火湖熄滅,火蓮凋落。柳子越領着幾個門人在護城壕裡邊一邊清理戰場,一邊清點戰利品。他來回逡巡,目力如電,好像逐腐的禿鷲。
於是,今rì由我和暫空暇了的翩翩兩人環外城巡邏。
“翩翩師姐,你好像心思不寧的樣子。是爲了燕院主迄今未歸擔憂?還是參悟黃庭經有了障礙?”
翩翩依然若有所思,對我的問題恍然未覺。
東城樓內響起拳風呼嘯。
我無聲走近城樓漏窗,看到鎮守東城牆的地藏正在指導逢蒙武技
——黑白熊正和一個不知道哪裡來的人形jīng金傀儡搏擊。他一對熊掌轉換如水,拳勢如風拍擊傀儡各處要害。
“剝”、“啪”、“剝”、“啪”。
jīng金傀儡的關節和頭頸被逢蒙重手截中,立刻響起了金屬爆裂的聲音。
黑白熊的出手沒有虛招,一律是迅速簡明的硬手,把他的熊身本錢發揮得淋漓盡致。我判斷人類築基者看到現在的逢蒙都會選擇先行退避。
“修道講明心見xìng,萬物各從其xìng而得逍遙。對妖而言,獸心就是本來面目;對你而言,虎豹熊羆的強者之心就是本來面目。你要修出妖丹,就要有強者之心。我們靈xìng點開後,獸心逐漸被人類那樣的七情左右。你要復歸嬰兒,回到自己還是小熊時,把積在靈臺的塵埃全部拂去。”
地藏一面悠閒地喝着葡萄美酒,一面給逢蒙談論了一番大道理。
這番道理是我聞所未聞。地藏來自北荒,他念叨的東西是我見識外的妖族傳承。
逢蒙把人形傀儡整個打軟沓下來。他看到地藏的葡萄酒已經見底,就從自己脖子上吊的寶囊裡又取出一桶奉上。地藏毫不客氣地收下。
“這是小熊逢蒙孝敬地藏師傅的。多謝地藏師傅指點。我也要像地藏師傅那樣凝練自己的妖丹!”
——原來逢蒙拜了地藏獅子學藝。
所謂妖丹,就是妖族的內丹,和我們修真者的金丹一回事情,是妖的jīng、氣、神凝聚的道心。看來,黑白熊不滿足當一頭月例豐厚、貼心公主的靈獸坐騎,而是要做自強不息的金丹。
儘管模樣一如既往的萌萌然,但過去懶散的小熊漸漸逝去。
我也不知道黑白熊的選擇是幸運還是不幸運。
“我擔心的是師弟。”
忽然,翩翩蹙眉說話,“我聽說了師弟和華蓋將軍談判接納鬼兵的事情——我們兩宗的方略和劍宗不同,接納棄暗投明者的前例衆多,但師弟這次許諾接納成千鬼門修真者,實在超出了我的見聞。即使事成,也要驚聳天下的同道,引起數不盡的議論。”
“師姐是好人,一直照顧幫襯我。你不會說我壞話的。是誰在暗處扇風議論?”
我的眼神投向城下,柳子越的清理工作大致完成。他擡頭和我眼神接觸,微笑着和我打了個招呼,
“師弟真是英明神武,這次我們大收穫!——金銀屍的骸骨都能煉藥煉器;上千中品、下品的寶兵通過滿盈會的渠道也能賣個好價錢!”
“柳師兄快快進城沐浴。焦土裡食塵許久,你辛苦了。”
我客氣迴應。
“流言總是不脛而走,源頭撲朔迷離。”
青衣少女望了眼柳子越,淡淡道。
“不管那麼許多。我們的目標是打敗雲夢城的妖邪,取回南宮的心。手段無所謂,先完成這個目標再談。”
我心頭浮起琳公主昨夜說的——“修真者求長生已經逆天,說起惡逆,沒有誰比我們修真者更大的”。崑崙掌門的話,讓我產生了一股莫名的興奮。
接納上千鬼修,比起逆天修仙,算什麼惡逆的大事?
“萬一師弟被宗門的古板長老追究,我會站在師弟這邊,琳公主也會站在師弟這邊。假設我們的行事出了偏差,也不該讓你一個入門不到一年的外門弟子來擔。”
翩翩的語氣堅定。
“師姐,多謝。我的行事沒有偏差,只是變通罷了。”
地藏獅子突然跳上東城樓的屋脊,他的耳朵尖尖豎起,獅子吼籠罩一城:
“東方有敵,元嬰者!”
南宮和龍少飛掠到我和翩翩身邊,紅衣少女也飛上城頭。諸位門人紛紛祭起法寶飛劍,如臨大敵地守在城牆之後。
我目力盡頭的地平線轟隆響起了一道霹靂。
那裡的天裂開了一個口子!
虛空裡垂下一道天河,決堤洪水般漫向縣城。
地動天搖。
我們的城池晃了起來,彷彿我立足的地方不是平地,而是狂風駭浪中的樓船,或者暴跳龍王的背脊。
我差點錯覺自己回到了跟隨父親在大洋上馳騁的rì子。
天河中有不明之物向黃鶴縣梭子般游來,我神念中他體態比鯨鯢還大。那麼巨大的東西,在水中的移動竟然快過聲音!
“是妖獸白聽。”
青衣少女說,她悄悄把手籠進袖子。
但我沒有漏過她這個小動作,我隔着袖子握了下她仍在抽搐的手。
(“別怕。”)
我神念傳遞給她。
翩翩親眼目睹過那樣的元嬰妖獸全力施爲,我想她的心頭依舊殘留了恐怖。
若干門人取出飛劍,駕劍要走!他們大概自仗手上塗了躲貓貓,現在逃跑還來得及。
“停下來!我們金丹衆多,這裡陣法城池完固。沒有更好的藏身之處了——而且,妖獸在流血!他重傷了,我們一擁而上,能殺死他!”
我指着漸漸漫上城牆的大水,水中骨碌碌泛起生生滅滅的泡沫,都是血沫sè。
那些門人慌忙擇路,貌似沒空閒聽我的話。
我向馬飛黃使了個眼sè。
他和兩步鄧高王立刻騰起,把升到半空的門人迫降下來。
——原來要先遁者全來自龍虎門人,跟隨我的崑崙門人沒有一個脫逃。
我心中寬慰:數戰下來,崑崙門人對我有信心;那些龍虎門人是心頭有妖獸的yīn影,我這次可以諒解他們。
“燕院主沒有死。分明是白聽妖獸被燕院主重創,從燕院主的法界逃脫。鎮定!鎮定!我們能殺道胎金丹,重傷的元嬰下層一樣殺!”
大水升到我腳下城牆下三塊磚的高度後,不再上升。妖獸黑壓壓的神念把方圓百里全部罩定,上天無路,遁地無門。
起先要走的龍虎門人見再也走不脫,無可奈何地長吁短嘆。他們呆呆盯着手上我塗的胭脂貓貓,收斂氣息,雙掌合十,口裡唸唸有詞地禱告不知道灰灰多少年的周楚南祖師保佑。
“諸位師友,絕境中務必相信師弟。我們面水一戰,和妖獸的勝負未可知。”
翩翩的手恢復了正常,向我輕輕道聲歉然,然後鼓舞龍虎門人。
“喂,你們誰這輩子殺過元嬰者?買賣送上門了啊!元嬰妖獸的全身都是寶啊!”
紅衣少女舉劍高呼,惹來地藏一記白眼。公孫紋龍微笑着揉揉地藏的腦袋,“你全身是小寶。”
“也罷。我們反正走不了了,隨師弟求一線生機吧。”
龍虎門人一人黯然說,其餘人齊齊點首。
“好。大家往內城退守。收縮陣法,聚集靈氣。”
外城東牆響起了攻城槌那樣的沉悶聲音。
“咚。咚。咚。”
攻城槌本來是破不了黃鶴縣城的,但元嬰的妖獸可以。
“轟隆隆隆……”
外城牆的壘石像推倒的骨牌那樣排排塌了下來,妖獸白聽擡起了他的頭顱,然後是拱倒城牆的前凸鼻子。我整個人只有他瞳孔那麼大。
這頭河童馬有宮闕那樣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