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是今日早晨被服侍的侍女發現沒了的,老人家年紀大了,喜歡清靜,夜裡也不喜好有過多的人在榻前服侍,因此晚上也沒有人入內打擾,一直到了早晨,侍女發現寢室裡一直沒有拍掌的聲音,壯着膽子去室內一瞧,人躺在眠榻上早就沒有了氣息。
原本平靜的王家立刻就沸騰起來了,王翁愛在母親那裡聽聞噩耗,趕緊扶着母親,拉起年幼的弟妹們,就往主人居住的正室裡走。
到了主人寢室,嗣子王彭之急匆匆走出來,面上還掛着淚,望見夏氏,便是一聲啼哭,“母親!”
“你阿父他……”夏氏驚疑的望着繼子的面孔,她險些有些站不住。身邊的長女連忙扶穩她。
“岷岷,扶我進去!”夏氏咬牙鎮定下來,扶着女兒的手,便邁步進去了。
裡面也是哭聲一片,那些跪在地上的侍女家僕,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都哭起來。裡面王彬原配所出的四個兒子都跪在那裡哭泣。
夏氏走進去,王彬躺在眠榻上,鼻子下放着一根鵝毛,鵝毛靜靜的躺在王彬的脣上,沒有半點拂動。
王彬已經氣絕了。
王翁愛看着夏氏身形晃動幾下,連忙將她的身體扶穩了,“阿母。”
“五郎,去吧。”夏氏伸手推了推兒子,王企之十分乖順的去兄長們那裡,跪到最後的位置痛哭起來。
家僕們拿了王彬身前的舊衣,站到屋子上面挑着衣服喊魂兮歸來。而後家中人,上到夏氏,下到那些家僕侍女,全都換上了孝服。
王翁愛將身上的錦帛去了,換上麻質衣裳,套上斬衰,和兄長們一起哭。
王彬按照王家流傳下來的家訓,不沐浴,不纏屍,只是擦拭手足,着舊衣,甚至那些玉佩也一律不佩戴。至於飯含之類的古俗,更是沒有,十分樸素。
烏衣巷內告知訃告的家僕左右來回奔跑,告知居住在烏衣巷裡王家的貴人們。
王彬一生不乏危難的時候,南渡一次,當年王敦之亂也差點做了王敦的刀下鬼,蘇峻作亂,也被蘇峻綁去做了推獨輪車的僕役,但是一次次都活下來了。如今五十九歲逝於任上,在時人看來已經是莫大的福氣。
一時間忙着告知朝廷的,在建康各世家奔走告知訃告的,王家頓時忙成一團。其中王彬家的兒子們,不管是年長還是年幼的,在朝廷上任職統統都要丁憂,守孝三年沒有半點折扣可講。
王家以前出過行爲放蕩不羈的名士,王戎便是在母孝期間也是十分守禮的,要是哪個去學什麼守孝期間去賭博喝酒,就算哀嚎一聲吐血三尺,族人們照樣把人逮回去,好生教訓一下。
王翁愛早就褪去了頭上的一切首飾,面上就是洗了一下,連潤膚的面脂都沒有擦的,身着斬衰跪在靈前,陪着兄長母親們一起哭靈。
王彬的去世,家裡其實早有些準備,這兩三年裡,王彬一直在生病,時好時壞,如今王彬在睡夢中去世,沒有多大的痛苦,也算是安慰了。
王翁愛止不住的哭,斬衰粗糙的袖口擦在眼下生疼的很,被淚水一泡,便有些辣辣的疼。她是在真哭,王彬待她這個老生女兒還是很不錯,也曾經帶在身邊教導過,衣食從沒虧待,他走了,她心中悲傷。明明前天還看着王彬靠在榻上閱讀書簡,過了一夜人就沒了,半點預兆都沒有,叫她怎麼能接受?
堂上將縞素掛起來,下面的家僕侍女們也換上了黃白的孝服,外面不時有別家派來上門慰問的門生。
突然外面響動起來,夾雜着人聲。
王企之在兄長最後面正哭着,見着一個有幾分面生的中年女子走上堂,前頭幾位兄長擡起淚眼望了一眼,王企之也瞟了一眼,兩眼含着淚水一望,特別的朦朧,他方纔哭的有些狠,沒了父親,日後在家裡就是隻能靠着阿兄們了,雖然阿兄是絕對不會虐待他,但是喪父對一個十歲的小少年來說,打擊實在是太大了,連帶着對前途都有一種茫然。
那少婦面上清淡,看得出來沒有施半點脂粉,眼角已經有了細細的紋路。王企之望了一眼,即使隔着兩汪淚水,在心底裡還是有個結論,不如阿姊好看。
少婦哇的一聲哭倒在靈前,嗣子王彭之望見,含着哭音道,“阿姊來這邊吧。”
王企之聽見,渾身就激靈了一下,是他的大姊!王丹虎出嫁之後,平日裡也並不常常回孃家,他一日到頭基本都在家學裡面,見不到這位同父異母的姊姊幾面,他驚訝的張大嘴,然後趕緊用袖子遮住,繼續哭。
夏氏聽聞繼女回來哭靈,她擦拭一下面上的淚水,讓管事娘子給這位女兒安排位置。
第二日,各家都紛紛上門來弔唁,將自己寫好的唁文交予王家的郎君們。
謝安也帶着弟弟,跟隨着父親一同上門弔唁。
謝安從犢車上下來,望見的便是停的許多輛犢車,走進門去,還可聽見哭聲。
他跟隨父親上了堂,謝家比不得王家是江左第一豪門,不過謝家到底家中有人在朝堂中爲官,而且品級也不低,有幾位家僕迎上來,將他們安排一個位置。
謝安跟着謝裒在王彬的靈前行禮,並將唁文一同交上。
堂上來往的人都是朝中的重臣,或者是名士,謝安擡眼,基本上看不到任何非士族之人。那些熱或是面目嚴肅,或是面帶悲慼,也有是抱着前來交往名士的心來的。
故尚書右僕射的五個郎君在靈前跪着,最末尾的哪一個年紀不大,只有十歲左右,甚至頭上還梳着總角的髮飾。
謝石今日沒跟着來,他年紀也不大,來了也沒什麼意思。謝萬倒是來了,他知曉這位五郎和自家弟弟相處的不錯,倒是多看了幾眼。
女眷們是不在這裡的,男女之防,那裡容得外男們能見到自家的女眷?要是傳出去,王家的臉也可以不要了。
謝安早就知道在堂上是見不着她人的,不過心底還是有些遺憾。岷岷突然喪父,恐怕心裡很是悲傷,他也只能站在這裡弔唁罷了。
突然後面走出一個家僕來,在嗣子王彭之耳邊說,“二女郎哭暈過去了。”
王彬長女王丹虎早已出嫁,不過這時回孃家來,下人們對着家中的女郎們也加了排行,好稱呼。
家僕口中的二女郎便是夏氏所出的長女,多年來家中習慣稱爲她爲女郎,這一時改口,還真的不習慣。
“暈過去了?”王彭之問道。
家僕道了一聲“是。”
王彭之從來沒有虧待過這位女弟,他也不假思索,“讓疾醫去診治。”
畢竟家裡有喪,不宜再多事了。
家僕得了命令,趕緊的就去了。
謝安放在入座時,站在那裡回頭一瞟,正好望見嗣子和一個家僕在說些什麼,他的視線在那位王彭之身上移開,在枰上坐了下來。
女眷們也會上門,不過並不會在正堂上,而是去主母掌事的內堂。王彬沒了,可是夏氏還十分年輕,甚至和她的兒媳們年紀相差無幾,之後會是嗣子繼承王彬的爵位,夏氏會從侯夫人變成太夫人,不過掌家權她捏在手裡,王家最重的便是孝道,就是侯夫人也只有提耳聽命的份,因此那些世家女眷前來,也是來撞撞這位太夫人的鐘。
王翁愛大早上起來沒有用什麼膳食,草草的喝過一口菽汁,便跪在那裡嚎啕大哭,對着外人哭的越傷心越好,那些女眷來了,也是花了大力氣誇她至孝,孝道在此時對一個人十分重要。若是不孝,不管男女,在俗世中也沒有了立錐之地。
王翁愛哭的傷心欲絕,她並不是全做戲,對王彬也有真感情在,衆多前來的女眷望見這位女郎哭的傷心,紛紛說她有孝心。
結果就在一片稱讚聲中,王翁愛原本跪着的身子就往旁邊一癱,暈了過去。
她早上就沒吃過什麼東西,又跪着哭到現在,能撐到眼下就算是不錯了。
女眷們看着她就這麼倒下去,旁邊年幼的王隆愛見着哇的哭的更響了。夏氏望見,面上的淚水都顧不得擦,叫過來兩名僕婦,就把王翁愛給抱下去。
“小女失禮了,讓各位見笑。”夏氏紅腫着眼睛,和前來的女眷說道。
女眷們連連擺手,“女郎至孝,那裡是失禮呢。”
謝真石也是女眷中的一員,只不過位置沒有其他王家女眷那麼好,前頭的小騷動她也見着了。
僕婦們將人抱下去也不是偷偷摸摸的,自然是都看到了。
她心裡感嘆一聲,告辭出來,返家途中路過叔父家,也就進去看看。此時正好謝裒他們也從王家回來,王謝兩家交情並不是很深,謝尚就職的也是在司徒府,而不是在尚書右僕射那裡,因此坐一坐也就走了,那些郎君也是招待位高權重的人。
謝真石在叔父家中,叔父從弟也並不是什麼外男,相聚在一起談話什麼的,自然是不受拘束。
春日裡風景正好,謝裒宅邸中也有幾處明豔的景色可以看的。
謝真石和謝安坐在一汪池水前,這池水也是頗花費了些心思的,在冬日裡枯萎下去的荷葉重新綠油油起來,此時還不到芙蕖開花的季節,不然這景色會更加好看些。
謝安問了謝真石几句關於表侄女的事情,謝真石答了,過了一會,她將手裡的那些碎蒸餅渣,揚在水面上,池水中養的那些魚兒爭先恐後的浮在水面上搶食那些碎屑。
“我在內堂上,見着那位女郎了。”謝真石說道,男女之防雖然不重,但是世家裡對外男還是頗有幾分防備,等閒外男是見不到女郎們的身影的。謝真石這麼說,也是考慮到從弟常常見不到人。
謝安擡起眼來,謝真石沒有明說是哪位女郎,但兩人還是心知肚明。
“她怎了?”謝安問道,聲音裡是擔心。
“她暈過去了。”謝真石嘆道,“哀慼過重。”
這下,謝安原本還算平靜的面龐上終於起了一絲漣漪,而且漣漪越來越大,他的眉頭深深的蹙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王家很重孝道,主要是他家原本就靠這個起家的。素以岷岷是不會因爲老爹沒了,哥哥們就欺負到腦袋上,她孃親戰鬥力滿級……太夫人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