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翁愛聽得面前少年話語幽怨,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而謝安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活似無故被負心人拋棄的怨婦,頓時漲紅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方纔他只是下意識的想起了那日他在會稽山苦等半日,直到黃昏時分也未曾等到人出現,心中酸脹,脫口而出了。
王翁愛望着少年白皙的面龐下露出的緋紅,眨了眨眼。少年注意到她的目光,轉過頭去,王翁愛只瞧見他的頎長秀氣的背影,還有那隻已經粉紅的耳郭。秋高氣爽,秋風吹來,帶着絲絲涼意,她纖髾和裙裳被吹拂起來,雙手也不想往日那樣攏在垂胡袖中,而是微微探出袖口,指尖動了一下。
少年惱羞的神情都格外可愛……
她想道。
那隻薄薄的耳朵粉紅粉紅的,接着秋日的陽光看得格外清楚,她甚至想要去咬一口,逗弄逗弄一下他,最好能看到他羞澀的面容還有故作虛張的憤怒。
好想看!
王翁愛想着,腳步向他走動了過去。
謝安感受到耳後拂來的溫熱潮溼的氣息,耳郭本來就比別處敏感一些,即使沒有任何觸碰,被鼻息拂動帶動一絲絲叫他心慌意亂的酥麻,頓時原先的那些世家子應該有的雍容儀態,就有些難以保持了。
他猛得轉過身來,被出現在面前的那張姝麗的臉給弄得,心口一窒。
王翁愛見着他突然轉過身來,輕薄美人的計劃失敗,懊惱的皺起眉頭。
謝安望見她這幅模樣,就知道她是故意的了,心中羞惱頓時涌上來。
“岷岷,你怎麼老是胡鬧!”
王翁愛一聽,他竟然說自己胡鬧,立刻不服氣的挺起背脊,“我纔沒有胡鬧呢,我哪裡胡鬧了,阿大你說給我聽。”
謝安一頓,望着面前少女理直氣壯的模樣,頓時不知道要如何來回應她。
“這種事情,阿大你不也做過嘛。”少女垂着頭,一頭長髮在後面綰成髮髻,然後垂下來,有幾絲青絲被風吹得拂動起來。
他聽得這話,面上越發覺得滾燙,那事他的確做過,不容抵賴。不過這麼直白的被少女點出來,他有種羞愧恨不得自己鑽進草叢裡的感覺。
那會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岷岷收了他的玉,就動情的貼上去了。
“是有這事吧?”王翁愛笑着說道,見着他面色緋紅,覺得還是收斂一下好,男孩如狗,少年如貓,煩躁了說不定就真的傲嬌的轉頭就跑了。
“我是中意阿大呀。”王翁愛不太會用漢樂府或者是先秦詩經內的句子來說明自己的深情,這個技能到了現在她還是不會,她湊到謝安耳畔,帶着笑意和幾分天真的說,“我中意阿大啊。”
這直白的不得了的告白,將原先的羞惱漸漸的壓下去。謝安看着少女面上的淺淺笑意,他嘴角也不由自主的彎起來。
“我也中意岷岷。”他眼眸黑如點漆,面龐皎潔如月。
這話說的太過誠懇,王翁愛聽了也面上一陣發熱。少年這話聽着似乎滿含着真心。
她覺得自己最好還是有些實際行動,她想了會,踮起腳尖,鼻息交融,她在少年的脣上啄了一下,不帶任何的情*欲意味,只是很單純的觸碰。
謝安聞到淡淡的木香,知道岷岷心思無邪,相貼的脣瓣分開,他暖暖的目光望着她,眼裡情意波動。他伸出手,將少女的柔荑從袖中持出。
柔軟無骨的觸感從雙手傳來,謝安垂着頭,他眸子低垂,王翁愛瞧不清楚他此刻眸中是如何。
只聽得輕嘆一聲,他將她擁入懷中。
只是一個簡單的擁抱,王翁愛自然的伸出雙手回抱住他的腰。她聞見他衣襟處還有淡淡的皁角味道。
她揚起笑容,將臉埋入他的脖頸中。
司馬衍站在不遠處的一叢林子裡,吳地多有茂林,就是在山上,也隨處可見茂密的竹林或者是樹林。他此刻面無表情,橫豎斜在眼前的那些枝條,將他的身影隱藏的嚴嚴密密,若是不仔細也看不出什麼來。
他今日從臺城出來,九月九,天地陽氣之盛,爲了躲避天地不正之氣,需要佩帶茱萸登高,楚地還有九月九食菊*花的習俗。隨着年歲的增長,司馬衍越發覺得臺城無趣,外面的天地寬闊,自然比沉悶的臺城鮮活的多。
司馬衍來,沒想到竟然在這裡撞到這樣的事情。
他面無表情的望着外面相擁的人,少女幾月不見,越發的嬌俏可人,她此刻滿面笑容,雙手抱在那個郎君的腰上,眉目間滿滿的都是欣喜。
眼眸裡映出遠處的那對人影,越發的晦澀。他揚起脖頸,嘴角抿的很緊。
指甲猛地掐斷手中持着的茱萸枝葉,垂下的鮮紅果實立刻失去了憑依,落在厚厚的樹葉上,隨即滾入草叢中再也見不着了。
心底裡隱隱的在痛,那日在司徒府中望見的少女依舊在陽光下笑得沒心沒肺,身上的活力吸引着別人的目光,尤其當她閉目而笑,陽光灑在她周身,那份美讓他覺得耀目。
如今她卻在別的郎君懷中巧笑嫣然。
他胸脯急劇起伏着,絮亂的呼吸表示他此刻的憤怒。袖中的拳頭攥的很緊,茱萸早已經從指間落下。
在外面等候的內侍,也在享受這份好天氣。天子出來,向來不太喜歡有人跟隨,於是隨侍出來的下人們便等候在外面。
一陣枝葉被拉開的聲響,內侍們從眯眼打盹中迅速清醒過來,他們望去,司馬衍面無表情的從山中青石道走下來。
內侍們連忙迎接上去。
“回臺城。”司馬衍冷冷的丟下這句話,隨即踩上內侍擺好的榻石,上了犢車。
內侍們察覺到天子心情不好,平常陛下很珍惜出來的時光,總是要欣賞風景要一段時間,如今卻很快出來了,而且面上冰冷。可是誰也說不上來其中到底是什麼事情惹得天子不悅。只好倍加小心,免得觸到黴頭。
犢車行弛到臺城,上了坐輦,司馬衍下令“式乾殿。”
今年的重陽節和休沐日重合,式乾殿也沒有前來請見的大臣。他疾步走入殿中,身後跟隨的那些內侍不能跑,可是天子的速度太快,只能拼了老命的一直加快速度小步疾走,好能跟上天子。
式乾殿中正有幾名宮人向幾隻流金博山爐中添加香料。
見到天子突然進來,幾名宮人顧不得整理衣衫,連忙放下手上的香匙,匍匐在地。
“都退下。”司馬衍站在殿中,他目光在殿內的那些帷帳承塵上轉過,不遠處的銅燈樹上十多叢燈苗照進他眼裡形成兩簇冷到了極點的火苗。
有內侍不慎擡頭望見,立刻嚇得趴倒在地。
殿中的宮人內侍窸窸窣窣的從命退出去。不多時,殿中便只有他一個人。
司馬衍胸腔中有一股戾氣正在咆哮翻卷,壓得他半會都喘不過氣來。他茫然的看向那些殿中的物品,望見不遠處有一隻正在吐出芬芳的博山爐,他怔怔的望着那隻刻畫着蓬萊仙島的香爐,那些叫囂着的戾氣頓時尋找到一個發泄口,他疾步過去,一腳便是將那隻博山爐踹翻在地。
“砰!”博山爐是銅質,被撲翻在地發出一聲響,薰爐的蓋子頓時倒在地上,裡頭的香灰倒了出來,灑了一地。
司馬衍大口的呼吸着,眼前轉過許多場景,年幼時候,舅舅們將他當做和琅琊王氏爭權的器物,他那會雖然年幼,但也知道,自己這位阿舅不過是志大才疏之輩,母親……母親……
他想着越發覺得有一塊巨石壓在心頭上,讓他喘不過氣來。
母親怕也沒將他當做一個天子,他記得自己在蘇峻面前苦苦求情,可是兩位忠臣卻還是慘死在自己面前。
爲什麼……他是天子啊……
所有的人都在稱呼他爲陛下,爲什麼……他保不住他想要保住的人,爲什麼他喜歡一個少女,她也會投向別人的懷抱?
是他不好嗎?
可他是天子,他是皇帝啊,每一個人都在告訴他,天子乃是上天之子,手掌權柄,可是他這個天子,做的卻是戰戰兢兢,幾次朝不保夕。
他低垂這頭,大口呼吸着,當年的場景一幕幕在自己眼前閃過,他茫然擡頭,望向四周,似乎自己處在一處荒島上,孤立無援,只有他一人而已。
少女淺笑,金色的陽光灑在她的面上,溫暖的氣息讓他生出迷戀。
濃厚的狂躁撲面而來,他伸手將那邊的帷帳一扯,手力實在是有幾分大了,帷帳承受不住,嘶的一聲裂開個大口子。
守在殿門處的黃門聽見裡頭髮出香爐倒地的聲響,也不知道里頭髮生了什麼事,若是冒冒然然入內,又怕陛下責怪。
這可真是要了人命。
黃門急的有些上火。正在無措中,望見一名少年走來。
黃門頓時眼前一亮,是琅琊王。
司馬嶽今日手持一株新採的茱萸前來,想來應該是奉給天子的。司馬衍和司馬嶽乃是一母同胞,兄弟之間關係也格外親密些。
黃門望見他,簡直是向望見了救星。
內侍戰戰兢兢進去稟報,“陛下,琅琊王求見。”
內侍瞥見了倒在一邊的香爐,頭差點垂到胸前了。
“宣。”司馬衍發泄過後,坐在御座上,感覺格外疲憊。
不一會,司馬嶽走了進來,當他看到傾倒在地的博山爐還有被撕裂的帷帳,心下一驚。兄長向來是個溫和性子,而且節儉。前段時間天子想要造個供射箭的宮室,算了費用,需要四十金,天子覺得用度過大,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如今這樣,讓司馬嶽覺得有些反應不過來。
“陛下。”司馬嶽立於下首,拱手行禮。
“不必多禮。”司馬衍說道。
司馬嶽察覺到御座上的人話語中一絲疲憊,心下揣摩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
“今日陪我飲酒吧。”司馬衍靠在身後的憑几上,望着御座上承塵上的文繡,開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