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二月,建康城門處弛進一輛馬車。孟春的吳地帶着一股濃厚的水氣,吳地水源豐富。才二月,北方還是一片蕭殺,這邊已經連桃樹的枝椏上都打起花苞了。
自從南渡後,馬是難得的資源,就連天家都窮的沒辦法按照原來的禮儀規章來置辦天子的車駕,只能從簡。而那些世家們出行也是用牛車,馬車很少見,基本上沒有,更別提騎馬了。因此這馬車一出現,頓時引來路邊行人的側目。
就連犢車裡的人也有不少用塵尾支起車廉在車中一窺。
馬車車廂的竹簾子被打起,『露』出一張十二三歲女孩的臉來。她一雙眼睛瞅着這外頭的景『色』,和荊州完全不一樣。她好奇的打量着這吳地風景,轉頭和車內的侍女道,“這風景好呢。”
有士族望見,便是知曉這馬車內人必定不是出身世家大族,頓時放下車廉,不再去看。
能用的上馬車的,基本上都是那幾個鎮守荊州等幾個重鎮在江北一帶靠近長江天塹的地方。建康雖然經過動『亂』才幾年,不過世家還是追求風雅,並不尚武,爲人處世都帶着一種能『逼』死人的慢吞吞。
“明日就去拜見庾家女郎。”那女孩看着外頭的風景咯咯的和車中一名女子說道。
女子笑道,“正好呢。”
女子面上在笑,心下不免有些猶豫,自家出身寒門,潁川庾氏又是世家,這去拜見,雖說是帶了重禮去的。但……
想着,女子搖搖頭,將心中的疑慮給甩出去。陶家和庾家郎主私下有來往呢,多少也要看在情面上不會爲難的。
果然,第二日帶着重禮上門拜訪,庾家主母未曾相見,但庾家女郎倒是派人迎接,並承諾上巳節,會帶陶家女郎一同前往世家女子的聚會。
上巳節時分,名士和世家女會聚齊在一起,行曲水流觴之戲。陶家女兒聽見,喜不自勝,連忙對庾家女郎謝了三四回。
初春建康城細雨霏霏,細雨沙沙的聲響中,漁人開始行船撒網,柔軟多情的吳腔在朦朧的雨景中越發輕靈。
過了寒食,再過不久,便是上巳節。
兩漢重上巳,魏晉重重陽。但是名士們和世家女子會在上巳節,按照當年漢朝的習俗,選取一個良辰,到流水處袚禊。每年如此,從未例外。
王翁愛也要跟隨母親和嫂子前去的,她已經長到了十歲,十歲的女孩還帶有些許的稚氣。或許是她肉『奶』用的比一般世家女還要多,因此身量長得比同齡女孩還要高半個頭,瞧着竟然有幾分十一二歲的少女模樣。
夏氏所生的小女兒取名隆愛,或許是老來得女,家中兒子又比女兒多得多,顯出女孩的珍貴來,兩個女兒一個名爲翁愛,一個名爲隆愛。看這架勢,似乎比當年長女還要愛護幾分。
隆愛年紀太小,還在襁褓內。三月三雖然說天氣沒那麼冷了,但是對嬰兒來說還是有致病的風險因此留在家中不外出了。夏氏讓一羣『乳』母和侍女照看小女兒,王彬帶着兒子和女眷前去鳳台山進行上巳節的袚禊。
鳳台山就是雞籠山,雞鳴寺就在雞籠山的東麓山阜上。鳳台山山川毓秀,風景秀美,尤其山道兩旁種植了大量的櫻花,櫻花的花期只有七日,七日之後櫻花便隨風散去。因此此時正好是賞花的時候,若是錯過,便要四處去尋找還未凋謝的了。而且風景也不一定比鳳台山好,所以一定要抓緊了。
天還沒亮的時候,庖廚中已經忙起來。幾名壯實廚娘將一隻裝滿櫻花花瓣的竹簍拿過來。前段種植在苑囿裡的櫻花樹開放。這些櫻花有些是拿來給郎君女郎們觀賞的,但有些也是給庖廚裡做點心用的。
那邊的廚娘將糯米粉和水牛『奶』『揉』在一起,陶碗盛放着滿滿的糖漿。庖廚小心翼翼的將糖漿用勺子舀起來,澆在麪糰裡用力『揉』按。那邊早準備好的花型模具已經準備好,將『揉』好的麪糰壓在模具上,之後大火蒸熟,將櫻花花瓣壓在上面,撒上薄薄一層糖霜。霜是糖磨好的,透着一股黃,也不敢撒多了。
那邊正將『奶』給蒸出來。
庖廚裡有爲家中主人做朝食的,這邊是做點心的地方。今日家中主人要去鳳台山,去鳳台山自然少不了有奴婢帶上各樣膳食前去。去外面一去就是一整天或者更久,總不能一路把庖廚中用的人一路帶去在山頂上造竈做飯吧?
一個庖廚小心翼翼的將碗上『奶』皮挑破個小口,將裡頭的『奶』倒出來,蛋清和『奶』還有糖混在一起打勻之後,又照着那個小口給仔細倒了回去,忙完開蒸。過一小會就要拿出來。
好不容易全部忙完,庖廚大大的鬆口氣,對在竈邊的婢女道,“這什麼『奶』,好味是好味,可就是要小心。”
燒火婢女眼睛盯着竈裡的火,頭也不擡,“這是女郎想的,就是再小心也得做好了。”
“你說,女郎是怎麼想起來的?”那庖廚頗『摸』不着頭腦,喝『奶』在南方几乎沒有,王家是從洛陽移居過來的,喜歡吃『奶』酪沒有什麼奇怪的。只是這吃法,到底是怎麼想出來的?
“行了,別多想。”這婢女壯實着,實際上在庖廚裡幹活的哪個又是柔柔弱弱的,一個婢子出去都能肩扛幾捆柴火回來。
那邊糕點都已經做好了,蒸好的餃子晶瑩剔透的叫人捨不得下手,還有各樣醬,都有人幫着仔細裝盒。
王翁愛天矇矇亮就被叫起來,她睡的很早,叫起來的時候『迷』糊了一下,待到芳娘端來青鹽讓她刷牙的時候,她已經完全清醒了。
梳洗過後,換上曲裾,輸好雙鬟。就去和家中人一道用朝食。
今日堂上各人都是精心裝扮過的,女子們自然是不用說,除去還未及笄的女孩子,其他女眷頭梳低髻頭上戴鹿首步搖冠,身上着雜裾,半臂上的荷葉邊十分精緻。不僅女子如此,男子也是裝扮過的。
王翁愛瞧着滿堂上的俊男美女有些轉不過彎,世家中多出美人。王家人出了名的琳琅滿目,自然不會有什麼惡瓜裂棗。
於是一邊用膳一邊欣賞各『色』美人,哪怕王彭之年紀輕輕提早鬚髮皆白,但舉手投足間文質彬彬,倒是叫人不怎麼在乎他的外在了。
用完朝食,王翁愛上車。王妙容和王稚容這回不和她坐在一輛車上。
鳳台山有一段距離,犢車走了一個時辰纔到山腳下。
“女郎到了。”車廉外響起芳孃的聲音,王翁愛在車中嗯了一聲,車廉已經被芳娘給捲了起來。
前幾日才下過幾場春雨,春雨將山中樹木滋潤的格外蒼翠。
王翁愛下車看着那邊山道上一層層的青石直通山腰。這山風景獨好,而且山中有山泉,清冽可口,還真的是一處好地方。
山腰處有山泉,有人將山泉給挖通,引了過來,修成類似當年漢武爲上巳節曲水流觴那樣的池子的樣子。只不過這個要小的多,完全比不上長安那條曲江。
王翁愛跟在夏氏身邊,扶着母親的手臂,一路來有不少世家主母望見她們。世家之間多有來往,主母們瞧見王翁愛眼前一亮,多有遣人過來問好的。
山腰池水處,名士仕女雲集,名士們自然是要去池水邊曲水流觴,飲酒作詩。那些還沒出嫁的小娘子們也是有自己的去處。
這池水可並不是只有一處。
夏氏有心讓女兒和那些世家少女多多打交道,因爲日後女兒也少不得和她們做親戚,早點打好關係也好。
王翁愛帶着兩個侍女就往未出嫁的女孩子那邊去了,夏氏留在那裡和其他的主母們說話。
“岷岷。”一聲嬌嗔,王翁愛回頭就望見劉鈺站在那裡,今日劉鈺並不像王翁愛一樣穿着過時的曲裾,而是着流行的雜裾,腰下圍裳上有尖尖細細的纖髾。發上早就不梳髮鬟了,改作髮髻,一隻步搖花枝顫抖。襯顯的少女越發的青春靚麗。
劉鈺出身沛國劉氏,真的算起來還是漢朝皇室的後裔,家中也出名士。
這兩人交好,別人是沒覺得半點奇怪。
劉鈺十六歲,亭亭玉立。比起還在長個的王翁愛來,劉鈺鮮嫩的就和沾着晨『露』的花瓣一樣,見着就叫人恨不得去碰一碰。
王翁愛年紀看着小,實際上滿腦子想法比起年紀大的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呀,阿鈺。”王翁愛笑起來走到劉鈺身邊,王翁愛比劉鈺矮了半腦袋,劉鈺很照顧她,有時候走到什麼泥濘的地方或者是不太容易走的地方,就會伸手扶住她。就像姐姐對待妹妹那樣。
“上回你送來的荊桃糕,我用了,感覺不錯。”劉鈺和王翁愛說道。
“喜歡就好,下回我看看再能不能弄出其他的來,給你嚐嚐。”
“哎,可惜不能向你家要方子。”劉鈺半真半假說道。這種膳食食譜對於世家都是秘密,概不外傳的。
“這沒事,下回我送一車來。”王翁愛道。
“你這歹人!”劉鈺聽着也笑出來。
山腳下一輛犢車停下,車內一名少女手持團扇在侍女的攙扶下下車。
那邊的犢車下也下來一名女郎,這個少女走過去,拿着團扇對着女郎一拜,“庾女郎。”
女郎點點頭,只是眼梢還含着一股嘲諷,“一起去吧。”
山道上青石臺階還沾着沒有完全蒸發掉的雨水,行走需要小心,不然裙裾上就會沾染上泥點。
前面行走的庾家女郎行走姿勢優美無比,而且不管她怎麼走,哪怕石臺階上有再多的水,也沾不到她的裙裾上來。
相比較之下,後面的陶家小娘子就走的有幾分辛苦,方纔不小心踏了一腳的污水。望見前面行走的世家女郎行走姿勢優美,她在後面也跟着學起來。
世家的很多東西都是從小就培養,到了長大無需再提,已經養成習慣了。所以真要學,那是一會就能學成了的?
陶家小娘子學起來倒是邯鄲學步,看着幾個庾家的侍女差點笑出聲來。
好容易走到半腰,此時太陽已經完全從雲層中出來,透過層層樹葉,金粉也似的光亮透過枝葉的間隙在地上照出一處處的光斑。
整個林子也通亮起來了。
這一路對陶家小娘來說走的很是辛苦,她跟在庾家女郎身後站在青石上,才顧得上喘口氣。那裡人比較多,來往的名士手中持塵尾,那邊則是世家的女眷。這等場景是她在荊州沒有看過的,她好奇的看着這一切,突然在那邊的一個供人休憩的小亭外,望見一名少年,少年身形挺拔如青竹,面容皎皎如一輪明月,脣邊的那一抹笑又爲這抹皎皎明月增添一抹豔『色』。
少年一頭青絲都盤在頭頂,春衫輕薄,『露』出一段白皙的頎長脖頸來。
他朗朗如月,又如世上最無瑕的玉璧。
她瞧着心中咯噔一聲響,即使那少年沒有轉頭看過來,臉上也不爭氣的紅了大半,甚至忘記了將手中團扇遮擋在臉前。
太傅桃花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