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Chapter 01

白石藏之介推開畫室的門,便看見矢花千憶背對着門的方向,靠坐在窗臺上,拿着畫板塗塗抹抹。

如同以往的每次一樣,他放輕了腳步,走到她的身後,靜靜地看着她筆下的景色漸漸成形。

描完最後一筆,矢花千憶放下手中的碳筆,輕吁了口氣。好在,終於趕在太陽下山前把這幅速寫給畫完了。

微微側過頭,看向在她身後已經站了好一陣子的白石藏之介,“網球部的交接工作已經安排好了?”

“是啊。”白石看着她手中的速寫,“聽說你決定考東京的高中了?”

矢花千憶笑了一下,“你知道了?”

白石的視線從速寫轉到她臉上,“聽安福老師說的。還有,不想笑就別笑,面具似的表情一點都不適合你。”

千憶被白石的話給噎了一下,“風度,藏之介,你的優雅的風度到哪裡去了?就這麼對一個女生說話嗎?要讓那些仰慕你的學姐學妹看到,不知道又該碎落多少芳心了。”

“別轉移話題。”白石一針見血,“我還以爲你會跟着明美阿姨呢,誰知道你最後卻跟了矢花叔叔。”

千憶瞄了白石一眼,慢吞吞地說道:“你知道我英語不好的,要跟我媽去了國外,那還不得鬱悶死?不過,我也不算是跟着我爸。我媽在東京給我留了一間公寓,我打算自己一個人生活。我都已經成年了,他們有他們的人生,我有我的世界,誰也不會和誰過一輩子,又何必勉強在一起?”

白石看見千憶無所謂的表情,心裡不由得想嘆氣。

因爲和矢花千憶家是鄰居,所以和她也算是青梅竹馬了。千憶家的情況,他好歹也是瞭解一點的。

千憶的父母年輕時貪玩,誰知道有了千憶,結果被雙方父母施壓最後奉子承婚,兩個人本身就是任性自私的人,結了婚即使有了孩子也不改本性,兩人的婚姻會是什麼狀況不用說都知道。各玩各的、通宵不歸家那是常有的事。可以說,千憶是她家請來的傭人給帶大的。

最令人髮指的是,千憶的父親還經常帶不同的女人回家過夜。這樣的情況,看得周圍鄰里都不斷地搖頭嘆息。

白石的母親就曾經說過,千憶能夠正常的長大,沒有變成不良少女真是奇蹟。

不過白石倒是知道,千憶打小就是一副溫吞的性子。長大後與小時候沒什麼兩樣,看似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懂,其實該明白的她心底都明白,而且明白得太過透澈,所以什麼都不在乎。只是,她會用裝傻來掩飾她的明白、她的不在乎。看似溫和有禮的表象下,其實把自己和所有人分隔出一個她認爲的安全界限。然後,她就站在界限那頭,從不參與進來,只是靜靜地看着其他人的喜怒哀樂。

白石很理解千憶,但理解的同時,又會對她的這種性子感到無力。有時候,想要接近的他被千憶拉開距離後,會頹喪地想着,如果千憶成爲一個不良少女,是不是會比現在的情況要好一些?

在兩人各自陷入自己思緒的時候,太陽已經沉到了地平線的另一邊。整個畫室裡漸漸地暗了下來。

“走吧,”最後是白石打破了一室的平靜,“已經很晚了,該回家了。”

“等一下。”千憶拒絕了白石的提議,她平靜的看向白石,“好象做了這麼多年的朋友,我從來沒有畫過你?今天晚上給我做下模特兒怎麼樣?”

白石愣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

千憶看向窗外,不知什麼時候月亮已經悄悄地露出了臉,是滿月呢。透過窗戶,靜悄悄地在畫室傾灑進一片柔和的銀色。

而整個學校裡也沒有了白日的喧鬧與朝氣,只剩夜風吹拂着樹葉發出的沙沙聲響,寧靜而安適。

把耳畔被窗外吹進來的夜風拂散開的髮絲重新攏到了耳後,千憶低頭,把畫板上的畫紙重新翻了一頁,就着窗外明淨的月光,然後畫起對面的男孩來。

白石藏之介,這個在她黑白色的生活裡帶來一絲明亮卻不失溫柔與優雅、帶着生命力的綠色的男生,其實,對他,她是充滿着感激的。

人總歸是羣居的動物,雖然她習慣於孤單與寂寞的滋味,但偶爾,也想要在一個人的時候,有人可以陪着自己,不用說話,就這麼靜靜地坐着,就好。

而白石,就是那個人。

雖然她知道,他總是對於自己拒絕別人的接近感到不滿。但是,卻總是在自己抗拒的時候,停下試探自己內心的動作。

他就是這麼一個濫好心卻很溫柔體貼的人。

可是,每個人總有一些秘密的,而有些秘密,終其一身也無法說出口。而她的心裡,就埋藏着那些秘密。雖然,對於白石感到很抱歉。

他不明白自己爲什麼總是能對所有的事情都感到不在乎。可自己是明白的。已經經歷過一次死亡的人,還有什麼是看不開的呢?

曾經,她不叫矢花千憶,而是有着另外一個名字。可是,她死了,然後有了新的生命,她不知道這該叫做什麼,是佛教裡所說的輪迴轉世嗎?可是,爲什麼她卻帶着上一世的記憶?

或許,她這樣的狀況是不被“神”允許的。隨着年紀漸漸地增大,曾經鮮明的記憶漸漸地在生命裡褪色,許多事情都開始在記憶裡變得模糊不清。包括上輩子的,也包括這一輩子的。

很多事情,該記住的,一轉身便遺忘了。別人告訴自己的名字、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上一分鐘想要說的話、找不到曾經去過的地方的路、總是不斷地重複自己學過的東西,有時候就連反應也比別人要慢……

去醫院檢查過,醫生很無奈地告訴她,她得了一種醫學名爲暫時性記憶障礙的病,簡單來說,就是失憶症。這種病症或許會隨着時間的流逝而漸漸消失,也或許跟隨她一輩子。

對於檢查的結果,她很平靜的就接受了。

經歷過死亡又重生的人,總是會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奇異事件的接受能力要強一些。

然後,便開始學習畫畫,只是速寫、素描而已。

想到什麼、看到什麼美好、難忘、想要永遠記住的東西,便用畫筆描繪下來,珍藏好。然後在自己遺忘之後,可以隨時提醒自己,被自己遺忘的東西是什麼。

白石只知道自己喜歡畫畫,卻從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畫畫。

從來沒有畫過白石,是因爲,自己每次一轉身,他都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而這次自己去東京,他留在大阪,相隔得遠了,雖然不至於會忘了他,但是她怕自己會模糊了他的樣子。

倆人都沒有說話。白石靜靜地站着,而千憶則細細地在紙張上勾勒出他的模樣。偌大的畫室只剩下筆尖接觸紙張後發出的聲響。

在月光下,少女清雅如水,少年清俊如畫,美好得如同一幅畫卷,似乎一剎那也可以永恆。

只是,流年易逝,美好易碎。

明天,誰又會同誰話離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