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談軼事
三溪園入口售票處,跡部大爺尷尬中。
門票500日圓,停車費同價,也不算貴是不是?可是大爺他沒帶錢。歐吉桑,本大爺只是問你能不能刷卡,至於像看外星人似的笑容扭曲麼……看看跡部不自然地僵在一旁,柳竊笑,掏出兩張千元紙幣遞過去。剛被跡部的氣場壓得死死的,此刻終於揚眉吐氣翻身做主人了!
把馱着棋盤和地毯等物的簡易手拖車丟給樂極生悲的柳,跡部沒鬱悶多久,就被園裡完全真跡的亭臺樓閣和滿目秋色的自然景觀吸引住了。
離正門最近是一個清澈的湖,沿着觀心橋走到湖中央,精緻的涵花亭如拈花女子含笑而立。成羣結隊的野鴨遊弋着蕩起圈圈漣漪,湖中還有泥石砌的方塊‘小島’,上面數十墨綠的烏龜在小憩,仔細分辨還能聽到草叢裡悉悉嗦嗦的蛇行聲。一路細細巡梭過去,古樸簡陋的古代庭院各具特色,唯一向公衆開放的合掌造裡古意盎然的小器具讓跡部眼放異彩,雖然不如千年前的宋朝官宦家中所用的器物般精緻,但想來當時老百姓家裡也是用的這種粗糙質地,錘子,杵臼,吊爐,小磨,炕爐裡甚至還燃着碳火……跡部看得很認真,這些東西生於日本江戶時代,比宋朝晚了好幾百年,但總歸比現在的機械化產物親切得多,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以前的事情了,這些保存完好的古蹟再次勾起了遙遠的記憶。小時候,曾不慎碰碎了父親的汝窯青瓷杯,那個杯子有多美已經不記得了,但那瑩潤的碎片砸在額上印下的刺痛還歷歷在目。父親大發雷霆,昔日一介謙謙書生漫罵起來斯文掃地,小小一個御賜的杯子啊,竟比骨肉親情還重許多。皇甫景是痛覺神經特別敏銳的孩子,一點點疼都會被皮膚記恨一生,這個毛病在跡部身上像跟着轉世的胎記一般情深不渝。他在這異界十幾年來,唯一的一次受傷便是仁王留在他脖根斜方肌上的齒痕那次,那會兒實在是疼得狠了,不能怪他幾乎失控傷人啊。
本來覺得已經遺忘的很多事情一一記起,在腦子裡洶涌叫囂着彷彿一如昨日般驚惶委屈。跡部對自己很失望,都這麼多年過去了,原來他還是那個遭遇一點小挫折就猶如天塌地陷的小姑娘沒有變麼?明明,他已經很努力地成爲跡部景吾了啊。
很快察覺到自己心神失守,跡部深深呼吸,默唸一遍冗長的清心咒,才慢慢安撫下躁動的情緒。回過頭看,柳拉着小拖車默默跟隨,見他終於不再神思不屬渾渾噩噩,很小心地靠上前。
“跡部君心情不好?”
“沒有,只是想起一些往事,我們出去吧,大門的涵花亭就好。”
“嗯。”柳繼續作背後靈……他完全將早上的小別扭拋到了九霄雲外,跡部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臉色異常難看,整個人籠罩在頹唐的氣漩裡不能自拔。他很擔心,想着要不要取消這次對弈,畢竟狀態不佳的話,很難發揮出正常水準,他纔不要贏得這樣不明不白。可是,大爺他肯定不樂意這麼大老遠跑來一趟卻就此罷休……
到了涵花亭,鋪上厚厚的雪尼爾地毯,把重重的6寸天徵香榧獨木棋墩搬下來擺好,愛不釋手了半天——自動進入僕人模式的柳陶醉完才發現,他沒救了……跡部倒是很理所當然,脫下皮鞋整齊放到一邊就盤腿坐好。
“柳君可否稍等一下?我需要一點靜心時間。”跡部也不願意帶着別樣的情緒下棋。
“無妨,跡部君請便。”柳頷首,他有點好奇,跡部要如何在短短時間內靜下心來?結果他大失所望,跡部只是就着盤腿的動作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彷彿老僧入定。跡部是信佛的?柳猜測,看那打坐的架勢,似乎很熟練呢。只是,在英國長大的話,不是應該信奉天主教或者基督教?柳胡思亂想中,渾然不覺時間流逝,待終於省過神來,赫然發覺,原本在湖上各行其事的鴨子烏龜們,不知何時全團團圍在亭子四周,也不喧譁,只是都伸長了脖子靜靜望着己方。甚至湖裡的大小魚兒,烏沉沉圍在周邊,輕輕蕩起圈圈漣漪彷彿大軍壓境。再一凝神,心臟都要停擺了……亭下那些,盤成蚊香狀的一團團與草地混成一色的濃翠,是蛇吧?莫非,這個亭子是小傢伙們的私人空間,不容外人盤踞?那麼,亭外石板道上擠擠攮攮作一片卻鴉雀無聲的各色飛禽們,難道也是這個亭子的守護者?柳不敢妄動,擡眼瞅瞅似無所覺的跡部,心裡叫苦不迭。
跡部召集並動用了自身強大的精神力迅速運行了一整個大周天,園子的生態保護得很好,許多純淨的念力在此聚集,爲跡部提供了絕佳能源。睜眼之前,跡部就憑靈敏百倍的感官覺出了遍地的訪客。淡淡一笑緩緩掀起眼簾,柳蓮二坐立不安的情景便落入視線。
柳眼睛一亮,剛要開口提醒,跡部伸出食指朝他搖了搖。擡手指指亭下領頭的一條無毒翠青蛇,示意它上前。小翠很乖巧地遊移近前,在地毯邊緣自覺停住了。
沒有理會一旁僵直着背脊面癱狀的柳,跡部朗聲道“日安,你們都是這個公園裡的駐客嗎?”
小青蛇一頓雞啄米,又搖頭晃腦似乎說了什麼。
“非常感謝,大家還是散開吧,不要驚擾了其他遊客。”跡部很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小傢伙委屈地退了下去,並沒有走遠,數千小眼睛巴巴地望着,紋絲不動。
跡部嘴角抽抽,湖外已經有不少遊客和園子裡的工作人員交頭接耳指指點點,被人當動物園裡的大猩猩般參觀還是頭一遭啊。他很無奈,轉頭徵詢柳的意見“柳君介意這些觀衆在場嗎?它們不會打擾。”
柳搖頭,他能說什麼,這現象太靈異了,若不是親眼得見,他絕對不相信。他敢保證,在這種特殊背景下棋絕對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深呼吸後努力定了定神,柳抱了兩個大號花梨木棋笥,視若珍寶地託着,內裡蛤碁石雪印45號的黑白棋子沉甸甸的。
“需要猜子嗎?”柳問。
“不用,我執白。”跡部偏愛白色,在他看來,執白子的時候還能心平氣和,若是執黑子,怕是要添幾分殺伐了。
柳沒有意見,將盛白子的棋笥放到跡部腳下,自己也跪坐到對面。
小觀衆們靜悄悄,彷彿在觀看一出精彩的啞劇,只聽聞棋子落在棋墩上清脆的嗒嗒聲。岸上旁觀的遊人無不嘖嘖稱奇,更有不少舉着相機狂拍,只是不約而同的,大家都沒有開閃光燈,這樣帶着朝聖意味的集會,任何侵擾都是褻瀆罷。
棋未到中盤,柳已經無法自欺欺人再繼續下去了。他四歲學圍棋,九年來比網球訓練更刻苦鑽研,從來沒有在同齡人面前如此慘敗。他承認有些心慌是事實,但這並不能夠成爲輸棋的藉口。一開局便是跡部一直導引着走向,大開大合的局面,步步精心的劃謀,以至於黑子不知不覺竟已四面楚歌。很顯然,他和跡部的棋力相差太遠,如果說他是初段,那麼,跡部可能是八段九段甚至更高的頭銜。柳被打擊了,這就是跡部左右手博弈的成果?是不是隻要他想學,任何事都會做到極至?容貌零瑕疵,能力無缺陷,姿態貴雅,人品一等,家世一流……再過幾年,這個人會成長爲全日本女生的夢中情人吧。這麼想着,便莫名地有些煩悶,柳蓮二已無暇細辯這其中的貓膩。
不假思索地把棋笥推到一邊,柳誠懇地鞠躬“我輸了。”
跡部抿抿嘴略點頭,他一向喜歡下快棋,按當時的環境和心情乾淨利落地確定全局。在初學圍棋時,他就是以帝王學爲輔來鑽研,棋盤如戰場嗎?再驍勇的將軍,其號召力也比不上御駕親征。柳的潛質不錯,但終究只有軍師之能,卻又非三國賈文和,而是田豐沮授之流。清流固然有氣節,可總是敗退在真小人手上也是事實。
沒有跟柳過多客氣,跡部拾掇棋子開始覆盤。哪裡該擋,哪裡該並,哪裡該斷,一步步詳細分解,甚至不錯一子擺上方纔結束時的棋局,轉到柳的立場再反敗爲勝。柳心悅誠服,這個人真真不負帝王之名,進退攻守都大氣凜然,多少高段棋士都做不到的縱觀全局和抱殘補缺之法,跡部均渾不在意傾囊相授。一個講得認真,一個聽得投入,俱都兩耳不聞亭外事,幸運的小觀衆們又都很自覺簇擁,完全不管岸邊越聚越多的人羣。
兩人終於結束清談站起來,柳乖覺地收拾物什,一邊將東西搬上手拖架一邊暗暗垂淚。我說,跡部大爺,您倒是意思意思搭把手也好啊,就這麼理直氣壯地看着我幹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跡部也不是完全無所事事的,他正在想如何避過岸上的人潮安全出園。無意中看了看忠於職守的小傢伙們,計上心來。悄悄無線電給小傢伙“今天謝謝各位朋友了,大家請回吧!我下次會再來拜訪,能不能請會飛的朋友們掩護我們撤退?”
鳥兒們接到任務,興奮地呼啦啦一擁而起。道上的人羣頓時驚散開,跡部很滿意,招呼柳跟上,大踏步朝前方坦途走去。柳抽搐着嘴角緊跟在跡部身後,對這種非自然現象適應不能,心裡默默決定若有下次,一定不要再約在任何可能有龜鳥魚蟲出沒之處!
順利離開正門,跡部上車前朝盤旋在上空不願離去的飛鳥們揮手道別,這才驅散了剩餘的八方來客。
誰能想到,原以爲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圍棋約會,後來竟在網絡的渲染下掀起了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