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航班緩緩降落在東京成田機場, 剛剛下過雨,稍稍驅散了連日來的澳熱,舷窗玻璃上的水漬讓朦朧的燈光四下散開, 人影都溼漉漉的淌在大理石地面上。
跡部和水萌隔着不近不遠的距離, 穿過那些行色匆匆冷漠的人羣。她走在他半米之後, 看男人俊逸挺拔的背影, 黑色西裝衣線精緻利落, 紫灰色髮梢永遠是桀驁的翹起小小弧度。幾乎是沒有道理的,回憶起合宿那天流淌的霞火裡,他居高臨下遠眺的身影。
藍到傷感的眼睛和倔強清澈的笑容, 該是屬於那個名叫跡部景吾的少年,剝離了天花亂墜的外表和詭譎莫測的心機之後最爲純粹的東西被他親手掩埋在遙遠的彼方從來無法觸及, 白雪封山, 視野茫茫。
他活躍在華美的舞臺, 每一個角色都要扮演的無可挑剔,在時光殘酷的印記裡飛快奔跑, 然後不停戰鬥,這是否就是成長的悲哀?
恍惚中落下了腳步,直到聽見手機鈴聲突兀的響起來,水萌擡起眼看見旋轉玻璃門外倚着黑色賓利的跡部。黑色墨鏡覆蓋了臉上的大部分面積,僅僅露出線條明晰的下頜, 卻擋不住鏡片後熟悉的犀利眸光和高貴攝人的氣息。跡部向她揚揚手, 於是她微微笑起來然後加快步伐。
司機是樺地, 高大的身軀和木訥的表情, 離開植村的海灣別墅後比他們早一天回到東京, 似乎跡部有事情交代給他。
關上車門卻沒有立即啓動,深茶色的車窗漸次搖下, 候機大樓前方是兩塊碩大的電子屏,左面顯示着東京證交所的實時行情,受歐洲債務危機和美股連續三週下跌影響,亞太股市普遍受挫,盤面毫無熱點可言,日經指數擊穿年線支撐後一路加速下滑。
右面NHK電視臺的實況轉播則將鏡頭對準了銀座標誌性建築跡部財閥總部,陰沉空濛的天色下攝像機和鎂光燈閃爍成一片晃花了人眼,神色疲憊的典雅女人丟下一句“無可奉告”,在保鏢的開道下艱難穿過握着話筒窮追不捨的記者,黑色房車絕塵而去。
“跡部財團CEO跡部景吾四天前趕赴巴基斯坦處理副總三浦永友遇襲身亡事件,隨後在東部城市拉合爾失蹤……不排除恐怖襲擊和當地黑幫所爲的可能性……下落不明至今已超過72小時……”
“短短一週內兩位關鍵高層相繼出事,而財團方面尚未作出強有力的迴應,造成人心浮動。有傳言稱公司內部出現權力真空,跡部家族一家獨大的局面或許將被打破。鑑於跡部金融對日本經濟的影響力,第一順位繼承人的安危將直接關係到未來數週的股市前景……”
財經新聞的主持人徐徐道來,依稀見得畫面里人影憧憧,蠱惑着暗流洶涌。
跡部摘下墨鏡,海藍色的視線冷冷掃過外面喧囂的人羣,一枚淚痣被車頂燈鍍上冷冽微光,嘴角殘酷卻華麗的微笑預示着SHOW TIME即將到來。
這一場被刻意縱容的風暴,他僅僅是動動手指,多少人的命運將被改變。一將功成萬骨枯,雖不至於血流成河,但也差不多了。銀座每天都有因爲股價跌破心理承受而自殺的報道,這裡是最現實的物質世界,沒有人會在乎失敗者,唯有強大的王者立於巔峰的樣子被永久銘記。
實在是太過危險的男人,水萌忍不住微微嘆息。
那頭跡部已然將視線收回來,升上車窗隔絕夏日悶熱的空氣,低了頭打量她眼角淡淡的倦色,“累了?”
“還好。”水萌含糊的應了一聲,闔上眼睛靠到他懷裡去。跡部挑了挑眉,擡手調整了一下空調通風口,一記響指清脆利落,“樺地,開車。”
城市的另一端摩天大廈,寬敞的辦公室裡跡部惠理子把疲憊的身體丟進沙發裡,修長的手指輕輕按壓着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巴基斯坦方面還是沒有任何消息,正是時局動盪的政治敏感期,日本警方表示愛莫能助鞭長莫及。況且就連線索也沒有,下班路上兩人無故失蹤,究竟是恐怖主義所爲還是當地黑幫綁架,沒有任何預兆幾乎全無頭緒。公司內部甚至有家族董事會隱瞞跡部景吾身亡消息的流言四起,儘管她嚴厲下令高層三緘其口,卻抵擋不住謠言紛紛人心惶惶,股市更是一塌糊塗。
這樣下去撐不了幾天,股東大會勢必提上日程,到時候……
她煩躁的想着,閉着眼睛感覺到有人進門來,睜開眼睛略微坐直身體,不悅的扯了扯脣線,“我不是說過任何人不準進來打擾,你來做什麼?”
“躲在這裡就能解決問題?”大澤耀葉負手立着,背光的臉顯得陰沉,“惠理子,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優柔寡斷了?”
她瞥了他一眼,頹靡般的吐了口氣,“有話直說。”
大澤笑笑,坐下來點了一支菸,“要掌控財團主導權,這次是最好的機會。”
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指尖動了動,惠理子擡起頭來看他,漂亮的眼睛陰晴不定,“你什麼意思?”
“我們套取紐約分部的資產暗中吃進公司股票不就是爲了這天?”他反問,菸灰簌簌落下,泛起嘲諷的灰敗色澤,“反正跡部景吾已經回不來了,跡部老頭子有心無力,你身爲景吾的‘生母’和修吾明媒正娶的妻子,出任CEO那是理所當然。”
惠理子驚愕的睜大眼,“你說,景吾回不來……”她恍然,猝然立起,厲聲質問他,“原來是你乾的,我早該想到,你、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這是他逼我的,”大澤咬牙,把菸蒂按滅在菸灰缸裡,瞪着她,“惠理子,你別天真了。你以爲他還是三歲小孩還是你聽話的兒子,這些年他的所作所爲,哪點把你當媽?”
“就算、就算我們母子貌合神離,你也不可以……”
“你醒醒吧,不做掉他,下地獄的會是我們!”
“你把景吾弄到哪裡去了?”她上前兩步揪住他襯衣衣領,氣息急促,“水萌……還有水萌,她可是懷着跡部家的孩子!”而且,她是我的女兒。
這個消息顯然讓大澤一愣,然後他得意的笑起來,“那不是更乾淨。”他望着惠理子泫然欲泣的表情冷笑,一根根掰開妹妹的手指,低頭整理一下服飾,語氣輕飄飄的,“事已至此你傷心也沒用,我已經提請董事局一週後召開臨時股東大會,改選新任總裁。”他拍拍她僵硬的臉,“到時你可要好好表現。”
她空洞無神的眼睛慢慢的移到大澤冷漠的臉上,再度開口時語氣已是冰冷,“就憑你,也敢命令我?”
“就要這個架勢,”大澤輕輕的鼓掌,然後他無奈搖搖頭,“惠理子,關鍵時刻你總是狠不下心來,所以當哥哥的要推你一把,就像22年前一樣……”
“你別說了!”她受不了的打斷他,髮絲垂落幾縷,形容憔悴,擡起手臂指着門口,胸口劇烈起伏,“出去!”
“我知道你需要冷靜,可你別忘了,如果我失敗,你也沒有好日子過,因爲我知道你很多秘密,”大澤慢條斯理的說着,古怪的拉長語調,“啊……還有我的好外甥跡部景吾,如果那個醜聞泄露出去,就算他能活着回來,也要身敗名裂……”
“住口!”跡部惠理子忍無可忍的大吼一聲,眼神凌厲,“別在我面前提這種無中生有的事,我警告你!”
“激動什麼,沒有最好。”大澤見好就收,一個屬下對上司標準的鞠躬,“那麼拜託你了,惠理子……總裁,哈哈哈哈。”
深藍色的夜幕將城市籠罩,水萌跟着跡部乘電梯到達這座大廈的第十六層,門衛恭敬的爲他們打開精緻的玻璃門,映入眼簾的別有洞天讓水萌訝異的炫亮了雙瞳。
跡部低下頭來,笑着說,“是時候讓你見證,本大爺的王國,啊恩?”
漫天繁星似的燈光下,寬闊的環形大廳裡是類似於小型交易所的設置,許多臺高性能電腦連接成局域網,從不同的屏幕裡可以監控全球五大股市和外匯市場行情,各種分析工具一應俱全。
身着筆挺制服的職員有序的走動忙碌,水萌很輕易的發現,她曾經在財經類雜誌上見過的,很多堪稱頂級的操盤手。
他們隨意的在一個年輕男人後面停下,屏幕上顯示的紐約股市買賣數額令人咂舌,跡部注視着不斷刷新的股價挑起志在必得的微笑,拍拍那人的肩,“幹得好,繼續加。”
“總裁,這樣下去不會流動性不足麼?”男人一面操作着,一面略有疑惑的問,幾乎是下一秒,發出了一個表示驚訝的音,因爲他看見了賬戶內刷新的解凍資金餘額。
跡部景吾傲慢的笑了笑,水萌想的卻是,原來植村元佑也這麼有錢。
兩個失蹤人士當然不能大搖大擺的出去吃夜宵,他都可以在外面開不爲人知的證券公司,水萌對於被跡部帶到陌生的別墅這種事已經能做到面不改色。
主食是牛排,從法國當地重金挖來的大廚自然手藝不凡,不一會有做工考究的西點端上來,水萌將蘑菇汁澆在牛排上,對面跡部則拿起盛着黑胡椒蜂蜜的鍍銀汁船淋下,刀叉輕碰餐盤的聲音時不時響起。
“說實話本大爺對這個結果不滿意,受制於人的感覺。”跡部靠在舒適椅背上,用閒聊的口吻說。
水萌切下一小塊牛排放進嘴裡,細細咀嚼,等到完全嚥下纔開口,“你也不虧,不是達成了股份置換協議,據我所知你一直想把觸角伸向傳媒業,沒錯吧?”
跡部微微一怔,揚起魅惑的笑容,“你認爲植村就是好打交道的?”
“我認爲你們這種男人都很可怕。”水萌撇撇嘴,放下刀叉,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基於利益的互相利用而已。”
“水萌,你可不可以偶爾純真一點?”露出無奈的神情,跡部望着她纖麗的眼睛搖搖頭,灰紫色髮絲劃出曼妙弧線。
“跟你在一起,我純真的起來麼?”不鹹不淡的反問,語音優雅而軟糯,水萌擡腕將酒杯略微傾斜,素色櫻脣在紅寶石般的酒液上一掠而過。
於是跡部景吾開始笑。
“有時候我會想,你我之間的忠誠基於什麼?”她低頭對付着牛排,骨節精緻手法純熟,忽然來了一句。
狹長鳳眼微闔,餐室燈光下一枚淚痣極致妖冶,他的笑容瞬間收斂。
頎長的影子罩下來,水萌愕然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