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不知道, 宮城縣東面懸崖背後有一座象牙白色的教堂,太陽落下的時候它就變成橙灰色,太平洋黑色翅膀的海鳥, 黑夜裡似乎能聽到海潮將教堂淹沒的聲音。
哥特式建築尖尖的穹頂刺破白雲蒼狗, 有一種遺世獨立的錯覺。傍晚的時候, 修女們會將教堂外面玩耍的孩子召集起來, 禱告然後發放食物。
水萌曾經在這裡拍攝過一幕戲。
她答應過孩子們, 《魔王》殺青後會再來看他們。
海嘯裹挾起的巨浪排山倒海將城鎮淹沒的時候她把什麼都丟掉了,包括帶給小朋友們的禮物,除了口袋裡的鍊墜和巧克力。
她不敢回頭看, 只知道拼命往高處跑,那時候的世界水聲滔天, 支離破碎。
高大的灌木在狂風中中折斷了粗壯的枝幹, 海風森森的吹過去, 站在制高點看歷經劫難以毀滅姿態展現的城鎮,連呼吸都不是自己的, 她幾乎要發抖。
海天一線的地方有人在朝她招手,直到孤兒院的孩子仰起殘存着恐懼卻依舊純真的臉,拽着她的衣角的時候,水萌纔有種終於活過來了的感覺。
潮水褪去,空氣裡有鹹澀海水的味道, 在餘震尚未把道路完全破壞前, 不斷的有面色疲憊的大人將在地震中失去父母的孤兒送來, 好心的修女憐憫而爲難的看着這些孩子, 終究說不出拒絕的話。
在救援物資被送來之前, 不管是哪裡,物資都很匱乏。
宮城縣成爲了一個孤島。
孩子越來越多, 人手本就不足的教堂越發困頓,水萌主動承擔起了照顧一部分孩子的職責。飯糰或者壽司那是奢侈品,更多的時候她們只能熬粥,糯糯的稀稀的一層,自己還捨不得吃,騰起的熱氣瀰漫開淡淡的清香,過着壓縮餅乾,能夠暫時壓制飢腸轆轆。
第二天白天有乘坐直升機的讀賣新聞記者發現了教堂空地上用粉筆畫下的SOS,竟然遇見了橘杏。在她讓出了自己的位置塞下幾個年紀最小身體最弱的孩子後,教堂又多了一個義工。
採訪直升機的返程意味着這裡將不再會無人問津,起飛前有小男孩拉着水萌的衣角哭泣,她只好蹲下來抱抱他,想分一些巧克力給他卻發現早就捂融化了。
於是她取下了那枚鍊墜,那是她現在唯一的財產。
小小的鳳梨,溫潤質地,對着日光看有絢麗到不可思議的光芒。
他送給她的LUCKY STAR,還帶着溫熱的體溫。
他總愛給女人制造夢境的天堂,卻從來不肯把心給她一點點。
不知道是在跡部身邊過慣了衣食無憂的日子還是她在這個時候特別的脆弱,身心的疲憊,加上食物和飲用水的匱乏,渾渾噩噩的第三個晚上竟然開始發燒。水萌很清楚,這樣的環境下,一旦傳給小孩子,後果不堪設想。
睡在最頂端的小閣樓裡,黑夜裡能聽見植物瘋狂滋長的聲音,微微腐敗的味道,然後不斷不斷的做夢。
埋在斷垣殘骸陷在淤泥裡的屍體,森白的人骨,小孩子的哭聲,冬眠的蛇纏成一團吐着猩紅的信,洶涌的潮水肆虐着吞噬她奔跑的身體,像是沒入黑潮的星星再也撈不起。更多的時候夢到跡部,在臥室的天台上澆玫瑰的跡部,在球場上揮灑汗水的跡部,在公司旋轉門後忽隱忽現的跡部,機場休息室裡着魔般撫着她的臉微微喘氣的跡部。
你在忙嗎,累嗎,在東京等我嗎,KEIGO?
夢裡銀河,那麼燦爛的流淌,微帶着薄繭的掌心蓄滿力道,有令人留戀的溫度,他握緊了她的手笑的逆天華麗,“水萌,我們回家。”她動了動嘴巴想要回答,那一瞬間時空在他背後扭曲成了黑洞,她就眼睜睜的看着他散作一抹風,握緊的手像是指尖流沙,灰飛煙滅什麼都沒留下。
她從幻覺裡醒來,天已大白,張開握緊的手心,只看到孤單的掌紋。
下意識的想要去找尋什麼,遲滯的思維告訴她連幸運星也沒有了。
被上帝拋棄在陌生的世界,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退路,沒有選擇,沒有人可以傾訴。從什麼時候開始眷戀他嘴角的弧度,就像右手貪戀咖啡微薄的溫意一樣堅定而不知所措。
跡部景吾你這個大騙子,酸酸的感覺從鼻子開始蔓延,她動了動乾澀的喉嚨,身體很熱,心卻越來越冷。
走出教堂,腳步虛浮,淡色的日光照在身體上頃刻散盡了熱度,她看見橘杏還有修女不約而同投來擔憂的目光,想必這時候的她一定蒼白的很駭人。一瞬間以爲這一切都不會在結束,在生存和死亡的幻覺裡遊走,沒有任何辦法逃離。
天空是無數透明疊加而成的純淨,遠處隱隱約約傳來直升機的轟鳴。
她看到有人在祈禱,橘杏神色興奮的朝她大喊着什麼,直升機越來越低,螺旋槳颳起的氣流漩渦,飛沙走石,世界都要顛簸起來。
從還沒停穩的機艙裡跳下來的人,她睜大眼睛,瞬間暈眩而呼吸不過,疾風剪碎劉海,青絲凌亂的飛揚。天空被分成對角,海鳥的翅膀翻碎了天光,那個從天國方向闊步而來的人,如同夢裡面那樣的,光芒太過耀眼,融淡了五官的輪廓,唯有一滴淚痣燃成的藍色灰燼,無可救藥灼痛她的眼。
那些倉皇而混亂的人羣,跡部景吾輕而易舉卻歷經艱辛的一眼就看到了她。
微微茫茫卻依舊倔強的眼神,明淨的光芒彷彿北國冰雕裡燃燒的燈,讓人在看到她的一剎那,心的位置開始狠狠的疼。
猶帶體溫的風衣當空罩下,跡部舒展手臂將她鎖入懷裡。
垂眸的瞬間海藍色鳳眼裡有光華流轉,精緻的脣線含住她些微乾裂的脣尖,迥異於往日的霸道,淺淺廝磨傾盡纏綿。不覺間有鹹澀的液體融化開來,被他的脣小心翼翼拭去,幾分無措,幾分憐惜,逡巡良久,方纔輾轉深入,綿密的吻,鋪天蓋地的溫柔。
他的懷抱溫暖有力,生疼卻真實的存在感,於是她在不甚清晰的意識裡微微笑了,淺淺的氣息,“原來,不是做夢啊。”
他說:“水萌,我帶你回家。”聲音是沙啞的。
於是她的淚水流的更兇,跡部凝視了許久,收緊力道,脣齒間溢出一聲嘆息幽幽。
眼前這個女人,以註定也意外的姿態闖入他的生命,一紙婚書和冰冷的協議,將兩個陌生男女捆綁。在他的初意識裡,她和那些爲了榮華富貴靠近他的女人沒有什麼不同。各取所需的利益交換,從屬地位的不平等,不費吹灰之力得到的,他不會珍惜。她不可能是因爲愛他而嫁給他,他既非合格的丈夫,亦非完美的情人,所以他一直以來用的不過是做生意的方法,用最小的投資獲取最大的回報。他喜愛親近她的身體,卻執拗的不肯留下一分真心。
這一場豪賭,她不奢求天長地久的承諾,她分明傾其所有,飛蛾撲火般的義無反顧,要的,不過是他的一句話,一份真情。
她竟然要他的心,她不貪心嗎,她貪心。
他可以給她物質的全世界,未必能給得起愛。愛情這種奢侈品,豪奢如跡部景吾,也未必消費得起。
危機四伏的家族鬥爭,陰暗詭譎的商場搏殺,他在這樣的環境成長,當別人還在用少年的眼光看待世界,他已經學會用成人的功利算計人生。
站在華麗的舞臺,帶着不可一世的面具演一場獨角戲,既是睥睨天下的帝王,也是被命運操控的傀儡。一世榮光,蝕骨寂寞,跡部這個姓氏賦予他的榮耀和枷鎖,他習慣用高傲張揚的面具將內心掩蓋,習慣抹殺掉一切超出他掌控範圍的東西,習慣浮華背後的空虛,遊刃有餘玩着上流社會的遊戲,以爲自己一輩子都將如此。
沒有得到,就不會有失去。乾涸的心,他沒有辦法肯定,他清醒的不想動情。
跡部景吾,你是個懦夫,他對自己說。
他何嘗及得上這女子一半的勇敢和勇氣,他不願意動心,也沒辦法瀟灑放手。他只想霸着她,在她偶爾的真情流露裡洋洋得意沾沾自喜,只爲了他可笑幼稚的驕傲和自尊,滿足他大男人的虛榮心。
抗拒,其實是擔心淪陷,害怕習慣後承受失去的痛苦,所以只要一個人就夠了。
他何曾真的喜歡過男人,他的逃避,他的自欺欺人,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何必要無辜的她來承受?
她的敢愛敢恨,哪怕是沒有結果的愛,她努力過了,即使遍體鱗傷也無憾恨。
可是他,如果錯過了,失去了,註定要抱憾終身。
高傲,是拒絕的另一種姿態。和張揚的外表不同,他喜歡一個人靜靜的閱讀和午後寧謐的垂釣。風光無限,光彩照人,完美無缺,風流不羈,他願意展現給世人的也僅限於此,旁人沒有必要了解跡部景吾的內心世界,那個空間由他獨享,猶如絢爛至極的冰上獨舞。
從來沒有哪個人能用傻傻的縱容讓他如此心動,從來沒有那樣一雙堅強中藏着柔軟的眼睛,讓他忍不住想要擁抱。
他只不過是想要,俯視她的美麗。
他早就被她慣壞了。
他知道,這一次,自己逃不掉。
他想要試着向她打開那道緊閉的門,也許他需要學習,也許他做的不夠好,可他想要試一試。
這個男人,其實已經寂寞了太久。
日光下蒙着一層柔光的表情,那一刻彷彿,他在看全世界最美麗最珍貴的風景,眼中那些吉光片羽的碎片鋪在無邊無際的時間荒野裡,一刻不停恍似遠年的無聲的光影,訴說着流光易老。
雲破日出,白雲流經,見證大地萬千生命。
一個眼神,足以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