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外。
大島浩平拿下了那副讓他不舒服的眼鏡,他現在已經沒事了,周身輕鬆。旁邊的小助理給他點上一支菸,青灰色的煙霧繚繞在空氣裡,襯着那雙深灰色眼睛說不出的陰沉傲慢。
“手冢律師,謝謝你的精彩辯論,”他上前兩步與手冢握手,浮起圓滑老練的笑容,“如果有這個榮幸的話,我想請你共進午餐。”
“不用客氣,謝謝。”今天的庭審結果必定成爲明日頭條,如此年輕前途不可限量,這位沉着冷靜的首席律師依然是寵辱不驚的淡定表情,他做了個感謝手勢,表示自己因爲工作原因不方便接受邀請。
“那好吧,希望以後有這個機會,”大島並不勉強,在娛樂圈沉浮多年,即使有行爲失當依然穩坐一線導演的位置,和他善於察言觀色的本事是分不開的,心中有數,他欠手冢的老闆一份人情,“請替我向跡部總裁問好。”
手冢點點頭表示瞭解,這裡是法院的偏門,蹲點記者很快會找來,大島也不便多呆,簡單道別就坐入等候的房車中揚長而去。
高跟鞋在身後青石地面上敲擊出清脆韻律的節奏,手冢側眸。
冬季凋零的樹幹在頭頂延展出遒勁濃郁的線條,天空是水洗過的藍色。
他們隔着幾步臺階,默然對望。
剪裁考究的西服傳的合身妥帖,勾勒出明晰幹練的輪廓,黑色BOSS西服暗銀色領帶,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有一種遺世貴族的韻致,彷彿他本身就是一部厚重威嚴的法典,令人肅然起敬。你很難想象就是他,剛纔在法庭上幫了一個……人渣。
水萌的目光毫不避諱。
眉目秀致如江南水墨,蒼穹的雲影投落在清澈的瞳眸裡,堪堪分割黑白分明的兩個世界,那是非常年少心性的眼神,坦蕩,無畏,乾淨。
她很想在對方凝定如海的眼裡找到點什麼,可惜什麼也沒有,哪怕是一絲一毫的愧疚。那個男人周身籠罩着一道無形的玻璃牆,就像他的網球得意技,所有的攻擊對他絲毫無用,只會反過來傷到自己。
她首先移開了目光。
司機將黑色賓利開到面前,水萌微微扯了扯脣線,一貓腰鑽了進去。
手冢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他是司法界的新星,被無數人看好。極少有人敢用那樣的眼神看他,沒有法官的犀利,甚至是隱忍的,不經意的,卻極具殺傷力。
他並沒有生氣,相反他很珍惜那種目光,他不是神,物慾橫流的名利場將每個人的棱角打磨,迷失最初的堅定。在婚禮上看到的她精緻無暇的笑容,讓他一度以爲她和娛樂圈大多數女孩一樣,爲名爲利不擇手段。
好像他太武斷了。
即便在藝能界摸爬滾打八年,她還保留着最重要的東西,如同記憶裡那朵紅撲撲的,嬌小的,點點似雪梅般的笑靨。
嘴角勾着極爲淺淡的小弧,手冢此刻竟然有些欣慰。
和助理美由紀坐在回程的車子裡,窗外的景色飛馳而過,拉出一條青藍色的匹練。
美由紀剛剛就走在水萌後面,此時看手冢沉思的神情,小心翼翼的問道:“手冢前輩,你還沒告訴她麼,你們小時候認識的事情。”
水萌是美由紀很喜歡的演員之一,如今是跡部集團總裁夫人,閒暇的時候她跟手冢提起,敏感的發現了對方放空的懷念般神色,手冢經不住她追問,便向講故事一樣的,和她說了一些小時候的事,把她笑的花枝亂顫,完全無法把小國光跟眼前這個不苟言笑的面癱聯繫起來。
法律上講究疑罪從無,手冢只不過是把更完整的事實向法庭呈現,並做了邏輯性的推測,具體怎麼判,還要看法官和陪審團。
主觀上美由紀很痛恨玩弄女星的敗類,也很同情身心受創的當事人,但是,真的拋開感性,從所學專業角度完全從理性評判,手冢並沒有做錯。
所以,水萌誤會手冢,讓她覺得對手冢不公平。
畢竟,他們曾經那麼要好。
那個時候國光三歲半,剛剛上幼兒園小班。每天回家後的保留節目就是咬着口哨奶嘴,是的,國光小時候是個奶嘴控,三歲了還戒不了,騎着後輪旁邊還有兩個小輪子的迷你腳踏車出去兜風。腳踏車的後面有一個塑料兜,是心靈手巧的國光爸爸裝上去的,爲的是給兒子放玩具用。
這一天,國光又出去了,而且回來的比較晚。
後兜裡的鹹蛋超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洋娃娃。
剛要責罵兒子怎麼可以搶其他小朋友的玩具,彩菜媽媽把洋娃娃拎起來一看,發現是個活的。
洋娃娃的蘿蔔小腿兒蹬了幾蹬,小嘴撅起,卯足了力氣,哇哇大哭,把彩菜媽媽嚇得不輕。
夫妻倆盤問了半天,國光堅持認爲這是別人不要的娃娃,被他看見,就隨手撿回來了。
爸爸媽媽大眼瞪小眼,警視廳應該不會確認年紀這麼小的人口拐帶嫌疑犯,他們抱着孩子轉了好多天,也沒找到她的親人。
“媽媽,我們養着她吧。”剛好國光養的小貓跟着別的野貓私奔了,他把那個竹籃貓窩拖過來,奶聲奶氣的道,終於找回了感情寄託,叫父母哭笑不得。
娃娃好可愛討人喜歡,夫妻倆一合計,覺得家裡條件,多養個孩子也不成問題。
小國光給她取名叫萌萌,抱着不肯撒手。
辦好了收養手續,自此萌萌不費吹灰之力打敗奶嘴,成爲小國光最愛的玩具,沒有之一。
再後來,家裡面來了一個端莊的女人,好溫柔好漂亮,國光和走路搖搖晃晃的萌萌都很喜歡她。
可是,當有一天國光回到家的時候,發現萌萌不見了。
媽媽告訴他,那個阿姨就是萌萌的母親,要帶着萌萌去神奈川,和爸爸在一起。
可是他不相信,萌萌一定不願意的,她說過的,最喜歡國光哥哥。他一直都記得,雖然她的聲音軟軟糯糯,咬字都不清。
開始他不懂,後來他明白了,任憑他怎麼賭氣,萌萌都不會再回來了。
那一年,萌萌不到三歲,國光六歲。
“沒有那個必要。”拉回沉浸在遙遠時空裡的思緒,他微闔了眸,有點倦怠。
如今她是跡部夫人,他是法律顧問,涇渭分明。
小孩子的戲言,怎麼能信呢。
“手冢,有時候我覺得,你這個人挺狠的。”對別人,也對自己。說這句話的時候美由紀神色複雜。
“謝謝。”
“我不是在誇獎你。”她無奈。
“對我來說是。”手冢將頭靠在椅背上,任由潔淨的天光在鏡片上水一樣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