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過去, 那些時光,那些溫暖,都像是最後氾濫的河水, 消匿地無影無蹤。
仁王捂着臉, 眼睛很乾, 但是很難受, 酸澀地就像是被火炙烤過。身體裡的水分都被七瀨那單純的笑容蒸發掉了, 在四年前的那場大雨裡,消失了。
仁王驀然發覺,其實他想起最多的不是夏樹的笑容, 而是最後在河面上他伸出的手,夏樹明明是希望自己能夠握住他的手的, 但是他卻沒有等到。
就那樣, 沉浮着, 最後那隻手也慢慢沒入了渾濁的水底。
仁王睡了一覺。
醒來時他的心情依舊很糟。並沒有出現什麼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揮之不去那隻手的畫面,只是一閒下來就忍不住去想過去的種種。
他遺忘四年, 已經錯過太多。
然後他就想到了純。
四年來,大人們絕口不提,而她也什麼都不說。他們和夏樹之間的感情,大人們或許什麼都不瞭解,但是仁王卻很清楚。而四年前到現在, 他看着純從病牀上醒來, 看着純抱着他大哭, 看着她日漸長大。他們一起搬家, 他們一起把畢業旅行的災難當做笑談——
純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提過夏樹, 她甚至不能在兩家的大人面前說起那個對他們都重要的朋友。
他想起純偶爾會突然黯淡下去的眼眸,卻從來不解釋原因。就連傷心也不能讓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知道, 四年來,她是怎麼過來的?
仁王一點也不想去想這些,但是大腦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充滿了難以名狀的回憶與痛楚。
在南方小鎮逗留到開學前一天,他循着記憶走遍了當時他們走過的每一寸土地。那棵躲過狗的大樹已經不在了,大概是被賣掉了。那個曾經用來做試膽大會會場的建築物也拆掉了,新建起了氣派的酒店。而那個動物園倒是還在,只是他再也看不到當年的風景了。
日落的時候他站在動物園門口,恍然又回到四年前的那個下午。暮春的風要遠比秋季的溫柔,初夏清涼的氣息也沒有那麼蕭索。但是仁王卻覺得孤身一人站在這裡的他孤獨地要命,上杉老師手忙腳亂的樣子,學生們兵荒馬亂的場景,以及他們三個在人羣中狡黠地笑着,這一切一切,都不會再有了。
仁王回去的時候差不多到了夜晚九點,仁王媽媽看出他狀態不對卻猜不出原因。
回到生活了四年的家中,仁王卻一點也沒有熟悉溫馨的感覺。他甚至在想,這四年他是在做什麼,生活在虛僞的平靜裡,這樣的生活真的是真實的麼?
他洗了澡,坐在地板上靠着牀,網球袋放在旁邊,還裝着一字未動的作業,可是他已經不想去思考這些事情了。
直到他的陽臺上傳來響動。
他只是瞥一眼過去,連頭都不想轉。
純也沒指望他來幫忙,輕車熟路地自己從窗戶那裡將手伸進屋裡,然後摸到窗戶旁邊的門的把手,她很淡定地擰開了。
走到仁王身邊,純只是踹了踹他:“喂,你怎麼了,要死不活的……”
她話沒說完,仁王就拉着她的腳,用力地拉向一邊,失去平衡的純跌向仁王的懷中。她是完全地失去對身體的控制權,沒有任何防備地倒進了仁王的懷裡。她的下巴磕在仁王的胸膛上,儘管睡衣的料子很柔軟,她還是疼得快要哭出來了。而她還沒來得及罵上仁王一句,仁王已經收緊手,緊緊地抱住了她。
他用了很大的力氣。
純覺得身上的骨頭都在抗議,但是她沒有動。
因爲仁王雅治哭了。
他的眼淚無聲地落在她的後頸上,灼熱的淚珠在下墜的過程中變得冰涼,冷得純忍不住想要發抖。她拽住了仁王的手:“你他/媽倒是告訴我,到底怎麼了啊!老子連明天上午在冰帝的課都翹了不是來和你相顧無言淚千行的。”
“我都想起來了。”仁王雅治聽見完全不像是自己的沙啞嗓音說道,他將頭擱在純的肩上,然後又低聲重複了一遍:“我全都想起來了。”
純的身體僵了僵,但她隨即伸出手抱着仁王:“雅治,當時不是你的錯,所以別哭了。”
“但是,我沒能救他,我本來應該拉住他的。”
“別忘了,最開始進入密林迷路,是因爲我看到了那隻小兔子,所以我們纔會追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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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閉上了眼睛,那個時候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其實在樹林裡迷路的時候心裡真的很害怕,等到夜色降臨的時候她就更怕了。但是因爲夏樹和雅治都在她的身邊,所以她才能表現出很平靜的樣子。
而一個人任性最先走上那個吊橋,也是因爲愧疚。
現在想來,如果不是她執意要先走,夏樹也不會因爲擔心她而下水,也就沒有了之後這些事。她咬緊下脣,咬得嘴脣都發白。到了最後,她的聲音都有些哆嗦:“所以其實都是因爲我啊,都是我的錯。”
仁王愣了愣,他想過很多種可能,純大概會耿耿於懷,大概會忘記,大概會怪他……但是卻忘記純從來都不是會把責任推在別人身上的性格。他覺得自己辜負了夏樹,純卻覺得,是自己害了他,並且這麼認爲了四年。
已經哭不出來的仁王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純其實比他看得清楚,她的確介意當年他沒有握住夏樹的手,甚至擅自就忘記了所有的事情。但是她更討厭的,是引起一切還對仁王抱有這種想法的自己。說到底她討厭他忘記,只是因爲一個人去揹負三個人的過去,太沉重了。
沉重到她幾乎不能呼吸。再怎麼裝作若無其事,再怎麼斗轉星移,有些人有些事都不會隨時間的流逝消失。
“夏樹不會怪你的。”
手心傳來的疼痛讓純稍微清醒了一些,她連忙掙扎着坐了起來,然後一臉悲憤地看着仁王:“你什麼時候想起來的?放假的時候你去幹什麼了!?”
“我回去了那個小鎮,拜訪了上杉老師。然後他告訴了我七瀨夏樹這個名字,我想起一切。”仁王把這幾天的旅程概括爲一句話。
說不難過,也只是說說而已。說難過,其實大多數還是自責。時間的可怕之處不在於它能麻疼痛抹平傷痕,而是它能把人當時的心情沖淡。再怎麼激烈的感情也經不起歲月的消磨,一千多個日月,早把當初痛徹心扉的感覺給沖淡了。
然而過去有多傷感,就有多痛恨時間的這種力量。人的無力在於無法扭轉命運,人的悲哀在於不能反抗時間。
仁王雅治想他已經被四年的光陰忽悠地夠慘了,不夠幸運的是他只被奪走了四年。他可以用接下來的大半輩子來彌補這四年所失去的一切。
“你瞞着我。”純坐在他旁邊,慘白的臉上出現了類似糾結的表情。不過還沒等仁王解釋,她就煩躁地抓了抓自己的頭髮:“算了,反正你瞞着我的事有一大堆。要是一件一件去計較我遲早被你氣死,不管了,我要回去了。”
說着純就站了起來,轉身就要走。
坐在地板上的仁王伸手拉住她的手:“這些事我都會慢慢告訴你的,我保證。”
純回頭一臉不信任地打量着他:“笨蛋纔會相信你的話啊,我可是聽說了啊,你的外號是欺詐師啊死狐狸,騙人已經被你當成謀生的手段了吧?”嫌棄的語氣讓仁王頗爲無奈。
“你是從哪裡聽說這些的啊,這只是打球的時候而已啊。再說了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假話啊……”仁王無力地辯駁道。
純拍開他的手:“葵告訴我的啊,而且初中時冰帝文化祭的時候你騙穴戶去參加了一個什麼問答活動吧。還說什麼只是打球的時候而已,剛剛就騙我了吧死狐狸?”
葵?千葉葵?那個女人知道他是欺詐師還好說冰帝文化祭的細節她是怎麼知道的?不管如何仁王已經又給她記上一筆了。不過眼下最重要的不是他黑名單上那個素未謀面的女人,而是眼前的純。
仁王站了起來:“別這麼說嘛,隱瞞和欺騙還是有本質區別的,我只是覺得有些事沒有告訴你的必要而已,就像你也沒有告訴我夏樹的事情一樣。”
這個比喻顯然打動了純,她怔了怔,停下了腳步。她轉過身看着仁王,神色複雜地說道:“但是你卻自己去找出了那些記憶,你也知道被隱瞞的感覺並不好受,不是麼?”
仁王沒想到純竟然也會有這麼伶牙俐齒的時候,他的思維迴路雖然還沒有完全從失去夏樹的悲傷中解脫,但是也因爲純恢復地七七八八了:“所以我已經決定要慢慢告訴你了,所有的,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
“真的?”純挑了挑眉,擺明不相信他的話。
“嘛,那先告訴你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好了。”雖然很無奈純誓死不信的態度,但仁王知道她只是表達一下而已,真說出來她十有八九還是會信。
仁王看着她的眼睛,淡定地開口。
“我喜歡你。”
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