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祖十五年,淮安——
“哎呦,葉老爺啊,這批姑娘可是好貨色啊,好幾個都是大戶人家出來……”人販子一臉諂媚的嘴臉,頗有幾分醜惡。
身後的馬車,不,應該說是囚車中,五六個小小的瘦弱身子,如同大雪天被雁過拔毛的鵪鶉一般,正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細看去,大都是十二三歲的姑娘,頭上插着破破爛爛的草標,顯示着她們毫無自由可言的身份。
戰亂初平,百廢待興,多少前一日還萬千富碩的商戶,下一刻就變成了階下囚,這種事情,並不稀奇。
還算年輕的葉老爺將透過囚車,將那些女娃一一打量下來,大多數女孩子的眼中,都流露出恐懼的神色。
只有角落裡的一個小女孩,抱着腿垂眸不言,別的小姑娘因爲恐懼,頭髮早已是亂糟糟,衣服也破破爛爛。
這個孩子,雖然衣服也好不到哪裡去,頭髮卻是要比其他的女孩齊整些,顯然是自己整過了。
只見這小姑娘眼神清冽,彷彿夏天荷葉上浸染的夜露,神色平靜,緘默不言。
葉老爺好奇之心乍起:“叫什麼名字?”
小姑娘看了一眼這莊子門前的牌匾,上面的“葉氏茶莊”四個大字龍飛鳳舞,終究是垂下眼睫,低聲道:“姓曲,麴塵花。”
葉家在淮安富碩百年,以茶葉生意起家,亂世裡淮安太平,而中原茶葉金貴,賣到海外更是利潤翻番,自然是做的風生水起。
葉老爺看着這孩子有趣的神色,輕聲一笑。
“銚煎黃蕊色,碗轉麴塵花。”
這茶詩幾乎是東魏文人雅客人人識得的賦茶令,無疑,這是個聰明的孩子,分明是想讓自己留下她們,卻又不同於別的哀求與請求。
“都留下來吧。”葉老爺淡淡道。
那人販子忙欣喜地接過銀子,留下了人,趕着空蕩蕩的囚車繼續去做這天怒人怨的勾當。
女孩子們終究是沒有逃脫被販賣的命運,卻幸運地避過了被賣入青樓的結局,這說不上是好還是不好。
茶女,這個身份讓小小女孩們鬆了口氣,顯然,她們得到了一個不錯的歸宿。
魏太祖十八年,魏帝崩,太子即位,改年號“明安”,東魏改朝換代,有了短暫的變故,卻並沒有迎來什麼大的安穩。
魏國朝廷連年征戰,邊境百姓早已苦不堪言。
江淮屬東都富饒之地,土壤肥沃又遠離戰亂,影響較小,歌舞昇平間,儼然一派安和。
二十三歲的顧淮良,帶着滿心的憧憬與信任,一身郡守紫袍,以狀元之身,在無數人羨豔的目光中,上任淮安。
新帝深知朝廷派系千絲萬縷,江淮糧倉可是日後打仗的資本,萬不能被那些個只會享樂的舊貴族私吞了去,故而有意提拔窮苦人家出身、無任何派系的顧淮良。
很多年以後,顧淮良還是記得那時候的心情。
年少輕狂,白馬翩然,滿懷着一腔躊躇滿志。
溫雅平淡的微笑之下,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喜悅。
一路上,百姓用或好奇,或看戲的眼光迎着新郡守的進城,淮安大小商戶都前來賀禮,一觀這新郡守的樣貌。
一番客氣地寒暄之後,便是接風洗塵。
“郡守府已略作灑掃,備下薄酒,還望大人賞臉……”
顧淮良年輕,還不太懂官場規矩,略略思索之後也就應了。
天色尚早,晚飯還沒備下,淮安大大小小的臉面人物都跟小孩子似的,排排坐在了兩側的太師椅上。
縣丞向下座的葉老爺使了個眼色,立即得到會意。
拍了拍手,屏風後走出一白衣的蒙面女子,身量芊芊窈窕,一雙眸子沉靜透着寂寥的山水色。
“曲姑娘可是淮安首屈一指的香茗師,茶藝了得,顧大人可要好好品品。”坐下,陸家家主嘿嘿一笑,目光投在那女子的臉上,頗有幾分貪婪。
香茗師,女香茗師,換一個說法,便是高級的茶女。
這個時代裡,女人永遠只能作爲男人的附庸,從而被冠上許多內涵的詞語。
只見那女子似乎並不在意周遭的眼神,只是垂下墨睫,手中茶盞行雲流水,分茶,烹水,選壺,泡茶,淋壁,斟茶,一氣呵成,本來頗無趣的活動,生生如同舞臺戲一般,在她手中滲出了一種靈性之美。
武夷大紅袍的霸道,在此刻生生與女子的柔婉之氣中和,陰陽交匯,剛柔並濟,香氣聚而不散,帶着平正中和的氣息。
堂上人都含笑品茶。
顧淮良於茶道上只是略懂皮毛,有些尷尬着微笑聽底下那一堆人從茶講到盞,再講到茶,最後講到淮安一脈的豔茶,然後一同瞎侃豔茶到底有多風靡。
顧淮良閉口不言,暗歎自己讀了二十年書,卻在此刻成了睜眼瞎。
同時心中也微微皺眉,看這姑娘模樣清雅,怎麼做了這麼些卑賤的勾當。
卻見陸家家主調侃道:“這現在的豔茶,不比從前了,從前都是胸口烘焙,現如今只剩一道燕子銜泥的工序,算什麼豔茶!”
此話一出,衆人都愣了一愣。
“就是不知道,曲姑娘能否再爲我等展現一回那豔茶古法的風姿?”陸家家主撫着鬍子,眼中晦暗不明。
顧淮良聽着,心下憤然——這下他可算是聽明白了。
古法的豔茶製茶法,他在古書中倒也見過。
以處子之身,得茶之靈氣清豔,換句話說,就是用女兒家的胸口揉搓烘茶,口中敬茶神娘娘,場景香豔又聖潔,頗有種矛盾之美。
豔茶女,與妓女相差無幾。
此時提出這樣的話,分明是打好了算盤要爲難顧淮良。
麴塵花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了。
顧淮良這才明白,眼前的女子不過是個幌子,他們真正的目的,是要給自己一個下馬威,在自己面前強迫這女子行荒淫之事,從而看自己的反應!
但這頭,出與不出,都是十分艱難,出了這頭,日後想必他的政績不會太過順利,但不出這頭,又與他一貫的君子作風有悖。
“曲姑娘精通香茗製法,對豔茶也頗有了解,想必不會拒絕。”陸家家主繼續慢條斯理道。
此話一出,周遭靜默了片刻。
顧淮良皺起眉頭,看着這羣人頗有些逼良爲娼的意味,心中陡然升起一陣怒火,還未及出聲,便聽見麴塵花聲音淡淡。
“陸爺,聽聞這武夷大紅袍,乃是今年新品,葉家馬匹加急剛送來不久,陸爺要是喜歡,便多品兩杯。”
陸家家主挑眉,神色不明地看着那白衣女子。
“上次陸府上剛購了兩斤守薇山今年新出的極品雨後龍井,按照市價一兩茶二十兩銀子的價,四百兩銀子還在賬房欠着,親兄弟明算賬,不如……陸爺先將這賬結了,我們再另行商榷?”麴塵花繼續淡笑,黑白分明的眸子裡看不出喜怒。
葉老爺半生財迷,如今見了四百兩銀子,利益當前,再加上這麴塵花怎麼着也是他葉家的品茗師,這老傢伙自己想試探顧淮良,偏偏要拿讓自己來出血本。
麴塵花於茶道天分極高,如今更是已經做到了葉家茶藝管事的位子,怎麼能任由他難堪作踐?
於是,葉老爺也不禁半開玩笑道:“陸老兄,這銀子嘛,就算了,我上次看中一副鍾馗捉鬼圖,你死活不肯割愛,不如,如今就便宜了小弟,如何?”
陸家家主頓時訕訕,明白自己出賣老友有些過了,於是不再說話。
顧淮良滿肚子的怒氣,卻在這幾句話之間轉變成了驚愕。
毫無疑問,這是個聰明至極的女子。
不僅幾句話便化解了自己內裡尷尬的處境,更是隱約間使得淮安最大的商業巨頭葉家變相表明了態度。
果然,當晚後半程的晚宴,沒有人再敢給顧淮良使絆子。
晚宴上是允許攜帶女眷的,剛剛及笄不久的葉奼嫵帶着自家十三歲的弟弟,跟着孃親,席間偷偷望着顧淮良,臉上一抹緋紅。
剛及冠沒幾年的顧淮良,身上有一種青澀與老道並存的氣息,溫潤如玉,儘管這塊玉還不夠光滑圓潤,帶着有些澀滯的棱角,卻仍使得葉奼嫵的心砰砰直跳。
“娘,這便是郡守大人?”葉奼嫵輕輕地問着自己的孃親,“原來他這麼年輕……”
本來以爲信任郡守應該是個老頭子,卻沒想到是如此年輕有爲的青年,這幾乎是所有春閨少女最理想的夫婿。
“怎麼?阿嫵心動了?”葉家夫人看着自家女兒,心中對自己女兒的眼光也是暗贊。
“我葉奼嫵值得最好的!”優雅精明卻略帶鋒銳的少女揚起頭,眼中閃過勢在必得的光芒。
顧淮良感覺到一道大膽的目光注視,略微偏頭,見是一紅衣灼灼的少女,微微一笑算是回禮,而那女子也並非一般閨閣女子那般羞怯,反而大膽一笑,驚豔了不知多少名門貴戶的少爺。
這是顧淮良來淮安的第一天,此後他除了死後,便再也沒離開過這裡。
這一天,他記住了兩個女子,一個是聰慧地不漏聲色便能替他化解尷尬的茶女,一個是自信篤定,眼角飛揚的富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