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顧言雪把下頜擱在他肩上,嘆了口氣:“好。”

兩人又擁了一會兒,裴鶴謙忽然“啊”地叫了起來,拽了顧言雪就往車上推:“完了,完了,我們一晚上沒回去,連個口信都沒給家裡捎。哥哥、嫂嫂肯定都急死了!快回家吧!”

顧言雪看他急得滿頭是汗,倒笑了:“你這麼大個人了,還怕他們罵?”

裴鶴謙也不答話,躍上馬背,猛揮長鞭,總算在午時之前趕回了裴家。

甫一進門,裴鶴謙和顧言雪還沒下車呢,羅氏已攔在了馬前,指着裴鶴謙絮絮叨叨好一通說。裴鶴謙在他嫂子面前還真服帖,別說回嘴了,便是連眉頭都不擡一下。

足足說了半個時辰,羅氏纔拿帕子蓋住了眼角:“你大了,不用聽哥嫂的話了,去哪兒,也不用告訴家裡了。”

裴鶴謙藉機下了馬,扶着他嫂嫂道:“怎麼會呢?”

羅氏一擡眼,指了他的脖子驚呼:“這是怎麼了?紅紅的,什麼印子!”

裴鶴謙忙掩住頸間:“我們迷了路,宿在野地,草窠裡好大的臭蟲,牙尖齒利,叮得人生疼。”

羅氏心疼這弟弟,左瞧右看,半晌,揮了手道:“算了,你不餓,顧公子也餓了。”吩咐身旁的裴忠:“你帶他們去吃飯吧。”

待等羅氏轉過照壁,進了內堂,裴鶴謙回到車中,小心翼翼地將那襲狐裘疊起,依舊用那織錦包袱密密地裹好了,交在顧言雪手中,這才扶着他下了車。裴忠立在原地,靜靜候着他二人,等裴鶴謙走到跟前了,才湊過去,低聲道:“昨晚寶裘居的夥計來找過您,說那件貨要二百兩黃金,請您得了空再給送去,假如不得閒,吩咐一聲,他也會來取。”

裴鶴謙嚇了一跳:“二百兩黃金?”

“是啊。大少爺若聽說你一擲千金怕是得生氣,我偷偷打發了他,沒讓大少爺知道。”

裴鶴謙點了點頭,他原想着那襲狐裘再貴,兩、三百兩銀子總也夠了,卻不想竟要二百兩黃金,裴家不過是小康人家,裴鶴謙的吃穿用度都須跟兄嫂伸手,一時之間,哪裡去找這麼多金子,不由蹙緊了眉頭。

顧言雪聽了,卻只作不知,催促裴忠帶他們去吃飯。

裴鶴謙心裡有事,飯也吃得格外地慢,顧言雪胃口卻是大好,連吃兩碗,才拍下了筷子:“待會兒,就去趟寶裘居吧。”

裴鶴謙怕見債主,愣愣地看着他:“等個一兩天吧,我想辦法籌些錢。”

顧言雪搖頭:“夜長了,這夢也就多了,遲去不如早去。你吃完了,記得叫我。”言罷,一推碗,捧着包袱,回房去了。

且不提裴鶴謙在這邊如何愁眉不展,單說東廂的顧言雪,一想到裴鶴謙苦着臉的樣子,忍不住便笑,他藏好了狐裘,看看四下無人,便到院中撿了幾塊石頭回來,拿張藍布墊了,置於案上。接着又閉了窗,關了門,落了鎖,這纔到了案前,盤腿坐下,將眼一闔,氣沉丹田,悠悠然打起坐來。半晌,只見他頭頂淡淡地飄出一層白煙,水色的脣漸漸張開,“呼”地,噴出了一顆銀珠。

那珠子不過是一粒龍眼大小,卻是晶瑩剔透、美輪美奐,浮在空中,滴溜溜亂旋,每轉過個角度,便放出不同的異彩,珠輝流動,再映着個玉人,當真是如詩如畫,丹青難描。

顧言雪右手一翻,將銀珠合於掌心,口中喃喃,唸唸有詞,不多時,只見他掌心涌出一團金霧,翻飛繚繞,將案上的石頭密密地圍裹了起來。待金霧散去,那藍布之上已沒了石頭,映入眼簾的赫然是幾錠光華耀眼的黃金元寶。

“篤、篤”叩門聲響,顧言雪睜開雙目,把銀珠吞進口中,又拿藍布包了金子,納入袖底,這才應一聲“來了”,站起身來,拔鎖開門。

“走吧,我們去寶裘居。”裴鶴謙立在門口,臉色黯然。

“這麼快就籌到錢了?”顧言雪有心逗他。

裴鶴謙搖了搖頭:“先給個二百兩銀子,餘下的,慢慢再想辦法吧。我家與這寶裘居常有往來,他們也不好太過逼迫。”

顧言雪哈哈大笑,將個藍布包拋到他懷中:“我還真要你出錢不成?這一包足有三百兩呢。”

裴鶴謙揭開包袱一看,絲毫不見驚喜,仍是沉着個臉:“哪來的金子?”

顧言雪便有幾分不悅,當下把眉毛一擰:“偷的!搶的!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你管得着嗎?”

裴鶴謙把那布包原樣包好,遞還給他:“言雪,不管這金子怎麼來的,你先收回去。”說着,靜靜望了他,眼色溫柔:“凡事都有我。”

他話雖未說破,顧言雪那麼聰明的一個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裴鶴謙言下之意,無非是說,這金子多半是顧言雪往日“謀財”來的,他裴鶴謙是個謙謙君子,用不得這不義之財。

顧言雪想到此處,冷笑一聲,把個包袱“啪”地往屋裡一扔,帶上了門,心道:你正直、你清高,好啊,那二百兩黃金,你就自個兒慢慢還吧!

午後時分,裴鶴謙駕了車,帶着顧言雪再訪寶裘居。掌櫃的只道他是來納還重金的,唯恐黃金白銀的堆在店堂裡,落了賊眼,招惹是非,便囑夥計看着鋪子,自己引了裴顧二人,到內室相談。

言談間,裴鶴謙抱怨這狐裘開價未免太高了,掌櫃的連連搖頭:“裴公子,不怕您生氣,我這便要說您外行了。衆所周知,狐狸個子都不大,一般的狐裘,總要用好幾只狐狸的皮拼接而成。您回去細細地看過那袍子沒有?可曾找到一條拼縫?我告訴您:一條都沒有!這袍子,是用整張的狐皮做的!”

顧言雪面寒似冰,掌櫃的卻說得眉飛色舞:“您想想,這得是隻多大的狐狸?這狐狸不長上幾千年、不成精,能有什麼大嗎?”

裴鶴謙微微一笑:“如此說來,這狐狸還是有來歷的。”

掌櫃的連連點頭:“這是自然,實話告訴你吧,這是隻千年妖狐的皮,這狐狸生前,能變化人形,活色生香一個美人啊,聽說還能點石成金呢!”

“既是如此神異,怎麼做了皮袍?”

掌櫃的嘆了口氣,壓低聲音:“這話我只偷偷告訴您,據說爲了捕殺這隻狐狸,死了上百個人呢,我東家也是死裡逃生,才帶出了這張狐皮。”

掌櫃說着,一擡頭,正跟顧言雪對上了眼,不知怎麼的,周身一激靈,連舌頭都短下了一截去。

裴鶴謙趕忙起身,攔在二人之間,笑着問那掌櫃:“竟有此奇事!卻不知道當年捉這狐狸時,是個什麼情景?這狐狸可是鍾老闆親手伏下的?”

掌櫃的鎮定心神,擦着額角的汗道:“這就都不知道了,都是些傳言,我東家輕易不肯提這事,諱莫如深。”一邊說,一邊思着自個兒可真是老了,好端端說着話,竟也會冒虛汗。

裴鶴謙點點頭,重又落座:“說起來,足有半年沒見着鍾老闆了,他身子可好?”

“多謝惦念,我東家常年在外採買皮貨,勞頓了些,身子卻還硬朗。”

“鍾老闆年近半百還降得了這等狐妖,着實硬朗啊!”裴鶴謙笑了道。

掌櫃的連連搖頭:“這兩年,他只收皮貨,很少圍獵了。這狐皮是我東家十年前帶回來的。頭五年,恐這東西沾了精氣,有古怪,就一直鎖着,沒敢製成袍子,後來袍子是縫出來了,卻一直沒出手。一來,這袍子有些來歷,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我不放心賣;二來,寶劍配英雄,紅粉贈佳人,我賣了二十幾年裘皮,第一次經手這麼個寶物,不想賣給個俗人,糟踐了它。也就是顧公子,那風神、樣貌才配得起這袍子啊。”

正說着話呢,外頭一陣喧嚷,不多時,一個夥計慌慌張張地跑了近來,拉了掌櫃的道:“您去看看吧,有人擡了一隻活的大老虎,放在門口,硬是要我們買下!”

掌櫃的聽了,回過頭衝裴顧二人一拱手:“您們少坐,我去看看。”

顧言雪站起來,微微一笑:“活老虎擡到皮貨行,這還真新鮮,一起看看去。”

當下,夥計引了三人到得門前,卻見雪地裡停了一架二輪板車,車上擱了老大一個鐵籠子,那柵欄一根根足有拇指粗細,籠中伏着一隻白額的斑斕大虎,骨架雖然雄壯,卻早失了威風,闔攏了眼,單是肚子一吸一漲,還看得出是個活物,背上傷痕斑駁,皮毛撕脫,慘不忍睹。

掌櫃的一看,頓時皺起了眉頭。趕車的兩條大漢見夥計帶出個長者來,知道管事的來了,走上前來,大手一攤:“二百兩銀子,老虎我們可送到了。”

掌櫃的又驚又氣,一張嘴,吸進口冷風,咳嗆連連:“一張虎皮哪裡值得了那麼多銀子?再者,它背都花了,皮相次得不能再次,這樣的皮子我家不要!”

“開什麼玩笑!”左邊的大漢手一伸,拽住了老頭脖領:“明明說到了寶裘居就給錢的,我們可走了幾十裡山路,特地從仙霞嶺送過來的!”

眼看那老頭的脖子都快被拽歪了,夥計膽小,不敢上前,裴鶴謙看不過了,推開大漢,護住掌櫃,拱了手道:“這位好漢,有什麼話,我們慢慢說來。他一個老人家,經不得磕碰,有什麼閃失,大家都不好過。”

大漢這才悻悻罷了手去,右邊那人插上話來:“我們是仙霞嶺中的獵戶,逮了這虎,正要殺了,來了兩個道士,給了五十兩銀子作定金,叫我們把虎送到杭州寶裘居來,說是另有二百兩答謝的。我們千辛萬苦推了虎來!怎麼倒不認帳了?!”

掌櫃的氣得鬍子亂顫:“我家是開皮貨行的,跟什麼僧啊、道啊,向無往來!別人下的定,憑什麼要我家來收?你們自己沒搞清楚,倒來強賣,是何道理?!”

大漢聞言便要揍他,老頭直往裴鶴謙身後躲,幾個人登時攪成了一團。顧言雪趁着亂,悠悠然踱到車邊,把了鐵柵欄,低低問道:“大王,別來無恙?”

他這話駕了北風,灌入虎耳,那虎身子一震,猛地睜開了一雙碧眼。

顧言雪將指頭探入籠子,摸着虎鼻,朗聲道:“聽說老虎鼻子與龍肝、鳳膽並稱天下三絕,且要趁這老虎活着的時候,一片一片割下來,拿滾水涮來吃,才最是美味。”

他這幾句話說下去,衆人俱是一驚,兩條大漢都變了顏色,面面相覷,這二人捕獵多年,如此惡毒的吃法卻也是第一次聽見。

那虎更是恨得不行,揚須張口,想要咬顧言雪,可惱顧言雪那隻手擱在它鼻子上,嘴張得翻了天,卻也咬不着。

顧言雪不怕,裴鶴謙卻怕虎傷了他,過來拉他:“小心!”

顧言雪看着他笑道:“你不是帶了二百兩銀子嗎?這老虎我要了,今晚吃虎鼻!”

顧言雪這一句話,可解了兩家的圍,獵戶賣脫了虎,寶裘居也不必破財消災,衆人皆大歡喜,只苦了裴鶴謙一個,可顧言雪不容他說個“不”字,早把手探進他懷中,摸出包銀子,一甩手,拋給了獵戶。

“這一包是二百五十兩!”裴鶴謙驚叫。

顧言雪點點頭:“哦,那這板車、籠子算五十兩,一併賣給我吧!”

那兩個大漢哪有不樂意的,連連點頭:“天色不早,就此告辭!”說着,一溜煙跑遠了,唯恐裴鶴謙反悔。

顧言雪走到掌櫃的跟前:“二百兩金子是個大數目,我們暫時拿不出,本想着今日先給你個二百五的,奈何拿來買虎了。來日再登門納還,您意下如何?”見掌櫃的面有難色,他眼珠子一轉:“您要覺得不合適呢?我就把這老虎留下抵帳吧。不過這車、這籠子我可要帶回去的。”

掌櫃的連忙擺手:“別,裴公子我還信不過嗎?銀子不急,慢慢兒還好了。”

顧言雪哈哈大笑,又到裴鶴謙懷裡搜了些銅板出來,在路邊逮了條閒漢,着他推了板車運虎。

裴鶴謙哭笑不得:“你真要把這虎帶回我家?我嫂子不嚇死纔怪!”

顧言雪眯了眼,覷着遠山:“附近可有山嶺?”

“那就得往西南,滿覺櫳、九溪一帶去了。”

顧言雪點了點頭,拉着裴鶴謙上了車。裴鶴謙打馬,閒漢推着板車,三人一虎順風而行,一路向南,行人見了活虎,紛紛側目,顧言雪得意洋洋,高挑了簾櫳,揮灑摺扇,直把那獵獵北風、皚皚白雪,當作了假的一般。

冬天晝長夜短,等他們入了山嶺,日頭猶未西墜。這九溪一帶的山,比不得仙霞嶺的陡峭高深,多是些低矮的丘陵,南方地暖,雖是隆冬,仍覆着層植被,倒還蒼翠,谷中溪澗縱橫,淙淙水聲不絕於耳。

顧言雪四下打量,眼見這路是越來越窄,附近也沒有人家了,便讓那閒漢把板車停到了路邊,給了一把銅板,打發他去了,自己一撩長袍,下了馬車,走到籠前。

裴鶴謙端坐馬上,交抱着雙臂,靜靜望着他。

顧言雪扶着籠子,回頭一笑:“你知道我爲什麼要買它?”

裴鶴謙搖搖頭:“我相信你自有計較。”微微笑了:“你再任性,卻也不是胡鬧的人,總不見得,買了這虎來大變活人吧?”

顧言雪長眉一挑:“我的裴公子,總算給你猜對了一回!”說着便將右臂一揮,袖底頓時涌出大團的白霧來,嫋嫋娜娜、橫遮豎掩,覆住了籠子。好半天,這雲霧才散入了林間,再看那籠中已不見了猛虎,蜷伏在地的,赫然是一條壯漢!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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