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裡簽字, ”許崧說,頓了頓又說:“簽完之後——那幢房子就是你的了——”。
她靜靜地坐在那裡,目光一直停留在紙上。
“簽了吧, 這是他的心願, 你——不要讓他走得不安心, ”許崧的聲音低沉下來, “他選了好幾處最後才定到這裡, 說你一定會喜歡……”。
她終於執起筆,認認真真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最後那一筆,由於特別地用力, 白暫的紙張被劃出一道深深的印子。
她無意識地用手指撫過那個名字,當初他在寫自己的名字時候會不會想到某天我會在旁邊的位置簽上我的名字呢……寧曉葦想。
一滴液體忽地落在紙上, 原本遒勁的筆跡慢慢地被水份地浸開, “南”字的最後一豎成了鋸形狀……
“他怎麼會在那裡?”她問。
“那天他跟我打電話說有了老廖的消息, 說他躲在玉灣附近的一個村子後面,原本我想帶幾個人跟他一起去的, 正好前一天晚上我有點事兒,他心急說要先過去看看情況,於是當天晚上他就自己開車過去了……”,許崧說。
“那——老廖呢?”她又問道。
“後來被抓到了,一條腿也沒了, 在那裡被困了好多天……解放軍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餓得差不多要斷氣了, 腿沒保住, 截了……”。
“他姐夫呢?救出來了嗎?”
“何騫——身體沒什麼大礙, 再過一個月應該就可以出來了, 不過錢還是要賠的,再說他在監獄裡也遭了不少罪……”。
她點點頭。
一場災難, 衍生了許多新的不公平不平等,但又讓許多原本不平等的事情又重新迴歸於平等的起點。
塵埃終於落定了,他卻不在了。
“他……走的時候,很痛苦麼?”她忽然輕輕地問。
許崧眼圈微紅,吸了吸鼻子,嘆了一口氣。
“據醫生講,發現他的時候,他停止呼吸至少已有十個小時了……”,許崧的聲音忽地哽住,“而且——他身上有多處骨折……”。
有哭聲從旁邊的房間裡傳過來,這樣的日子裡,有太多生離死別的場景出現在現實世界裡。
他就這樣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塵歸塵,土歸土。
這個城市,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屬於她了,也許從來就沒有過,他和她,不過是人生這場戲裡交錯而過的兩個過客。
她應該離開了。
“我要走了……,他的事情……您費心了!”她說。
許崧咳了一聲,“明天……追悼會,還有遺體火化……你來嗎?”
寧小葦搖搖頭,眼簾低垂。
“我明天早上的飛機……去法蘭福克,我…我的孩子……會在那裡出生……”,她撫着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
許崧忽然從口袋裡拿出一樣東西,在她面前展開。
“這個,是從他身上發現的,鏈子原來是掛在脖子上的,但墜子卻被他死死地抓在手裡,我們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把他手的掰開……還以爲是啥貴重玩意兒,想不到是塊石頭……”他說。
寧小葦接過來。
是一塊淺色的石頭,也許被人無數遍地撫摸過,原先的乳白色已經變成了半透明的微黃,隱約間有幾個歪歪扭扭的字。
“我們都看不出上面寫的是什麼……”許崧用困惑的聲音在自語。
“小尾巴和臭南瓜”
裴書南,這個給你,留個紀念吧。
還真是個紀念,這塊石頭見證了曾經青澀的初戀,也見證了他的離去。
機場諾大的候機廳顯得雜亂無章,擁擠而無序的人羣,貨物與行李都比平時要雜亂許多。因爲這場巨大的劫難,無數的物資被運送到了H市,機場變成了一個巨大的中轉站,有無數的工作人員以及志願者在忙碌着。
登機牌換好之後他們才被告知,因爲物流的原因飛機將延誤至少兩個小時後才能起飛。
因爲早孕反應比較嚴重,她已經不適合長時間站立,Tristan扶着她讓她在椅子上坐下耐心等待,剛坐下沒多久,遠遠地看見了一個大鬍子幾乎可與原來Tristan的鬍子媲美的老外,那人推着一大堆行李面色焦急地四處張望,Tristan一邊朝那人揮手,一邊對寧曉葦說那是他在中國認識的一個老鄉,這一次是與他們同一個航班Go Home。
Go Home,這兩個詞讓寧曉葦忽然間悲從中來。
是了,這樣的旅程於他是回家,可於她呢,那是從今往後的背井離鄉。
Tristan向那個名叫Ziggel的大鬍子介紹了寧曉葦,還好,他用的是Fiancee這個詞,她仍是有些不好意思,按照中國人的習俗看來她和Tristan的行爲多少會讓熟悉的人難以接受吧,但Ziggel卻神色自若地與她打招呼。
或者這就是東西方文化的不同吧,中國人更傾向於用悲痛來緬懷,而老外則會更多地選擇Let it Go。打過招呼之後,兩個德國人開始熱烈地交談,講的是她完全聽不懂的德語,偶而會有一兩個貌似英語的詞從他們嘴裡冒出來,但因爲語速過快,她完全抓不着要領。
於是她很小聲地打斷了他們,對Tristan說要去另外一邊轉轉,順便買點飲料。
於是她就在諾大的機場裡毫無目的閒轉着,沒過多久便覺得有些累了,她選了一個靠窗且僻靜的角落坐下,巨大的牆面玻璃外是藍藍的天空,這是一個適合旅行的日子,她的旅程也將從這裡開始。
心裡卻隱隱有些悲哀,再過幾個小時她將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城市,離開這片國土。
所謂的前世今生大概就是如此吧。
在那個前世裡,有一個名叫裴書南的男人,深愛過她,也放棄過她,最終在她不經意間從這人生的舞臺上退場。
她終於要走了,也終於要放下了,所有於他的一切,所有與他有關的的快樂與悲
傷都將永遠地定格在消逝的前世裡。
“寧曉葦——”,恍惚中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轉過頭過,有兩個人站在身後。
“真的是你——,”那個女人驚喜地說。
她有些迷惑,轉頭看她身邊的男人,記憶忽然間甦醒過來,是曾經在裴書南家住過的趙建平與艾媛媛。
艾媛媛親切地拉起她的手,語速極快地說着話。
這場巨大的劫難讓艾媛媛的父母空前地擔心自己的女兒,也開始重新考慮起女兒真正的幸福了,也許太多的生死離別讓他們感悟到生命最真實的意義其實就是好好地活着,更讓他們刮目相看的是,當地災難發生時,兩人正在市內一家超市裡購物,艾媛媛被壓在巨大的貨架下面,趙建平試了好幾次未能將貨架挪開,在餘震不斷的情況下他一直不離不棄地守在旁邊,直到後面有人幫忙一起把她救出來,艾媛媛接到父母的電話時抽泣着向他們述說了當時的情景。
“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死也要跟他在一起!”在掛斷電話前她大聲地說。
就這樣,這場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就是悲劇的劫難卻成了兩人命運的轉機,艾媛媛的父母迅速地放低了姿態,他們和顏悅色地主動與趙建平聯繫,讓他帶着女兒重返故里。
趙建平在H市的求職及工作並不是很順利,裴書南的離去更讓他的心情落至谷底,再加上此時一個新的生命光顧了他們的二人世界,於是兩人決定打道回府。
“已經有三個月了……”,艾媛媛撫着自己的肚子說,一臉的幸福。
寧曉葦微笑,向她祝賀:“你們這是功德圓滿,皆大歡喜了!”
兩人的神色忽然又變得複雜起來,趙建平有些囁嚅,“書南的事……”,剛起了個頭,卻終是不知該從哪裡說起。
書南,書南,這兩個字仍然如擊在心,她這才恍然,不管自己對自己說過多少次要堅強要振作的話,心,其實還是痛的。
可說到底,在他們看來,她和他不過是兩個舊識的同學,即使他們察覺過什麼,但那場盛大的婚禮,想來也足以掩蓋曾經的痕跡。
“書南他——婚禮前回過一趟莊城……”,趙建平說。
呵呵,莊城,那是一個多麼遙遠的地方,於此時此地的她,於未來的她,那不過是前世裡一個代表地名的符號。
可他回去做什麼呢?
她終是沒有問出來。人已逝,樓已空,知道再多的信息其實也沒有太多的意義了。
今生不問前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