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定地立在她面前, 身後是強烈的陽光,因爲逆光的作用,在重新睜眼的一剎那她只來得及看清他的輪廓。
“裴書南,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她結結巴巴地問, 大概因爲第一次做心靈護理還有些緊張的緣故, 中午在療養院的時候她吃得很少, 現在的她忽然覺得有幾分眩暈。
太陽正好灑在她臉上, 光線充足得可以讓他看見她臉上的每一個毛孔,微顰的眉,細長略彎的睫毛, 還有那光潔如瓷的肌膚,一切的一切都那麼清晰那麼觸手可及, 除了那雙眼睛裡藏着的憂鬱和幽深。
“許崧告訴我的, ”他說。
她點點頭, 哦了一聲,“你——”她想問他有什麼事, 可還沒來得及張口,他卻說話了:“我就是想來看看你。”
他說話的時候並沒有看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兩個人忽然沉默下來,只有陽光無奈地灑在他們身上,空氣灼熱而沉悶, 像一張不透氣的網死命地罩在城市的上方。
過了好久, 他終於又說話了, “怎麼?不請我去你家喝口水了?”
寧曉葦“啊”了一聲, 怔怔地看了看他, 然後一言不發地轉頭,往自己的住處走去, 裴書南默默地跟在她身後。
三樓應該不算很高,幾曲彎彎折折的樓梯她每天都會走上好幾遍,可沒有一次會像今天這麼難熬。這幢樓至少有20年的時間了,舊得發黃的牆壁,斑駁的塗鴉,破損的臺階,各種各樣的小廣告被無數次貼上後又被撕裂的痕跡。在樓梯轉角的地方,她看後身後微微皺眉的裴書南,原本不曾受損的天花板也失去了原來的顏色,因爲有太多的灰塵沉積在那裡,她心裡的卑微也像那灰塵一樣,一點點地擴大開來。
終於,來到了房門口,她掏出鑰匙打開房門。
“進來吧,不過——裡面很亂!”,她對站在門口遲疑的裴書南說。
她走到客廳旁邊的茶水櫃上找水,卻發現沒有了。
“你先坐坐,我去燒水,”她有些尷尬地說,一邊往旁邊的廚房走去。
裴書南在客廳靠窗邊的沙發上坐下,是很舊的木沙發,許多地方的油漆已經剝落,大概被人經常撫觸,泛着灰暗的光。
廚房裡的光線不太好,他眯起眼睛看着正在用水壺接水的寧曉葦。他知道她變了許多,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與她爭來鬥去的小丫頭,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眼睛裡閃着清純狡黠的光笑顏如花的女孩,時光與滄桑在他們中間劃下了太長太深的痕跡。
他應該放下的,他也以爲自己可以放下的。
可終究不能做到。
心,象是着了魔似的,尤其是那天鬱菲菲忽然漫不經意地告訴他她要結婚的消息,他突然間覺得自己的心像是掉了一個永遠也沒有終點的深淵裡,而且越是下墜越有一種無力的絕望。
他剋制住自己想去找她的衝動,那天在他家陽臺上她的那一番讓他羞愧難當的話猶在耳邊,他是沒有資格了,他沒有資格再對她說喜歡了,不管他以前多麼地一腔熱血,多麼的衝動與狂熱。
也許,他原本就應該好好地繼續眼下的生活,結婚,生子,平平淡淡地過自己的後半生。
可爲什麼老天還要讓他們再遇?衝動是魔鬼,他應該早過了衝動了年紀,可偏偏遇上了寧曉葦就不成了。
就像今天他來這裡找她。
寧曉葦在廚房裡呆了很長的時間,對於燒一壺水來說,這個時間有點長了,於是裴書南走進了廚房。
她怔怔站在那裡,微垂着頭,幾縷髮絲滑落在尖尖的下巴旁邊,當年的嬰兒肥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帶着疏離與柔弱的清瘦,竈上的火已經熄滅,邊上放着一個已盛滿開水的玻璃杯,水汽嫋嫋地升起,她的臉看起來有些不真實,似乎在想着什麼。手裡握着一個空空的茶葉筒,因爲太用力的緣故,指甲蓋上部被壓得有些發白了。
他咳了一聲,她驚了一下擡起頭來,轉頭看見他,過了好一會兒,她舉起手裡的茶葉筒對他說:“沒有茶葉了,”她的聲音平靜而空洞。
“沒關係,喝白開水也行,”他趕緊說,那雙眼睛裡的帶着決然的歉疚讓他的心忽地一沉。
於是,兩個人一人一杯水,重新坐回到客廳裡。
“我是前段時間接到廖飛的電話,才知道寧老師的事情——”,過了好久,裴書南提起了一個沉重的話題。
寧曉葦不作聲,只是默默地看着水裡的杯子。
原本就艱難的話題更加難以進行下去,裴書南從沒有象今天這麼覺得詞窮過。其實他想問爲什麼當年搬家的時候,她爲什麼連一個同學都沒有聯繫過。
“那年,離開莊城——”,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寧曉葦突然打斷了:“以前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了!”
說罷,她擡起眼睛直直地看他。
“你來這裡——不會就是想來問我當年爲什麼要搬家的吧,裴書南?”她用譏諷的口氣說。
她故意想激怒他,裴書南想,於眉頭一揚,說當然不是。
“簡志翔——是你的男朋友?”他的話鋒一轉。
寧曉葦明顯地一愣,眼睛看着他,最後點頭。
“你認識他?”
“你要和他結婚?”
兩個人同時問,然後又同時怔住。過了好久,裴書南才說:
“我不認識簡志翔,但他的父親簡方——是H市的副市長,這個——你都不知道麼?”,寧曉葦的臉上一片茫然,簡志翔從未對她說過自己的家世,在她看來,他不過是H市裡一個家境尚好的普通警察而已。
“而且,他的大哥簡志翊是H市海關的關長,他的二姐簡志翎在省人事廳任要職,她的丈夫郝衛國經營着H市最大的一家對外貿易公司……”
寧曉葦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原來那個被同事戲稱爲馬路天使的男人有着如此不凡的家庭背景,難怪不得那天鍾婭雯對他如此感興趣。她到H市的這麼些年裡,除了工作和賺錢之外,極少有時間去關心這些事,而且在她看來,她碌碌而爲、千辛萬苦所追求的目標不過是希望能夠平平安安生活下去,那些利益傾軋的政治大局和國家大事,是輪不到卑微如蟻的她來關心的。但想不到,原來卑微的她,居然會和一個身世顯赫的男人牽扯在一起。
可是,裴書南,爲什麼你要來告訴我這些,你是在提醒我的自不量力嗎?她想。
“你——真的要和他結婚?”他又問。
“怎麼?我不能和他結婚嗎?”她忽然想笑。
裴書南有些艱難地嚥了一下口水,搖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至少要知道自己要嫁的是個什麼樣的男人……”。
她又笑了笑,擡頭看他,“那——你告訴我,他是個什麼樣的男人?”
這樣的話題顯然很不合時宜,裴書南皺了皺眉頭。
“我不認識他,但他以前曾經因爲一個女人和家裡鬧得沸沸揚揚,這件事我剛到H市就略有耳聞,所以我——”,他的話嘎然而止。
“所有你來這裡——就是想告訴我這些?”她微笑着,接着他的話向下說。
裴書南愣了一下,說:“當然不是!”
“那你來這裡做什麼?來提醒我不要成爲花花公子的玩物?還是來提醒我的不自知和自不量力嗎?你不用這麼做,我知道——我不是灰姑娘,也沒奢望要去穿水晶鞋——”她忽地提高聲音,臉的笑容一點點地淡去,語氣也變得尖刻起來。
“夠了——”他忽然大吼了一聲,邁了一步逼到她面前,飛快地抓住她的手腕,目光如炬,怒火似乎要隨時噴發而出,“你爲什麼要這樣,爲什麼一直要這樣?我知道你過去經歷了很多難熬難過的事,你父親的事……你離開莊城…..”,他的聲音慢慢地低沉下來,變得鬱結而痛苦,“對不起,對不起——那些時候沒能陪在你身邊,可我現在只是希望你幸福,只是想幫幫你,我不想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不想!!你知道沒有?!”
“那年春節,你到我們家樓下,其實是來找我的,對不對?”他的聲音忽然又變得熱烈起來,但隨即又黯淡了下來,顯得鬱結而喑啞,“可是你問都沒問我一句,就宣判我的死刑,你明明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從高中開始你明明就知道,後來……後來我給你寫了那麼多信,可你倒好——什麼迴應都沒有,寧曉葦,寧曉葦,你那麼點兒年紀就知道折磨人了,你偏偏就是會折磨我……”他對她的控訴變得低沉而幽怨,到後面,更像是自言自語,握住她手腕的力量也越來越大。
那些曾經被她費盡心思狠狠掩埋的過去,突然被一個她今生最想回避的人生生地掀開,她原以爲自己已經挺過來了,以爲自己可以淡然面對曾經不堪的過去,可原來不是這樣,原來她仍在心裡默默地期待着那份感情,如果那年春節她沒有看到那樣的場景,也許她已經收穫了那份愛情,“對不起那些時候沒能陪在你身邊”,原來這樣的話可以如此犀利而準確地刺中她的軟弱與委屈,他的聲音灼熱而酸楚,讓她有種被灼傷的感覺,這種灼傷不僅讓她覺得痛,還有一種不可抑制的苦澀。
眼淚就這樣流了下來,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只能靜靜地看着他。
痛苦的人,不怕沉迷,只怕清醒。如果現實不是那麼殘酷,她還可以不象現在這麼清醒,如果可以,她寧願讓自己永遠地沉溺於此刻的幸福與甜蜜,你曾經喜歡過現在仍然愛着的人也深深地愛着你,這是一件多麼幸福多麼幸運的事情啊,可惜這樣的事情卻有一個殘酷的時間限制。
他們的幸福,止於重逢,如果不重逢,也許他們仍可以在心裡默默地守望着這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