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這一生許多時候都是由別人替他做出決定,決定他的出身,決定他的去向,決定他的命。那時候的他往往沉默着接受,並獨自承擔這些決定所造成的傷害。
近段時間以來,他發現他需要自己去做一些人生中至關重要的決定了。
他比以前更積極、更主動地去思考“將來”。
不是因爲更自私,而是因爲他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人——放在他手心的,是兩個人的“將來”,比任何東西都有份量。
即使在他母親手術進行的幾個小時中,這樣的思考也不曾停止。
或者說,在手術這麼關鍵的轉折點上,更容易讓一個人能夠好好坐下來,想清楚自己所追求的東西。
牆上“手術進行中”的紅色提示燈給人一種壓迫及壓抑感,很多人因爲經不住這樣的壓力而情緒失常,他卻意外的鎮定。長達三個小時的手術過程,他沒有從座位上起來過一次,齊誩也沒有,自始至終陪在他身旁靜靜握緊他的手。
——我的手在發抖嗎。
——沒有。
重複着這樣的對話。
無論有沒有意義,齊誩的回答是真還是假……都無所謂。只要他說的話身邊有一個人時時刻刻在聽,在迴應,心裡就能安寧。
女人的手術進行如預期一般順利結束。因爲是良性腫瘤而且發現時間早,切除得比較乾淨,後階段的藥物調理纔是重中之重。
女人手術完成後當天轉移到了特別監護室,由護士看護,以防出現感染和顱內出血等等,過了一天一夜後各項指標正常,纔回到普通病房。沈雁在此期間處理了醫院內的一些雜務,同時準備好術後恢復所需的種種補品。
齊誩默默在一旁幫忙。
當然,仍舊是以“朋友”的名義。
“十二月三日,二號籠,中華田園犬,大約三四個月大。小傢伙送進醫院是因爲被車撞到,內臟受損,大量內出血,現在做完手術已經將近兩週時間,身體各項機能都漸漸恢復了,不過還需要觀察一段時間。小傢伙前期因爲麻醉藥的關係胃口一直不好,最近護士給它配的營養餐它已經可以全部吃光了……”
齊誩最喜歡坐在病牀邊,端着日記本,給女人緩緩念出沈雁在醫院時寫的小動物治療日記。
一方面,他本來就非常喜歡讀裡面的內容;另一方面,對一個正處於腦瘤手術恢復期的人來說,聽幾段由自己兒子記錄的關於“慢慢康復”的故事……再合適不過了。
“你念得真好,有專業廣播員的氣質。”齊誩唸完一段後,女人擡起頭對他微微笑,“而且聲音又好聽。”
“謝謝。” 齊誩合上日記本,也朝她謙遜地笑笑。
齊誩的講故事時間也是女人一天中最愉悅的時間,不僅僅因爲寫日記的是沈雁,還因爲小動物被治癒的過程聽起來很溫暖,她自己的心境都由此改變了不少。齊誩自己有傷,還天天陪着沈雁來探望她,需要動手的活兒做不了,就以這種方式鼓勵她,她其實很受感動。
“那麼說起來……那期節目裡面的解說員也是小齊你,”女人用他的筆記本電腦看過他錄製好的dvd,“你很擅長這個吧?”
“哈哈,因爲平時工作需要啊。”況且還常常配音。
“不一樣的,”女人輕輕搖頭,“有些節目的解說員聽上去一點感情都沒有,很死板,你卻能讓人感覺到你放了感情在裡面——你真的很關心那些小動物呢,可見你有一副好心腸。”
好心腸。
齊誩聽到這個詞,不禁在心底微微苦笑一下。
如果您知道這麼一個“好心腸”的人是同志,並且對您兒子抱有朋友以上的感情,您還會這麼認爲嗎——這句話,他當然無法問出口。
“對不起,我該過去門診部那邊拆石膏了,一會兒就回來。”涌上喉頭的話被默默壓了回去。齊誩保持着溫文有禮的姿態對女人一笑,起身告辭。
在女人休養期間,他自己的x光片檢查結果和複診報告也出來了。醫生認爲他的左手已經基本恢復到車禍前的水平,可以拆除硬件。反正天天在醫院待着,就約了時間今天去隔壁樓把石膏管和吊帶拆了。
沈雁正在桌邊默默地給女人削蘋果,聽到這裡定定望了齊誩一眼,然後才收回目光點了點頭。
齊誩每次聽到女人誇他,都會訕訕地岔開話題或者找藉口出去一會兒。
女人其實有注意到。
只不過她認爲齊誩性情謙和,有人誇獎他他會不好意思。沈雁卻知道原因不在這裡。
“小齊他確確實實有一副好心腸,這是我自己體會到的。”
齊誩走後,女人幽幽地重複一遍這個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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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雁不作聲,手上的刀仍輕輕繞着蘋果削過去,兩個人之間的語言靜止彷彿刀下削出的蘋果皮,一寸一寸延長。
他預感女人後面應該還有一句話。
果然,她喃喃自語道:“你有一個這樣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媽,”這時,沈雁停住了手上的動作,緩緩開口糾正,“他不是我‘朋友’。”
這句話彷彿按下了一個暫停鍵。病房裡的聲音戛然而止,一時間四周靜悄悄的。
沈雁默默等候了幾秒鐘。
沒有等到任何迴應。於是他眼瞼輕輕一低,再次把目光專注地放在手中那把刀和那隻完工一半的蘋果上,繼續削。
刀刃很鋒利,削皮的過程需要十分小心纔不會把長長的皮削斷。
但,他並不想中途收回刀子——
“他不是我朋友,”沈雁聲音低沉,堅定,慢慢地複述了一遍,“您剛剛沒有馬上反問我,我想……您應該已經感覺到了,只是潛意識不想去求證而已。”
沒有迴應。
沈雁眼睛擡也不擡,手上的刀繼續向前推進,削出來一條又連貫又均勻的帶子,可見刀握得穩。儘管聲音並沒有刀那麼穩:“他不想讓我對您坦白,是因爲他覺得知道這些事情的話……可能會讓您難過,甚至發怒。如果因爲自己破壞了我們之間剛剛修復的關係,他會自責到死。”
依然沒有迴應。
“可我卻認爲,這種沒辦法告訴別人,沒辦法公諸於衆,最後只能一個人默默承受痛苦的感情……和您當年對爸爸的感情,很相似。”
沈雁到這裡停了一下,聲音喑啞,又低又沉。
“經歷過這些的您,甚至比我……更應該體會到他此時此刻的感受,不是嗎?”
刀刃到達了終點,他握刀的手微微繃緊,看着那段從頭到尾連在一起的蘋果皮落下去,像是講述完畢一個有始有終的故事。
他們的故事也會有始有終,不會在中間斷開。
他們也會堅持到終點——
“媽媽,我想給我喜歡的人一個名分,想把他接納爲我的家人。”即使自己繼承了同一個姓氏,也不會踏上同一條道路。他擡起頭,目光坦直,“我,決不會成爲我爸爸。”
“我回來了。”
齊誩人未至,聲先至,在進門之前已經微笑着開口打起了招呼。
拆石膏的過程其實很短,只是排隊的時間比較長,等他回來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左右。可當他邁進門時卻發現病房裡面的兩個人還在原來的位置上,連姿勢都沒怎麼變,而且都不說話。
女人仍舊一動不動靠在牀頭坐,一雙眼睛低斂。
沈雁仍舊默默地削蘋果——只不過那是一隻新的蘋果,齊誩注意到桌上的果盤裡還放着一隻已經削過皮的,卻不知道爲什麼沒人吃,而且顯然已經放了一段時間,表層都變成了深棕色。
齊誩注意到這個細節時微微一怔,直覺氣氛不對,下意識脫口而出:“怎麼了?”
沈雁聞言擡起了頭,如往昔一般朝他輕輕笑了笑:“沒什麼——拆石膏辛苦了,醫生怎麼說?”
似乎和平時沒什麼不同。齊誩觀察了一下沈雁的神情,完全看不出哪裡不自然,或許是自己多心了,便笑着舉起恢復自由的左手:“醫生說我現在可以用左手了,不過不建議做劇烈運動,一般程度的鍛鍊就沒問題。”
沈雁靜靜望了他一會兒,眼神非常溫柔,輕聲道:“那就好……坐吧,等我削好這隻蘋果,大家一起分來吃。”
既然他提到蘋果,齊誩便不由自主地接過了話題:“對了,桌子上那隻削好的怎麼不吃呢?擱那麼久都氧化了。”
沈雁的回答卻似乎完全不是在說同一件事:“沒關係,已經過去了。”
說罷,把那隻變色的蘋果扔了。
什麼沒關係?
什麼過去了?
齊誩還愣愣地看着他,他已經削完了蘋果,並用刀切下一小片來,很順手地往上一遞:“來,嚐嚐。”
在家的時候沈雁也常常這麼做。
於是齊誩想也沒想,條件反射地彎下腰,輕輕一張口銜住了。
“唔……”
這時,他這才猛地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家,而是在病房裡,一驚之下將蘋果匆匆忙忙吞嚥而下,險些噎住。當他如同消滅罪證一樣狼狽地吃完,餘光忍不住悄悄打量女人的臉色,希望她沒注意到。
女人注意到了。
不但注意到了,而且一直紋絲不動地看着自己。齊誩這時候才發現她那雙眼睛似乎有點兒紅,卻意外的平靜。在看見齊誩自然而然咬住沈雁送到他面前的蘋果時,那雙眼眨了一眨,後來兩人目光碰到一起,她先是低下頭默默看了一會兒自己絞起來的十根手指,最後雙手終於漸漸鬆開,擡頭對齊誩乾澀地笑笑。
“太好了,”她開口說,“你的手已經痊癒了。”
“啊……”齊誩一時間沒回過神,反應過來後才連忙笑道,“是啊,謝謝您的關心。”
“作爲慶祝,晚飯不如出去吃吧。”女人又說。
這是女人第一次主動提出到外面吃飯。
她這輩子習慣於戰戰兢兢地生活,逃避社會上的有色眼光,像一株喜陰的花獨獨長在黑影裡,過去撫養沈雁的時候從來都是自己一個人和孩子關上門吃飯,不願意和兒子一起出現在外面讓人瞧見,現在卻看開了。
而且表情很安詳——齊誩驚訝不已地看着她。
“好。”齊誩尚未回答,沈雁倒是緩緩替他應了一聲。女人很輕地點了點頭。
“小齊也去的吧?”
“嗯,我去。”齊誩當然沒有理由推拒。
對話期間,方纔吃下去的蘋果的味道還沒完全散去,微微的酸味過後,有一種清淡的甘甜在口中慢慢滲開。
齊誩不知道爲什麼忽然恍惚起來。
是因爲拆了石膏嗎?
肩膀上沉甸甸的感覺似乎消失了一部分,空了——他想,他大致明白了沈雁以前說過的那種“逃出來”的感覺。
“今天好奇怪呀。”想來想去想到最後,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沈雁聞言,輕輕轉過臉看着齊誩。
兩個人回到老城區已經將近十點,北風正濃,附近街巷的老式茶館早早關了門,只有招牌幌子還在風中起伏,冷冷慼慼打晃兒,而住戶們也多數熄燈了,本來應該黑得什麼都看不仔細,卻正好遇上一輪滿月靜悄悄地懸在樹梢間,遍地銀色,彷彿讓他們走進了一張黑白版畫。
人在畫中,臉上的情緒都寫在月光裡。沈雁也想把身邊這個人的情緒讀出來。
齊誩自下車後一直若有所思,一路上沒有打開過話匣,沈雁於是默默陪伴左右,觀察他的神色。正穿過一條窄巷子,齊誩卻突然冒出那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而且這句話還有後續:“我覺得,阿姨今天跟平時比不太一樣。”
沈雁低聲問:“哪裡不一樣?”
齊誩仰起頭,有些迷惘地對着枝頭上的月亮笑了笑,似乎在笑自己這個不知所謂的發言:“我也說不準啦……就是覺得阿姨今天對我特別關照,時不時盯着我看半天,剛剛吃飯的時候還給我夾了好幾回菜。她不是那種擅長講漂亮話的人,會不會是在自己出院前以這種形式向我道謝?”
“或許。”沈雁半晌才輕輕回答一聲,儘管他知道理由不盡然。
“對吧?我想了半天,也只能想到這個方面了。”齊誩看上去雖然困惑,卻很開心,估計這個理由已經讓他知足了。
沈雁這時候緩緩停下腳步,佇立原地,看着齊誩還在繼續前行的背影。
“可是這樣感覺還不錯,不是嗎?”他問。
聽到對方的聲音從身後而不是身側傳來,齊誩愣了一下,轉過去才發現沈雁停住在後面幾米之外,自己回頭見到不免失笑:“你怎麼不聲不響地停下了?”
“這樣的感覺還不錯,不是嗎?”沈雁只是一再重複這個問題。
“嗯……”
齊誩承認。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是感覺不錯是真的。
沈雁聽到他的答覆,忽然淡淡笑了一下。明明是笑容,在晦澀的月光下卻顯出一種憂鬱。
他自顧自笑了一會兒,雙手埋進外套的口袋裡,以一個很從容安定的姿勢站着,久久望住巷子中間的齊誩。眼前是自己長大的地方,每一條街,每一條巷,甚至於每一道圍牆都非常親切,爺爺所留下的故居即在不遠處,風雨陰晴,春夏秋冬,都不曾改變過什麼。
一切的一切他都熟悉且珍惜。
但,當這幅畫面裡有那個人的身影存在,纔是最完整的。
從他把那個人帶到這裡的那個雨天開始,這裡的所有東西都有了新的意義。和爺爺對他的意義不同,卻同樣珍貴——
“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可怕,對不對?”低沉的話語由風送過了寂靜的巷子,傳到對方耳中。齊誩忽然輕輕顫了一下。
“你在說什麼,我不明白。”
其實齊誩想到了一種可能性。然而那種可能性讓他的心臟重重痙攣了一下,不敢繼續往下想,便情願當一個懵懵懂懂的傻子,寄望於沈雁下一句予以否定。
但是沈雁的下一句不是否定,而是肯定。
“你應該猜得到我在說什麼。”
齊誩腦子裡“嗡”地一響,像是程序卸載之後所有字符都歸於空白,無法進行任何運作。心理反應完全跟不上來,生理反應已經先行一步,全身上下一點知覺都沒有,彷彿麻痹一樣,兩行淚水卻毫無徵兆地奪眶而出,怔怔地接二連三掉下地。
“嗚……”
聽到自己的哽咽聲是在沈雁走到面前的時候。
忍不住第一聲,後面的就更加壓不下去,當沈雁伸出手扶住他的一對肩膀,他終於剋制不住閉上眼睛任淚水狠狠流下,狼狽地用手去擋。
“爲什麼,爲什麼……”連自己出櫃那次都沒有這麼害怕過,現在卻渾身發抖,問話的聲音也在抖。
“對不起。”
沈雁張開雙臂把人一下子緊緊揉進懷裡,低聲道歉。只是因爲隱瞞了真相,不是因爲後悔自己的抉擇。
齊誩被他用力抱住,一時間反而哭不出聲音,惟有死死咬牙看着眼淚一滴兩滴打溼沈雁的衣領。右手下意識擡起來,有那麼一刻真想重重給面前這個男人一拳,結果卻連責備都辦不到——心裡明白自己正是對方開口的原因,又怎麼可能辦到?
“你爲什麼,那麼傻……”齊誩抵在他胸膛上斷斷續續地問出這句話,喉嚨都啞了。
“因爲不甘心吧。”沈雁無聲地笑了一下,把半邊臉輕輕埋在齊誩的頭髮裡,親了親他冰涼的耳廓。
“不甘心……?”
“對,不甘心,”沈雁附在他耳邊低語,“因爲你什麼都沒說就犧牲了自己的前途,決定留下來陪我,所以我不甘心……所以我也決定先斬後奏一次,這樣我們就扯平了。”
齊誩呼吸一滯,愕然道:“你,你怎麼會知道的?”
沈雁笑了笑沒回答。
震驚過後,齊誩漸漸回過神來,可心頭仍然被剛剛那股衝擊力晃盪着,膝蓋有些發軟,靠在沈雁身上才勉強站住了。
“什麼扯平……你這個笨蛋。”劇痛之後是隱隱的悶痛。
他雙手用力抓在沈雁背上,把沈雁外套的布料都弄皺了。而沈雁只是耐心地、靜靜地吻他的額角,直到那些哽咽聲完全在自己的懷抱裡平息:“齊誩,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我想讓你成爲我的家人?”
“嗯……”
“那你知不知道,成爲家人是什麼意思?”他再問一句。
齊誩不作聲,一雙手在他背上越抱越牢。哽咽停了,打在他衣服上的淚水卻還沒有。沈雁輕輕嘆一口氣。
“成爲家人,意思就是你在哪裡,家就在哪裡。”他低聲說,“齊誩,你已經是我的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