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三塊長短不一、薄厚不一的木板釘起的木門,當然更不曾油漆,也沒有門檻,代替門框的是埋在土裡的、搖搖晃晃的兩根柱子,門上只有一條由三個橢圓形的鐵環組成的鐵鏈,當家中無人的時候,最後一個橢圓鏈環扣套在右面木柱的鐵鼻上,再掛上一個長長的鐵鎖。鐵鎖是老式的,在我年幼的時候,常常看到這種式樣的長銅鎖。開這種鎖的鑰匙實在太簡單了,給我一根鐵絲哪怕是一根木棍吧,我將在一分鐘之內給您把鎖打開。
據說從前有一段時間,伊犁農村連這樣的由小小的鐵匠爐土法打製的鎖也沒有人用。簡樸的生活,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財產,稀少的人煙和罕見的、因而是高貴的過客,不發達的商品生產與商品交換,這一切都不產生使用鎖的需要。農家院落裡的果樹上的果實嗎?任君挑選。維吾爾、哈薩克人認爲,支付給客人享用的一切,將雙倍地從胡大那邊得到報償。客人從你的一株果樹上吃了一百個蘋果,那麼這一株樹明年會多結二百個——也許是一千個更大更甜更芳香的蘋果。客人喝了你家的一碗牛奶,明天你的奶牛說不定會多出五碗奶。多麼美麗的信念啊!
那個時候伊犁的農民也養雞,但他們並不重視去撿拾雞蛋(至今伊犁農民認爲雞蛋是熱性的,吃多了會上火)。雞都是自由地走來走去的,沒有雞窩。有時候一隻母雞許多天不見了,主人也顧不上去尋找它。一個月以後,突然,母雞出現了,後面帶着十幾只嘰嘰喳喳的雛雞,主人的孩子將先期發現這樣的奇蹟,歡呼着去報告自己的爹孃,而對於報告喜訊的人,按照維吾爾人的禮節,應該給以優厚的款待和報償。
從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一年我生活過的這個伊犁維吾爾農家小院,位於烏(魯木齊)伊(犁)公路(老線)一側,每天車來人往,塵土飛揚。當然,那時候房東穆敏老爹和阿依穆罕大娘已經使用那把鏽跡斑斑的鎖了。然而,純樸的古風畢竟沒有完全滅絕,我們小院木門上的鐵鏈的最後一個橢圓上,經常掛着的是一把並未壓下簧去的鎖,就是說,這把鎖仍然是象徵主義而不是現實主義的。也有些時候,連象徵主義的鎖都不用,最後一個橢圓上的鐵鼻裡,插着的是隨手撿起的一塊木片乃至一根草棍,到這時,連象徵都沒有了,只剩下超現實、形而上的符號邏輯了。
一九七一年,我離開這裡不久以後,先是公路改了線,爲了安全也爲了取直,路不從村中經過了,小院馬上變得安靜起來。緊接着,小院拆毀了,按照建設規劃,這裡應該修一條路。現時,這條路已經修好了,一條鄉村的土路,然而是筆直的,通過田野,通過小麥、玉米、胡麻、油菜、苜蓿、豌豆和蠶豆,越過一道又一道的灌水渠,路兩旁是田間的防護林帶,參天的青楊,青楊上棲息着許多吱吱喳喳的鳥雀。當人們走過這條安謐的田間土路的時候,將不會再想起,這裡本來是一個不大上鎖的農家院落。
房東大娘名叫阿依穆罕,一九六五年我住進她家的時候她已經頭髮白了大半,滿臉而且滿手的皺紋。然而,她還有很好的、我要說是少女一樣的身材,苗條,修長,動作靈活。她的皮膚白裡透着一點粉紅,瓜子臉,大眼睛,細長的眉毛,任何人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年輕時候的美麗。她的長相——後來我發現——是多麼像中央電視臺播放的英語講座《跟我學》節目的解說人之一、澳大利亞的凱瑟琳•弗勞爾啊!每逢我觀看《跟我學》這個有趣的節目的時候,我都忍不住要想起阿依穆罕來,我以爲我活脫脫地看到了阿依穆罕年輕的時候的形象。
她最大的愛好大概就是喝茶了,湖南出的那種茯茶,我要說她是像煎中藥那樣地使用的。一九六六年五月,我來到他們家將近一年了,一天中午,我們一起在枝葉扶疏、陽光搖曳的蘋果樹下喝奶茶,把幹饢泡在奶茶裡,這就是一頓飯。經過多日的訓練,我已經能夠喝下兩大碗(每碗可盛水一公斤半)奶茶,對於外來戶來說,這是相當可觀的“海量”。喝罷三公斤奶茶併吞嚥下相應的饢餅以後,我感到了滿足也感到了疲倦,便走進我住的那間不足四平方米的小屋,躺在從伊寧市漢人街用十一塊錢的代價買來的一條氈子上打盹。迷糊了大約有三刻鐘,我起身去勞動。出門以前,看到阿依穆罕仍然坐在二秋子(當地蘋果的一個品種)樹下喝奶茶,她的對面坐着鄰居女人庫瓦罕,她是一個鐵匠的妻子,年齡比阿依穆罕小個兩三歲。她們常在一起說閒話,互通有無,誰做了什麼好飯,一定要給對方端一盤或一碗去。我不知道庫瓦罕的到來,看來,在剛剛過去的三刻鐘裡,我還真打了個盹。
這天下午是在離這個小院——我的“家”不遠的大片麥田裡打埂子準備澆水。新疆的農田澆灌,與內地做法完全不同,這裡有一種特殊的粗獷的辦法。這裡的渠水很大,澆起來浩浩蕩蕩,所以從來不打畦,也沒有壟溝。一塊農田,小則五畝六畝,大則十幾畝二十畝,就靠一渠水大水漫灌。有經驗的農民,把地勢看好,然後一是確定在哪幾個地方開口子,先後有一定順序;二是確定在田裡哪幾個地方打幾道土埂子。水有水路,地有地形,從某一個地方開了口子,大水嘩嘩流進,必然分成幾路向低處流去,土埂子恰好就要打在這幾路水的必經之路上,前進的大水受到埂子的阻擋之後,必然再次分化,同樣,依據地勢和水量,其分化路線也是可以預見的,再有幾個小埂子一擋……如此,塞而流之,堵而分之,疏而導之,高低不平的田地竟然都能上水,我這個內地的城裡人,也委實爲之嘆爲觀止了。
不過一九六六年五月我對這套無畦無壟大水漫灌法還全無瞭解,雖說是依樣畫葫蘆跟着老社員幹,但對爲什麼要打埂子,挑什麼地方打埂子一竅不通,到了地裡抓耳搔腮、莫名其妙、愣愣磕磕、木瓜一般。再說,我用不好砍土鏝,我用使钁頭的辦法彎腰撅腚掄砍土鏝,角度不對,事倍功半,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收效甚微,羞愧難當,深感知識分子改造之必要與艱難。
領導我們幹活的便是房東老爹穆敏,說是老爹,其實他五十幾歲,身材矮小,雙目有神,長鬚長眉,有德高望重的長者之風。而當時的我,不過才三十一歲,尊稱他一聲老爹,是適合的。
穆敏對我從來是帶着笑容的,但他有一個毛病,帶領一批人幹活時,他只顧埋頭自己幹,不管別人,對於我在打埂子中犯難的情形不聞不問。其他幾個人也都是悶頭乾的老頭兒……受累並不可怕,就怕幹這種不得其門而入的瞎活,那個下午,我算是受了洋罪。
一個半小時過去了,又半個小時過去了,我如熱鍋上的螞蟻,只盼着穆敏老爹叫歇,偏偏他就是不叫。有幾個老頭也向他吆喊了,他點點頭,仍然沒有叫歇的意思。要是別人,幹一個小時就會叫歇,一下午至少要歇兩次,我們的這位老爹幹活可真積極呀!我已經有點埋怨他了。
終於,人們不等他發話,先後自動停止了手底下的活,把砍土鏝立在地裡,坐到渠埂上吸菸。穆敏老爹也笑嘻嘻地停止勞動休息了,他不抽菸,只是用袖口揩着額頭的汗。我學着用報紙紙條捲菸,用口水粘煙,但卷不緊也粘不牢,點火吸了兩口以後,弄得滿嘴莫合煙末子,又麻又辣,吐也吐不淨。我想起這裡離“家”很近,乾脆回去漱漱口,喝碗水,倒也清爽——這就是在家門口乾活的好處了。
沿着田邊的一條滿是牲畜糞便的土路走了幾步,越過一條幹涸了的灌渠,再越過公路,拐一個彎,便是我們的小院,推開三塊木板釘成的門,我走進院裡,不由一怔。原來,阿依穆罕大娘仍然坐在枝葉扶疏的蘋果樹下,她的對面仍然坐着鄰居女人、皮膚黧黑的庫瓦罕。她們的側面,則坐着住在一牆之隔的大院子裡的桑妮亞,桑妮亞是阿依穆罕的繼女,相當年輕漂亮,已經有五個孩子,由於孩子的拖累,又由於她有一個精明強悍、會做成衣、會修皮靴、會做飯、能抓錢的丈夫達烏德,她是從不出工下田的。
經過了至少半分鐘的思忖以後我纔對這個場面做出了判斷:原來房東大娘從中午開始喝的這次奶茶仍在繼續進行!鍋竈也扒出了許多灰,顯然又燒了不止一大鍋水,掛在木柱上的茶葉口袋,中午我們一起喝茶時還是鼓的,現在已經是癟癟的了。擺在樹下的小炕桌上鋪着桌布(飯單)裡放着兩張大饢一摞小饢的,現在已經掰得七零八落,所剩無幾。天啊,這幾個維吾爾女人,其中特別是我的房東阿依穆罕大娘可真能喝茶!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我都不能相信,簡直能喝乾伊犁河!我在書上看到過古人的“徹夜飲”,那是說的喝酒,而且只見如此記載,未見其真實生活。今天,我卻看見了“徹日飲”茶!
“請過來,請到桌子這邊來,請喝茶!”她們熱情地邀請我。我本來是想喝點清水的,因爲奶茶太鹹又有油,但既然她們盛情相邀,便過去喝了一碗,只喝得渾身透汗,神提目明。我心想,盛春之際,樹下暢飲磚茶奶茶,確是邊疆兄弟民族農家的人生一樂!
晚上下工以後,大娘宣佈,由於沒買着肉,不做飯了。伊犁維吾爾人的習慣,吃麪條、抓飯、餛飩、餃子、面片之類,叫作“飯”,吃饢喝茶雖然也可充飢,卻不算吃飯,只算“飲茶”。這個晚上,又是奶茶與饢。我以爲,經過一中午和一下午的“徹日飲”,阿依穆罕可能喝不下去多少了,誰知道,她仍是一如既往地兩大碗。
這還不算,飯後一個小時,她還要再精心燒一小壺茶。這種睡前的清茶,有時加一點糖,有時就一點葡萄乾或者小饢,邊啜飲邊談話,與其說是一種物質的需要,不如說是一種精神的享受。阿依穆罕燒這種清茶的本事也是很高的,先在鐵鍋裡燒半鍋開水,把一撮湖南茯磚茶放到一個搪瓷缸子裡,用葫蘆瓢把開水舀入缸子,缸子放到柴灰餘燼旁邊,既不讓水沸騰,又維持一個相當的溫度,我想是攝氏九十至九十五度左右吧,在這種情況下,還要掌握一個適宜的時間,大約十至二十分鐘,然後倒茶喝。看起來,這個工藝過程很簡單,然而在新疆這麼多年,我喝的磚茶可謂多矣,沒有一處能把茶燒得像阿依穆罕大娘燒的那樣好。我自己在家裡也燒茯茶,儘量按照我觀察學來的方法去做,也從來沒有達到過同樣的水平。
喝着清茶,我與房東二老輕輕地談着天,釋卻了一天的勞乏。阿依穆罕看着茶碗,不動聲色地對穆敏老爹說:
“老頭子,茶沒了,該到供銷社去買了。”
目光清明、聲音清亮、個子嬌小、鬍鬚秀長的穆敏老爹叫了起來:“胡大呀!這個老婆子簡直成大傻郎了!一板子茶葉,兩公斤,十天就喝完了!”穆敏說話,太陽穴上的青筋蹦出來了,好像受到了突然的擊打。他確實是在驚呼,然而滿臉仍是笑容,他好像在着急,卻仍然充滿輕鬆,他好像在埋怨(甚至有點激昂慷慨),卻又充滿得意,也可以說是欣賞,或許是在炫耀。這一輩子我見到的各樣的人的各式各樣表情也多了,但是這種難以言傳的“輕鬆愉快的着急”,是隻有穆敏老爹纔有的。
“你才傻郎呢!”老太婆自言自語,口齒含糊不清,既不理直氣壯,也並無愧色。她仍然什麼人也不看地說:“不是十天,是十二天。又不是我一個人喝的……反正你明天得給我拿茶來。”
“喂,老太婆,磚茶多少錢一公斤你知道不知道?茶葉是從老遠老遠的地方運來的,你知道不知道?尤其尤其最重要的,我已經沒有錢給你買茶葉了,你知道不知道?”老爹把聲調提高了,眉頭也皺起來了,說完,哈哈大笑。
阿依穆罕大娘一邊拾掇茶碗飯單饢屑一邊嘀咕:“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喝茶。”
“嗚——嗚,”老爹嘆了口氣,“可憐的老太婆!”然後他用命令的口吻說:“給我兩個小饢!”
“你……”老太婆擡起了頭。
“今晚我要去伊犁河沿檢查他們的夜班澆水!那個能說會道的馬穆特,只會開會的時候沒完沒了地給幹部提意見,幹起活來一點也不負責任……昨天晚上他們組澆水,他呼呼地睡大覺,包穀地裡的水全跑了……要在舊社會,這樣的人不餓死纔怪……”老爹恨恨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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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敏是生產隊的水利委員,而五月份,是晝夜澆水最緊張忙碌的月份,老爹夜間去巡查澆水的情況,是他這個水利委員分內的事,當然不足爲奇。但他事先一點沒有說要上夜班,故而阿依穆罕與我聽了都一怔。
這也是穆敏老爹性格上的一個特點:他不喜歡預報自己的行動。當大娘問老爹第二天做什麼的時候,他常給予的回答是:“誰知道呢?”要不就是:“讓胡大來決定吧。”
老爹解開黑布褡膊,把兩個小饢放好,再把褡膊圍着腰繫緊,臨走出房門的時候,回首向老太婆一笑,老太婆跟了出去。我看看天時已晚,便鋪牀準備睡覺。誰知沒過一分鐘,聽到院裡一片喧嚷,噼裡撲通,老頭喊,老婆叫。我連忙推門走出,只見房東二老正與他們的毛驢“戰鬥”。
穆敏老爹飼養和用以代步的是一條個兒雖不大,但很結實,毛色棕褐的母驢。一個多月以前,母驢剛剛產了一駒,老爹已經好久沒有騎用它,今晚要用,母驢戀駒心切,不肯外出,只是隨着老爹的緊抓着繮繩的手打轉,嘴被勒得咧開了老大,露出粉紅色的牙牀和舌頭,鼻孔大張,十分醜陋。老爹大喊大叫,臉紅脖子粗,硬是指揮失靈。老太婆尖聲斥罵母驢,照樣無濟於事。二老一驢,鬥得難解難分。見此場面,我想幫忙又幫不上忙,想笑又不敢笑。母驢伸長了脖子,更激起了老爹的怒火,跳起來照着母驢就是一拳,用力一拉,估計使出了老大的力氣,母驢跟着向外走了幾步,老爹終於憋足了勁把驢拉到了門外的土臺邊(維吾爾農家門口大多砌這樣一個土臺,爲騎馬騎驢的人上下牲口之用。夏天,人們也可以坐在這裡賣呆乘涼)。
穆敏老爹騎上了驢,但母驢仍不肯走,在街心轉着圓圈,任憑老爹拳打腳踢,就是不肯就範。最後還是阿依穆罕大娘打開驢圈,把驢駒趕到大路上,果然,母驢精神抖擻地帶着小駒子向莊子的方向進發了。
這一夜我睡得很實,大概是白天盲目打埂的活兒把我累壞了。一覺醒來,茶已經燒好,老爹沒有回來,我儼然是一家之主,坐在“正座”上喝了茶。不管喝茶還是吃飯,阿依穆罕大娘總是半側着身坐在靠近鍋竈、碗筷的地方,不論吃喝得多麼簡單,她都是盛好,恭恭敬敬地用雙手端給老爹和我,吃完一碗,需要加茶或加飯時,也都由她代勞,她絕不允許我們自己去拿碗拿勺。維吾爾家庭男女的分工是非常明確的。
中午,阿依穆罕一反常例做了拉麪。她告訴我,她早晨在供銷社門市部排了一個小時隊,買了五毛錢羊肉,她估計,老爹中午會回來,“老頭子一定會給我帶茶葉來的。”她笑眯眯的,說起來挺得意。她還告訴我,在供銷社排隊買肉的時候,一位新遷來的社員對賣肉的屠夫說:“你別給我這麼多骨頭,我要骨頭少一點的。”屠夫回答說:“骨頭該多少就是多少。如果骨頭少,羊怎麼立在地上,又怎麼在地上走呢?”屠夫的回答使所有排隊的人大笑。阿依穆罕大娘還告訴我,這位屠夫很有名,宰了一輩子羊了,他宰出來的肉又幹淨又好吃。我對這一說法提出了一點異議,我說,羊肉好吃不好吃,恐怕決定於羊本身,與誰宰沒有什麼關係。大娘打量了一下我,嘆了口氣,“哎,老王!您不懂,誰來宰,關係大着呢!比如×××、××××(她提了幾個名字),就是肥肥的料羊(指用精飼料喂肥的羊),他們宰出來也是淡而無味呢!”
她的說法使我將信將疑。
大娘做好了菜,又做好了面劑子,然後燒開了一大鐵鍋水。水開以後,她把柴火略略往外扒一扒,走出院門站到街心眺望。她站了十幾分鍾,回來,打開蓋鍋的大木蓋,看看水已經熬幹了四分之一,便用大葫蘆瓢舀上兩瓢水,重新續柴火,把水燒滾沸,又往外扒拉扒拉火,走出門去迎接。如是搞了好幾次,也沒有把老爹等來,只是費了許多水又許多柴。我連忙拿起扁擔去挑水。大娘的洋鐵水桶,一個大,一個小,大娘的扁擔是自制的,原是一個樹棍子,圓咕隆咚,中間擰了一道麻花,扁擔鉤子一端是鐵匠爐打製的兩環一鉤,另一端是自己用老虎鉗子折曲了的粗鉛絲。挑起這兩個空桶,走出去不到兩步,扁擔在肩上翻滾,水桶在扁擔鉤上盪來盪去,叮噹作響,活像是鬧了鬼。好在這種水桶比關內農村用的上下一般粗的鑄鐵桶小巧得多,裝水也少得多,挑起來除了肩膀被擠得生疼以外,並不費什麼力氣。但挑回水來以後,看到大娘仍在頑強地從事着她那不斷添柴添水,不斷晾涼熬乾的無效勞動,我忍不住進言道:“等老爹回來再燒水不好嗎?您看,您燒了好幾鍋水啦,老爹還沒有影兒呢。也許,老爹不回來呢。”
“老頭是個急脾氣,回來吃不上,要生氣的。”大娘笑嘻嘻地說。
“可這樣多費柴火呀!”我忍不住說,說完又後悔了,本來應該是貧下中農對我進行勤儉節約的教育的,怎麼我這樣僭妄,竟然倒過來“教育”起貧下中農來了?
“柴火嘛,老頭子會拿回來的,還有茶葉,還有錢,這都是老頭子的事情。”阿依穆罕大娘笑得更開心了,她充滿了信賴。
“可您怎麼說老爹脾氣急呢?我看他一點也不急呀!”
“當然啦,老王,他急。我們維吾爾人有句俗話,高個子氣傻了眼,矮個子氣斷了魂。越是矮個子越愛生氣……當然,他現在老了,和年輕時候不一樣了。”
這天中午,老爹沒有回來。
吃晚飯的時候老爹也沒有回來。大娘又是燒開了水,走到小院外,站在街心,佇立着眺望通向莊子的那座架設在主幹渠上的木橋,前前後後出去了好多次,加在一起站了足足有兩個小時,燒乾了一鍋又一鍋的水,耗費了一把又一把的柴。
快睡覺的時候,老爹回來了,他顯得疲憊而又陰沉。大娘熱情地向他說這問那,他一句話也沒有,茶葉也沒帶回來,他也不做任何解釋。大娘對他的這種表情好像很熟悉,便不說什麼,默默地侍候他喝奶茶,並把中午剩的麪條過了過熱水,拌好,遞給老爹。大娘也很沮喪,她不高興時有一種特殊的表情,把上脣尤其是人中拉得很長,有時談話當中做鬼臉時也是這樣一種表情,這是我在漢人中間從沒有看到過的。
遇到二老不愉快的時候,我常常覺得尷尬、舉措無當,如芒刺在背。我和他們生活在一起,他們板着面孔,我不能板着面孔,我沒有任何道理要板面孔啊!但我又不能在他們不快的時候若無其事地與他們說閒話,那樣的話我未免太風涼、太輕鬆愉快、太不尊重與體貼人家。我謹慎地試探着與老爹說了兩句不相干的話,“美國飛機又轟炸越南了。”我用我學得還不純熟的維吾爾語,再加手勢,再加漢語單詞,吃力地表達着,對於他能否聽懂,全無把握。“噢,太糟糕了。”老爹首肯着,向我禮貌地一笑,笑容旋即消失了。“北京,下了一場大雨,有的房頂子都漏雨了。”我又說。“噢,北京下雨了,好。”他的笑容更勉強了。
無話可說,我便睡下,等醒來,老爹已經走了。
“……老頭子不放心,睡了一會兒就起身走了。馬穆特澆夜班,睡大覺,大水豁了口子,跑到伊犁河裡,哇喲,哇耶……”大娘嘆着氣,哼哼唧唧,一臉的愁容,把情況告訴我。
“您的氣色很不好,要不要到醫院看看?”我問。
她“嗚——呼”地吐着氣,搖着頭:“沒有別的麻達(麻煩、問題),茶沒了,老頭子說給我買回來,可他空着手回來了,他在生氣,可能是沒能支上錢……沒有茶,頭疼,我要死了,要死……”她有氣無力地**着。
“您把購貨本給我,我去買……”我自告奮勇。
“不,不,讓你買得太多了,老頭子知道了,會生氣的。這個月可能就是不願意讓你給我買茶,老頭子總是把購貨本帶在身上……”
無法,我又坐了下來,只能同情地、憂鬱地說:“您真愛喝茶……”
我這句話好像觸到了大娘的某一根神經,她的眼圈紅了。她說:“我沒有爸爸了。我沒有媽媽了。我也沒有孩子了,胡大不給。我生的六個孩子全都死光了。我十五歲那年嫁給艾則孜依麻穆(***教《可蘭經》誦經領誦者),我給他生了四個孩子,三個男孩,一個女孩。第二個男孩長到了四歲,他爸爸給他做了一個小石磙子,一副小套繩,還有擁脖(套包子),他把擁脖放到我們的一隻黑貓的脖子上,呵,那真是一隻大黑貓,簡直像一條狗。我的兒子每天趕着貓拉石磙子,在院子裡‘軋麥場’……我的兒子長得真好看,他多有本事啊,不到一歲就生吃了一頭皮牙孜(蔥頭),到四歲的時候他都會寫字,會寫名字,會念‘拉衣拉赫衣,衣拉拉赫衣……’(經文起始句)了……”
阿依穆罕大娘的故事我已經聽她說過幾次了,但是,一遇到磚茶斷絕供應的時候,她就要回顧這一段。也許,這回顧和敘述自己的痛苦,其味也如飲苦茶吧?
“可那一年流行瘟疫,我爸爸,我媽媽,我的兩個姐姐,我的丈夫和我的小兒子……都死了,胡大把他們的命收回去了,我們又能說什麼呢?老王!”
“如果醫療條件好一點……”我小心地說。
“也許……那時候伊犁也有醫院……我的孩子陸續死光了,只剩下了桑妮亞。桑妮亞是艾則孜哥的前妻生的。我嫁給艾則孜哥的時候她才一歲,然後我成了桑妮亞的媽媽,我給她做飯,我哄她睡覺,我抱着她……”
大娘的回憶充滿感傷,我也感動了。只是有一點,她和她的繼女桑妮亞的年齡我怎麼也算不對。如果阿依穆罕是十五歲結的婚而當時桑妮亞一歲的話,那麼阿依穆罕比桑妮亞大十四歲。如今,桑妮亞自稱是三十三歲。那麼阿依穆罕只有四十七歲,顯然不太對頭。桑妮亞已經有五個孩子了,但長得結實、苗條、不顯老,她很可能少說了兩歲,比如,她可能是三十五歲。阿依穆罕大娘呢,也說不定記錯了自己結婚時的年齡,恐怕也還要加上兩三歲。那麼,她不僅是超過了四十九,說不定是五十三歲左右了。
“……直到土改以後我才和穆敏結了婚。艾則孜哥死了以後,爲了將桑妮亞撫養大,我守了十幾年的寡。土改那年,我先把她嫁了出去,我把艾則孜哥留給我的產業差不多全給了她,只留下了這個小院和這一間小房,這原來只是大院的一角。你住的那間小貯藏室是穆敏後來蓋的。我本來不想再結婚的,鄉長和工作隊長都來說合。我知道穆敏是個好人,他下苦(扛長活)幾十年,又整整當了七年民族軍的兵,房無一間,地無一壟,他沒結過婚。他不願意別人說他沾了女人前夫的光。”
於是明白了爲什麼桑妮亞家是那樣的高房大院,而穆敏老爹這裡是這樣寒酸。
“……我與穆敏結婚以後,又生過兩個孩子。”阿依穆罕繼續說,“我不是不生孩子的女人,我生過,我有過。”阿依穆罕的聲音激動得顫抖,眼裡充滿了淚水,“兩個都是兒子,頭一個出世三天就去了,死得像一隻小貓。第二個孩子長到了一歲半,他會叫大大和阿帕(媽媽)了。我是生過六個孩子的母親,但是現在,我生活着,像一個不會生孩子的人,那些不生孩子的女人,人們都討厭,自己也討厭……”
“也不能這麼說……”我無力地勸慰着。
“不,我不這麼說,唉,老王,我從來沒有這樣說。命是胡大給的,胡大沒讓他們留下,我們又說什麼呢?這不是,我沒有爸爸,我沒有媽媽,我沒有孩子,可是我有茶。穆敏總是給我買茶,不管他怎麼發脾氣,罵我,嫌我茶喝得太多,他一定會給我買茶來的……而且現在有了您,您也給我買過好幾次茶了……”說着,她寬慰地笑了。
阿依穆罕的信賴是沒有錯的,她對穆敏的信任使我這個旁觀者也感到溫暖。這天半夜穆敏回來的時候帶着半板子茯茶。他仍然是半夜來,天亮前走的,我睡得死,既不知道他來,也不知道他走。只見到第二天阿依穆罕眉開眼笑地大把抓着茶煮。這天的茶讓人覺得特別有味,雖然我不理解茯茶怎麼可能彌補父、母、孩子都不在了所留下的空白。
在這個繁忙的暮春和初夏裡,穆敏老爹每天沒日沒夜地操持着隊裡全部農田的澆灌工作,有時一連幾天見不着他,有時他回來睡上兩三個小時,吃上頓飯,又匆匆走了。我問他:“您的睡眠不足啊,老這樣下去,怎麼行呢?”
他笑一笑說:“人就是這樣子,愈睡,就愈鬆鬆垮垮。從小,爸爸是不讓我睡多了的,每天天不亮,在我睡得最香的時候,爸爸就要把我叫醒。這樣,就慣了,我從來不會睡得太多。”
他又補充說:“對於我們農民來說,對於我們澆水的人來說,夏天,在哪裡不能睡覺呢?有時候我靠着牆坐着,坐着坐着就睡着了,這就是一覺。馬就是這個樣子的。老王,你可曾看見過馬躺在地上睡覺?馬不是小貓,它從來不會盤成一團,臥在火爐旁。一匹老馬,站在那裡,忽然閉上眼睛,又睜開了,這就是睡覺了,這就算是睡了一覺啊!”
我點點頭,他的關於老馬和小貓的比喻,使我悚然心動,而且帶着慚愧。
然後是夏收大忙季節,然後是給麥茬地普遍澆一次水和伏耕,據說經過保墒曬土的伏耕以後,土地的肥力會大大提高。然後是玉米授粉期的灌溉。然後是蘋果熟了,哈密瓜熟了,西瓜熟了,大家到果園吃果,到瓜地吃瓜,記上塊兒八毛的賬,把一麻袋一麻袋的瓜果運到家。
老爹忽然不上工了,他說是要脫土坯、挖菜窖、修廁所,搞幾天家務。但一連三天過去了,他一動也不動。他說要休息,但既不進城(伊寧市)遊玩,也不在家睡覺,每天只是從早到晚坐在三塊板釘起的院門前的土臺上,呆呆地看着過往的車輛和行人。他的表情是憂鬱的,遇到別人和他打招呼,他謙卑地短促地一笑,但那笑容挺苦,叫人覺得難受,就連說話,他也是懶洋洋的。
“老頭子沒有精神。”阿依穆罕告訴我說。
“沒精神”這句話在維語裡可以當生病解,也可以只是當作不振作解。我便關切地問候老爹:“您是生病了嗎?要不要到衛生院去看看?”
穆敏似乎不太高興,他說:“動不動就說生病嗎?坐上一會兒就是生病嗎?”
我抱歉地笑着說:“那最好,沒有病最好。”
他好像也意識到剛纔的不快並沒有多少道理,轉過身來,向我解釋說:“人的精神嘛,一天會是好幾樣,一年會是好幾樣,一生嘛,更是一個樣子又一個樣子。這幾天,我只覺得我非常懶散,鬆鬆垮垮。”
“那您好好休息一下吧。”
“這不干休息的事。每年我都要這樣的,我在想,我想啊,想啊,想……”
“您想什麼?您有什麼發愁的事嗎?”
他猶豫了一下,好像在考慮該不該告訴我,然後他嚴肅地說:“我在想死。”
我嚇了一跳,連忙問:“您在想死?您想死做什麼?”
他悲哀地笑了:“小時候大人告訴我的,清真寺裡的阿訇告訴我的,如果我們是好人,我們每天都應該想五遍死。做五次祈禱,就想五次死,夜間,更應該多多地想到死。”
“爲什麼呢?”我驚異地問。
“唉,老王,虧您還是個知識分子!”他遺憾地搖搖頭,“人應該時時想到死,這樣,他就會心存恐懼,不去做那些壞事,只做好事,走正道,不走歪道。難道您不明白嗎?難道您就沒有想到過死嗎?”
“很少想。”我搖搖頭,“但我也不願意做壞事。”我又補充說。
老爹淺淺地一笑,和解地說:“當然,你們是漢族,你們不是***教徒。”
第四天,老爹仍舊沒有去上工。阿依穆罕催促說,即使他既不去上工又不去脫土坯,他至少應該趕着毛驢去麥場,馱兩口袋麥草回來。庫瓦罕家已經卸了一車麥草了,而老爹還沒弄回一根麥草來。
阿依穆罕講得入情入理,要求又不高,老爹笑嘻嘻地答應了。當他在驢背上放了兩條帶補丁的空麻袋和一根長繩,趕着驢出門的時候,我感覺他的情緒似乎好了一些。
老爹一走去了五個小時,過了午飯時間很久纔回來,回來的時候他面色紅潤,氣喘吁吁,兩隻眼睛瞪得又圓又亮又大,說話聲音洪亮,與前幾天那種癡呆抑鬱的樣子判若兩人。“怎麼弄兩麻袋麥草就用了這麼長時間?”老太婆邊埋怨,邊質問着,“我們燒開了茶,等着你,等了一個多小時,瞧,把老王都餓壞了!”
“我和人吵架了。”老爹笑嘻嘻地說,他把眼睛一眨一眨,包含着四分慚愧、六分得意。“我走小路去莊子的麥場,正碰到我們的前科長、瑪衣努爾的爸爸在打院牆,我發現他的院牆侵佔了道路,比原來的院牆往外擴展了十五釐米,我給他提出意見,他不但不接受,反而罵我。”說到這裡,他皺了眉頭。
“什麼,他罵你?”老太婆馬上揚起眉毛,一副同仇敵愾的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