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科大夫正在苦於無法擬定治療方案,桌面上的電話鈴就急促地響了起來,聲音刺耳尖銳,猝不及防的響聲讓急診科大夫一個激靈,從椅子上蹦了起來。
拿起聽筒,原來是眼科大夫打過來的,他用下巴夾住聽筒,一手拿筆在紙上胡亂畫着。
兩分鐘後他放下話筒,微笑道:“眼科大夫剛聯繫過醫學院的饒教授,說是讓把病人再帶過去複查一下。”
聞此消息,美玲和女店主同時精神了,坐得筆直,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見了一種名爲“希望”的光芒,連剛纔在椅子上昏迷過去的大業也醒了過來,奄奄一息地抓住了美玲的手,氣若游絲地道:
“寶……貝……記住……我……一直愛你……哪怕死了……”聲音斷斷續續,聽得美玲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吧嗒吧嗒往下落。
女店主實在看不下去了:“胖丫頭你能不能別哭啊,趕緊把人扶到眼科再看一看!哭哭啼啼的,吵不吵啊!”
美玲一抹眼淚,和女店主二人又把大業扶到了眼科診室。
眼科大夫得了名師指點,沒再讓大業檢查視力,而是詢問了一些與病情無關的問題。
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答得亂七八糟。
眼科大夫以手扶額,好像在努力從千頭萬緒的回答中分辨着什麼是重要信息,什麼是垃圾信息。
美玲紅着眼眶說:“他以後不會就這麼瞎了吧……那我以後怎麼辦啊……”
大業虛弱地擡起手,準確地愛撫着美玲白淨的臉頰,擦拭着晶瑩的淚珠:“別哭……”
目擊這一幕,大夫忽然心下了然,努力壓下嘴角呼之欲出的笑意。
他正襟危坐,輕咳一聲,話鋒一轉,正色道:“這位患者看樣子很視力很悲觀呀,估計得做義眼。”他表情嚴肅。
女店主左顧右盼片刻,小心翼翼地問:“義眼?”
大夫補充道:“就是假眼。”
“假眼?那得多少錢?”
“那得看國產的,還是進口的。”大夫面不改色地說。
美玲問:“國產的咋樣,進口的咋樣?”
大夫賣着關子:“國產的五千,進口的一萬。”
美玲問:“哪個看得清楚?”
大夫淡淡一笑:“假眼睛只是讓人看的,不是看人的。”
美玲:“啥?花那麼多錢安個假眼睛還不能看?那安它幹啥?”
大夫不溫不火:“要是不安,原來的眼睛會慢慢爛掉,造成感染,輕則殘廢,重則死亡,所以要切除,再把假眼安進去……”
美玲和女店主互相對視了一眼,女店主掰着手指頭,眉毛恨不得擰成麻花:“就算國產的兩個也得兩萬,真的要命啊,能不能優惠優惠?”
大夫面無表情地說:“嫌貴就先做一個,讓另一個繼續爛着,等有錢了再做另一個……”
美玲問:“聽人說還有比這更好的方案,把狗眼睛安上,不影響看東西,就是看人有點低,都說狗眼看人低……”
大業氣得大罵:“你他媽罵誰是狗呢?老子是狗,你更是狗!”
大夫腮幫子一抖,似笑非笑:“這位患者不適應這種情況。”
女店主舌頭在嘴裡轉了一圈:“我就說呢,殺生害命取狗眼,多不人道。”
“心疼狗,就不心疼我老公?”美玲怒目圓睜狠狠掐了她一把。
女店主幽幽地嘆了口氣,說:“太貴了,太貴了,平常老百姓,誰家有這麼多錢啊?”
“說白了還是因爲你窮!”美玲炸毛道:“你現在才說這個,害人的時候咋就不用豬腦子好好想想呢?”
“冷靜,冷靜,”大夫說:“要是不趕緊準備錢,如果感染了,患者就永遠見不到光了……”
聽到此話,美玲又憤怒了,又揪住女店主:“你得賠,你得賠!我老公一輩子你都得伺候!”
女店主冷笑一聲,啐了一口:“呸!看你們賊眉鼠眼都不像好東西,搞不好在碰瓷!”
大夫默默看着公雞掐架似的兩位女士,不露聲色催促道:“這可不是小事,得抓緊,耽擱了最佳時機,手術效果會受影響。饒教授是全省屈指可數的眼科專家,只有他能做這種手術……而且,他下週還要出國搞學術演講,三個月回不來……”
大業渾身哆嗦,雙手捂眼:“天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他一陣乾嚎。
大夫又催:“考慮一下患者的感受吧,趕緊準備錢……”
女店主站了起來,美玲立刻放開大夫,又把她薅住:“你可不能走,你得在這裡給我伺候人!”
大夫看着這一幕,弱弱地勸架:“稍安勿躁,對了,你們到底什麼關係?”
女店主把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講了一遍。
美玲不斷打斷她,大夫忽然一拍腦門,想起來,這些問題剛纔已經問過了,就衝上去,像老母雞似的張開雙臂,擋在了兩個女人之間,一臉真誠:“一定要理智,一定要理智,衝動是魔鬼啊!這位美女,你把她放開呀,不放開,誰交錢給你老公做手術呀?”
美玲手一鬆,嘴角抽了抽,冷冷問道:“你萬一跑了怎麼辦?”
女店主整了整凌亂不堪的領口,嗤笑一聲:“俗話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我的店在那裡,派出所也備了案……你不放我走,你漢子也沒錢做手術?”
“我得跟着你!”美玲說着,又拽住了女店主袖子。
“看小孩的保姆啊?”女店主猩紅的嘴巴一張,飆出一句國罵,又瞪了美玲一眼。
美玲不還口,也不鬆手。她把拽着女店主的手攥得更緊了。“對,跟丟了我上哪找去?”
女店主無奈,兩個人一起離開,那情形,活像女警察押解着一保女賊。
只把大業和大夫人留在診室。
腳步漸漸遠去後,大夫似笑非笑地看着大業,輕輕說:“眼睛挺難受吧?”
大業用力點頭。
“那你還得再等會兒了。”大夫看看天花板,富有節奏地點了幾下頭。
他一手伸進兜裡,摸了根菸出來,與貼在牆壁上的“禁止吸菸”四個大字對視幾秒後,又把煙塞了回去。他把手抽出來時,不知帶起了什麼輕飄飄的東西。
像是沒看見那東西飄飄搖搖地落地一樣,大夫推了推眼鏡,徑自向門外走去,把大業丟在原地。
“我去上趟廁所,”他和顏悅色對大業說:“請您稍等。”
從大夫兜裡飛出來的玩意是一張百元大鈔,靜靜地落在離大業腳邊。
大業發現大夫出去,立即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確信屋子裡除了他之外沒有任何會喘氣的東西后,快速蹲下身去,撿在手裡。
他沒看到的是,磨砂玻璃窗上,貼着一張臉,那是大夫的臉。
在大業抓起鈔票的一瞬間,門開了。
大夫三步並做兩步衝了過來,笑了笑,說:“抱歉,老弟,這錢是我的……”
大業手腕一轉,想把錢塞進兜裡,卻被大夫握住了手腕。
大業面不改色地說:“這是我的。”
“明明是我的,你看,這裡都有我的名字。你看看,背面左下角,江小山,是不是?”大夫說着鬆開了手,指了指錢的左下角。
大業把錢拿到眼前一看,果然上面有三個用紅色圓珠筆寫的小字“江小山”。
大夫忽然笑起來,笑得有些直不起腰。
大業被笑蒙了,手哆嗦了一下,錢差點掉在地上。
“你笑什麼?”大業怒道。
大夫捂住了笑得有點抽筋的肚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不是看不見嗎,怎麼能看清我的名字?哎呦喂笑死了哈哈哈哈讓我緩一會兒哈哈哈哈……”
大業知道上當,面上仍是一幅波瀾不驚的樣子,然而耳根已經悄悄紅了:“大哥,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求你替我保密,一定有好處孝敬。”
大夫看看旁邊沒有別人,就壓低嗓門,把嘴湊到大業耳邊:“先生總不能讓我們白忙吧?”
“你、你要多少?”大業嘆了口氣,頗爲憂怨地問。
大夫一臉無奈:“好幾個科室,一二十口子人……”
大業說:“你的意思是?”
“總得見者有份,雨露均沾吧?不然走漏風聲可不好辦……”
“那就三七開,我七,你們三。”大業微微一笑。
大夫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一臉高深莫測:“那反過來。”
大業說:“你們七,我三?乾脆誰也別爭了,退一步海闊天空,一家一半。”
“這樣吧,”大夫沉吟半晌,說道,“四六開,你四,我們六。其實我們也挺虧,平均一個人才五六百,還不夠塞牙縫的……”
大業雙手抱在胸前,嗤笑一聲:“五六百不算錢?可真貪心!不用住院不用手術,還好意思佔大頭?臉比城牆拐彎還厚?”
大夫一攤手:“要不,全都歸你,我們只管做手術,把你的兩隻眼睛摘下來,”
正在這時,外面一陣腳步聲,大業嘴角動了動,嘆了口氣,點了下頭。
外面的患者已經在家屬的陪同下進來了,兩個人互相交換了下眼色,算是成交。
大夫仍然診斷,大業仍然裝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