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器在牛一點那裡呆了許久,返回穿越時光網吧時,已經是下午六點,天邊暮色漸濃,到了晚飯的時間。
店裡仍沒什麼顧客,朱經理還一直埋頭在電腦上打電子遊戲,那是一款發泄遊戲。
屏幕上有一個男子,有一個拳頭。男子頭像上可以填上任意名字。拳頭上也可以填上任意罪名,按鼠標或指定鍵盤的時候,拳頭會自動出擊,叫出男子的罪名,一拳下去,就能把這名男子打成歪瓜裂棗,鼻子錯位,鼻血噴濺,牙齒落地。但鼠標一鬆,拳頭又會縮回,被打得鼻歪眼斜的那傢伙也會恢復正常,連打掉的牙也會飛回原位。再按鼠標,拳頭又會喊出罪名,奮力出擊。
大器曾經玩過這個遊戲。他給男子命名爲“蕭學洪”,罪名爲“強姦犯!”當他一按鼠標,拳頭就叫着“打死強姦犯蕭學洪!”,拼命砸去。
後來他又挨個把男子命名爲劉松林、黃東,罪名爲“包庇犯”。拳頭也準確無誤地把這二人打成歪瓜裂棗。
大器摸摸鼻子,不知道此時此刻朱經理又在打誰。
他邁進大門,正想喝一口水,朱經理髮現了他,不由分說就是一通破口大罵:
“你個熊娃娃,買條褲衩,用了六個小時,像你這種吊兒郞當的樣子,顧客都被你趕跑了。”
雖說大器平時隱忍,此時卻壓不住怒火了:“沒有顧客,這個也賴我?我明明說了要到街上發廣告,拉顧客,你死活不讓我去!”
“我啥時候不讓你去發廣告?明明是你偷懶不愛去!”朱經理面無表情。
“你、你……”大器喘着粗氣,胸口劇烈地起伏,怒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傳遞了整間網吧,他簡直說不出話來,他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徒!
好半天他才找到反擊的話語,帶着力度的話語如瓢潑大雨般,一瀉千里:
“顛倒黑白!胡說八道!你就是個得過且過的懶漢!混吃等死的庸人!自己不求上進,還拖別人的後腿!自從我來之後,髒活累活全都搶着幹,難掃的死角我掃,難纏的顧客我上,捨不得睡,捨不得吃。殺蟲藥都是我把自己的錢墊上。我還想辦法幫你拉顧客,留顧客,可你是怎樣對待我的?想幹點正經事你都推三阻四,我都是爲了誰呀?還不是爲了你的買賣好起來,多來點顧客,多賺點錢!”
大器是一座平時不聲不響的火山,岩漿都在地底,火山連點蒸汽都不冒,這導致朱經理認爲這火山是座死火山,可以放下警戒,隨意攀登、遊玩。忽有一日,火山毫無徵兆地爆發了,岩漿帶着火,噴薄而出。火焰燒燬了還在火山身上蹬鼻子上臉的人。爆發的火山越說越激動,他把這些日子的不滿一股腦都像潑水一樣潑了出去。他聲嘶力竭,聲音大得足能把房頂掀掉,尾音還喊破音了。
他這通沒頭沒臉的搶白,倒讓朱經理一怔,剛纔的憤怒反而收斂了許多:“哼,熊娃娃,翅膀根子長硬了,敢衝我吼了,好,好,好,算你狠!算你狠!”
大器卻吼到了興頭上,不肯善罷某休:“既然你胸無大志,跟着你幹就是浪費生命,不如我走,早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他說出這話後不久,怒氣宣泄的也差不多了。仔細想想,他有點後悔,其實他本可以用平和的方式說出同樣的意思的。原以爲這番話會引起一番激戰,至少讓朱經理大光其火,想不到那傢伙居然啞然笑了:
“你看你這個熊娃娃,怎麼就這麼一點格局?不能因爲意見不一樣就撂挑子,而且……而且這還不是一般的意見不一樣,今天明明都是你的錯嘛。”
大器把渾身上下的尖刺收了收,如機器人般不帶任何感情:“我哪裡錯了?”
“你買條褲衩,也跟我請半天假,其實十分鐘就能買回來,我給你半天假,你用了六七個小時,你說說,是不是這樣?而且,既然是買褲衩,你買的褲衩呢?”朱經理說。
大器忽然臉紅了,自己光顧研究牛一點的成功之道,把買褲衩的事情都丟到了九霄雲外。
“褲衩都忘記買了,還半天不回來,我爲你着急,都聯繫不上你。”朱經理過來,拍了拍大器肩膀。
說到褲衩二字時,他特意加重了語氣。
“我一定改。”大器撓撓頭,有些無地自容。
朱經理壓低嗓門,一臉詭秘:“浪了這麼半天不回來,去哪裡了?是不是去蝴蝶巷了?”
“蝴蝶巷?”大器一臉無辜,眸子清澈如水。
“那是省城最有名的紅燈區呀,那裡的髮廊、洗腳城星羅棋佈,你長大後就懂了,進去容易出來難呀,哈哈哈……”朱經理猥瑣地笑笑,伸了個懶腰。
大器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氣急敗壞地跺腳:“我怎麼能去那種地方?”
“熊娃娃,要知錯改錯,不能反咬一口嘛,我對你嚴格要求,是爲了你好,是爲了訓練你的自律。”朱經理倒也不在蝴蝶巷的話題上繼續糾纏。
經過剛纔一通發泄,大器早已平靜下來,他緊盯着朱經理:“那您的意思呢?”
朱經理嘆了口氣:“熊娃娃,你得再給我盯幾天呀。”
他一說“娃娃”,大器心裡就有一種莫名的感覺,有一絲憤怒,又有一絲感動。
“盯着也是沒多少顧客……”大器眼睛眨巴幾下:“您有解決方法?”
朱經理撓撓頭,笑了起來:“沒有顧客,是因爲現在的投資人思路不對,思路對了,就不差顧客,也不差投資人。”
“投資人?”大器瞪大了眼睛:“這個網吧不是你自己掏錢?”
“對呀,”朱經理眼睛眯成了一條小縫,眼神犀利起來:“一個剛畢業沒幾年的大學生,哪有幾十萬?”
大器“噢”了一聲。
朱經理:“我的想法是慢工出細活,加大投資,集中優勢兵力,先打弱敵,各個擊破,可咱們的投資人呢,人家老先生卻一心想着賺大錢、賺快錢,又讓馬兒跑,又讓馬兒不吃草。”
“噢。”大器像是臺復讀機,只會重複地說“噢”一個字。
“和他溝通了好多次,他腦子像榆木疙瘩一樣,死活說不通,我也就徹底灰心了,不想對牛彈琴了,心累……”朱經理打了個哈欠,隨便拉過張電腦椅,把腿支起來。
大器原地轉了幾圈,眉心緊鎖:“那咱們以後怎麼辦?”
“天涯何處無芳草,投資人常有,經理人卻不常有,我正在聯繫新的投資人,創辦一個川菜館……”朱經理翹着二郎腿,笑意森然。
大器停下腳步,歪歪頭:“川菜館?都說網吧是信息高速公路,川菜館是羊腸小道,沒啥技術含量……”
“熊娃娃,這個你就不懂了,啥叫技術?能賺錢就是技術,不能賺錢就不是技術。一萬年前講這個,一萬年後還講這個。人不上網死不了,不吃飯活不了……”朱經理把平支有兩條腿翹成了二郎腿。
大器:“那穿越時光?”
“再湊活着幹幾天吧,川菜館投資一到位,我就離開……”朱經理說。
大器突然有點感傷:“太可惜了……”
“你捨不得那羣可愛的小強?沒關係,以後川菜館裡應該也會有。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不過你放心,我看你這個娃娃能幹,以後繼續跟着我,過去之後咱們大幹一場。”朱經理長出一口氣,身子往大器面前湊了湊:“我給你漲工資。”
大器不想讓這句話變成空頭支票:“遠水解不了近渴,現在就給我漲唄。”
“熊娃娃,賊精賊精的,”朱經理“噗”地笑噴了,起身在大器腦門上用力彈了一下,“雁還沒打下來你就分肉?”
大器捂着腦門:“以前打下的雁肉分點唄。”
“現在生意這個熊樣子,叫我咋給你漲工資?”
“我要買個呼機,”大器說,“免得你以後有事找不着我。”
朱經理想了想,點點頭:“是啊,你是得有個呼機,先漲五十,你看怎麼樣?”
“五十太少了,”大器盯着朱經理:“現在啥都貴呢。”
“人心不足蛇吞象呀,行吧,給你漲八十。”朱經理嘴角一撇。
大器咬咬牙:“一百。”
“不得了,不得了……”朱經理一咬牙,“行吧,你這個熊娃娃趁火打劫呀,就按你說的來。”
他的口氣聽不出是不滿,還是欣賞。
這次爭吵之後,大器發現自己對朱經理的看法發生了一些改變,過去一直覺得這是個沒頭腦、沒膽識的草包,現在看來好像恰恰相反。此人雖然不到三十,城府卻深不可測,甚至比牛一點還有過之而無不及。牛一點張揚,有時候難免咋咋呼呼,像只耀武揚威的孔雀。朱經理卻不溫不火,藏在暗處,秋毫無犯,像一隻貓科動物,安安靜靜蹲伏在那裡,假裝打瞌睡,任憑他人撫摸,時不時打個呼嚕。等到時機成熟,就縱身一撲,將獵物撲倒,死死咬住。這一撲雖然只不過獲得了自己的一頓飯,卻會犧牲掉別人的一條命。
這一看法,打消了大器離開穿越時光的念頭,反而想多在朱經理身邊潛伏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