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焱焱捻着蝨子,不知如何是好。
女主人笑說:“拿燈上燒。”
丁焱焱一臉厭惡,把蝨子遞給凌雪峰,凌雪峰伸開手,她把蝨子放在他手心。
他又用兩根指頭捏着,提心吊膽走到油燈跟前,把手舉到油燈火苗上方半尺遠的地方,一鬆手,蝨子落下來,可巧掉在火裡,油燈發出哧一聲輕微的爆裂,緊跟着,丁焱焱聞見一股細微的腥臭。
帆帆看着,樂得直拍手,凌雪峰卻想起小時候自己親手點燃過的麻雀和老鼠,想起爸爸拿火烤他的情形,不由打哆嗦。
如果這家發現一隻蝨子,它肯定不會只是一隻,它一定會有它的小社會,還可能還有三隻,五隻,十隻,甚至幾十幾百只……
丁焱焱想着想着,渾身都奇癢難忍,好像爬滿了蝨子。
但細細一體味,發現又不癢了,和剛纔被蝨子咬的感覺完全不一樣,看來還是心理作用。
這時候,一陣睏意又襲將過來。她打了個哈欠,本來想捂嘴,又想手剛剛捉了蝨子,不能摸嘴,萬一蝨子身上有細菌,進到肚子裡,那可就麻煩了。
沒想到哈欠一連打了三四個,眼皮與開始打架,她想先閉上眼,歇息一下,猛聽見外面黑狗又叫了,接着是狗連跑帶跳的聲音,幾乎同時,外面響直一陣清脆的鈴聲,那是自行車鈴的聲音。
估計是這家的男主人回來了,她立即坐了起來。
緊接着外面有人推門,門哐鐺哐鐺響,卻推不開,外面的人就使勁敲門,那與其說是敲門,還不如說是砸門,好像一個急切而憤怒的捉姦者。
女主人急忙去到門邊,把門吱的一聲拉開。
進來一個男人,順手把兩個麻袋扔在地上:“明明知道我沒回來,插門幹什麼?”聲音裡透着怨氣和憤怒。
女人看了看裡屋,小聲說:“家裡來客人了,狗老鬧着進屋吃東西,就……”
“狗也得吃東西是不是?”男人進來,又來到裡屋臥室,他想看看家裡來了什麼樣的客人。
這個男人個子不高,大概有一米六五的樣子,身體精瘦,一口黃牙,但是眼睛很亮。
早已穿好鞋子的凌雪峰站起來:“大哥回來了?我和我愛人來你家喝點水,經你添麻煩了。”
見客人是帶了女人來的,男人的緊張感緩解了,他緊握住凌雪峰的手:“你好你好!”然後又看見正從炕上下來,正要穿鞋的丁焱焱:“不用下來,不用下來。”丁焱焱把剛剛穿進高跟鞋的腳又抽出來,縮回炕上。
男人兩隻腳互相踩着,麻利地脫鞋上了炕,丁焱焱鼻子裡又聞到一股酸臭味兒。
男人坐在炕桌邊,手也不洗,直接抓起餅子就吃,吃完四個,又大口大口地喝粥,嗓子裡不斷髮出咕嚕順嚕的聲音。
丁焱焱聽着咕嚕聲,又看看凌雪峰,凌雪峰搞不清她的意思是“你和他一樣粗魯”,還是“你比他好些”。
男人津津有味說起今天趕集遇到的事情,兩個女人爲爭奪地盤打架了,一個賊娃子把一個小幹部偷了,十幾個高學生拿着刀追着互相砍,砍得頭破血流的……
女人對這些事一點也不關心,只是問他:“豬娃和麥子賣得咋樣?”
男人說:“今年行市好得很,豬娃賣了二十,麥子賣了三十!”
女人眼睛一亮:“太好了——錢呢?”
男人眼神閃爍,雙手開始在身上摸,摸了半天,支支吾吾說:“怪了,他媽的,剛纔還在,剛纔還在呢……”
女人提高聲音:“你是不是又把錢輸掉了?”
男人又開始吃餅:“回來的路上正好碰見同學趙生祥,趙生祥叫我到他家裡去吃羊雜碎,我死活不去,他硬拉着我去。結果吃完羊雜碎剛要走,又來了兩個人,要一起打兩把撲克。我死活不耍,趙生祥說光耍,不賭博,輸的人臉上貼紙條。我打了十幾把,手氣好得很,從來沒有這麼好。他們臉上鼻子上全都貼上了好幾張紙條,我臉上一張也沒貼。我就想,今天這麼好的手氣,要是贏錢,我都贏了十幾塊了。我就想給婆姨贏點錢回來,結果……唉,倒黴得很!”
女人打斷了他:“結果你想下一把能贏,結果第二把又輸了,輸着輸着,你想只要把本錢贏回來,就趕緊回家,一輩子再也不上牌桌……”
男人看了看丁焱焱,又看了看凌雪峰,有些不好意思:“好像你啥都看見了……”
女人責怪道:“明明知道等錢使,把窯扒掉蓋房子,你這一輸,又得……”
男人沉下臉:“其實兩間房子一孔窯也夠用了,蓋那麼多房子幹啥?”
“你就不考慮帆帆?”
“帆帆還小得很呢,長大娶媳婦,就別想着靠我了,得靠他兩個姐姐了。”
女人聽到這話,不吱聲了。
“你不是厲害得很嗎?咋不說話了?”男人冷笑:“天下男人哪個不耍錢?這麼點錢就沒完沒了的,你那個喪門星丫頭糟蹋錢,好好的大學念着念着就不念了,那麼多錢全都打了水漂,你就不說?”
女人辯白道:“亭亭明明說了,她是休學,還要再回去唸的……”
丁焱焱本來睏倦已極,眼睛都睜不開了,但是聽到“亭亭”二字,一下子清醒了。她想這麼小的村子,不可能有兩個女孩都叫“亭亭”這個名字,還是大學休學,這肯定就是雲亭亭的家!
冤家路窄,怎麼這麼巧就來到了雲亭亭家呢?她斜了凌雪峰一眼,凌雪峰的臉上白一陣,紅一陣,他恨不能地上扒條縫,趕緊鑽了進去。
男人又吃了一個餅子:“哼!休學的鬼話,鬼都不相信,她肯定是幹了不要臉的事情,讓學校給開除了……”
女人據理力爭:“不都有休學證書嗎?你又不是沒看過。”
漢子說:“就算真是休學,也是羞先人的事情。今天兩個打牌的人說,鄰縣有個女大學生,在西安上大學。幹了不要臉的事,懷上私娃子,爲了遮醜,就給學校扯謊,說是得了神經病,休學了,回來還把私娃子生下來,又回去上大學去了……你那個喪門星丫頭,我看……”
女人尖聲辯道:“亭亭是個好娃娃,不可能那樣!”
漢子冷笑一聲:“哼,人心隔肚皮,誰知道……今天有客人,我就不和你說了。”
無論如何,他已經反敗爲勝,把自己輸錢的過錯甩得一乾二淨了。
他把臉轉向凌雪峰,打問他的姓名和來石崗村的目的。
凌雪峰看了丁焱焱一眼,又看看男人,說:“哦,我們是大學老師,是來搞社會調查的。”
丁焱焱一笑:“順便探個親,看看丈母孃。”
凌雪峰一直低着頭,雲亭亭繼父剛纔的那番話已經讓他如坐鍼氈了,現在丁焱焱又在他
的心上補上一刀。他的心一陣緊似一陣,如火燒,如鞭撻。
他坐在炕上,貌似穩如泰山,可他的胸中,卻早已山呼海嘯。
雖然煤油燈光線昏暗,每個人的眼神他都看不清,但他卻分明感覺到,每個人的眼睛都像探照燈一樣,不僅刺穿他的衣服,刺穿他的身體,還刺穿他的靈魂。
他的一切都被人看清了,就連他現在假裝局外人的心理,也暴露在衆目睽睽之下。
都說處於痛苦中的人度日如年,他現在簡直是度分如年、度秒如年了,他與其這樣當一個人,還不如變成剛纔燒死的那隻蝨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