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大多數情況下,丁焱焱的喜怒無常,都是毫無徵兆,毫無來頭,突然爆發的。有時候因爲天氣陰,有時候因爲天氣晴,有時候因爲孩子哭鬧,有時候因爲孩子安靜。至於直接拿他的吃喝拉撒、穿衣戴帽開火的事情就更加多如牛毛了。她能給任何問題找到標準答案:都因爲他窩囊,都因爲他窮酸。恨不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都能在他的經濟狀況上找到原因。
她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根刺,深深地扎進他的心裡,但是爲了臉面,爲了孩子,他都打牙咽肚裡,忍了。
但是她的心似乎是石頭做的,根本不能融化,對於他的忍讓,完全不以爲意。
他們的感情,像一件破舊的衣服,上面的洞越扯越大。
她還在層層加碼,過去老是發泄無名火,不知什麼時候起,又開始把他當成負心漢,輕則冷嘲熱諷,重則破口大罵,有時候甚至還疑神疑鬼搞跟蹤。
有一次她還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跑到學校課堂上大鬧,把孩子給他扔到教室裡,然後揚長而去。
他只能在衆目睽睽之下,抱起孩子,滿臉羞愧地從同學們面前溜出去。
就這樣,他本已開始衰退的激情,被她消磨殆盡。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與這樣度日如年的煎熬相比,以往失戀的日子似乎都像天堂一樣美好了。
他又開始成了學校舞場上的常客,有時候在本校,有時候去鄰校。每當和那些年輕漂亮的女大學生們翩翩起舞的時候,他一肚子的鬱悶,霎時間都會煙消雲散。
他的高大英俊和輕快舞步,到哪裡都會像巨大的磁鐵一樣吸引女生們的目光,大家雖然都看出他是教師,卻並不十分介意。他工作後身上透出的那種成熟氣質,可以輕鬆擊敗那些在校生的青澀稚嫩,讓那些女生覺得沉穩、踏實、可靠,還帶幾分神秘。
不必費多大力氣,不必動太多腦筋,一個嬌小玲瓏的女生進入他的生活。
她叫雲亭亭。
雖然兩個人的身高差距很大,但是跳舞時,兩個人配合卻非常默契。
當舞場上換成快節奏的舞曲時,所有的人都有些癲狂,連那些不會跳的男生們,也舉手踢腿,躍躍欲試。
他更是情不自禁把她抱起來,在舞場上盡情旋轉,轉了一圈又一圈。
舞曲停止時,大家都已經停下,他還在轉。
而她雙手緊緊地勾住他的脖子,不是害怕,而是信賴。
當他筋疲力盡,把她放下時,她的胳膊還不肯鬆開。
突然他感覺胸口有些涼,有些溼,低頭一看,她在哭,肩膀一抖一抖的。
他問她爲什麼哭?
她不說話。
舞會結束之後,他們一起到一個咖啡廳坐了半夜。
她來自一個省內一個縣城一個貧困的山村。
還是四歲的時候,她的父親就因胃癌去世了。
據她說,她父親當時生病送到醫院做手術,手術還算成功,按說可以再活幾年的。
但是手術後出了個意外。由於主刀醫生的疏忽,一把手術刀忘記到了他肚子裡。主刀醫生沒發現,現場的護士也沒有發現。
後來她父親經常感覺肚子疼痛難忍,就又到醫院檢查,一透視,發現肚子裡有異物,那是一把手術刀!
再次送到醫院手術,肚子打開以後,手術刀是順利取出來了,但是那把手術刀在肚子裡,又劃破了許多地方,有些部位的肉都像肉餡一樣,慘不忍睹。
最終,她的父親沒有活過那年的冬天,就撒手塵寰了,留給她和母親的,是無盡的眼淚和一筆債務。
爲了生存下去,母親帶着她改嫁,又生下一個兒子,一個女兒。
繼父是個煤礦工人,冷酷而暴虐,不僅對她非打即罵,讓她吃不飽,穿不暖,即使對自己親生的兒女,打起來也下手沒有輕重,隨便抄起什麼東西,都能打下來,無論是笤帚,書本,衣服,還是鍋碗,酒瓶子。
她從小就有一個願望,考上大學,越遠越好。
由於高考前一天晚上,繼父又喝醉酒,毆打媽媽和三個孩子,她沒能睡好。
考試那幾天,她在考場上都發揮不佳,考的分數不是太理想,未能考到北京、上海或廣州的名牌學校,而是隻考到了省城的一所普通院校。
到學校報到的第一個星期天,她就去郵局寄包裹,她來學校時穿的那身新衣服,需要寄回去,因爲妹妹還在等着穿,繼父雖然對三個孩子都不好,但畢竟親疏有別。對於已經花出去的錢,他還是要精準掌握其下落的。
由於已經在舞場上哭過,雲亭亭的講述口氣平靜了許多,她的聲音微弱,緩慢。
他們的座位是兩張相對的長椅,兩人各佔一邊,對面而談,聽着聽着,他無聲無息挪到了她的身邊。
他握住她的小手,愛撫着,忽然,他摟住了她的肩膀,她的身子斜倚到了他的懷裡。
他把嘴貼在她的額頭上,輕聲說:“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女兒!”
聽到他說出的這幾個字,她又流淚了。
他趕緊去把她的眼淚吻掉。
她把他摟緊了,他索性把她抱起來,放在腿上。
而她則閉住眼睛,靜靜地享受着他的擁吻:“你就像我的爸爸……”
他用四個字表示同意:“我的孩子!我要彌補你失去的一切!”
咖啡廳裡又換成了鄧麗君的歌曲《何日君再來》,聲音綿軟而甜美。
突然,她問他:“幾點了?再晚學校大門就要鎖了!”
他也如夢方醒,一看錶,已經是晚上十點半,於是趕緊收拾結賬,兩個人相攙着出了咖啡廳。
剛出門沒兩分鐘,下起了瓢潑大雨。
在雨中,兩個人很快溼透了,但誰也舍不下誰,來到她的學校門前,大門已經鎖閉。
她在雨幕中推了推鐵門,無人理會。
她轉過身來,衝她一笑:“算了,咱們找個小旅館湊合一晚吧。”
他猶豫了一分鐘,那一分鐘似乎有一個世紀那樣長。
他的內心在作着劇烈的掙扎,最後作出了決策:把她送到旅館住妥當,就趕緊回家,絕對不能讓丁焱焱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學校附近有幾家旅館,她怕萬一遇到熟人,建議再往遠走走。
他們又冒着雨走了三四里地,這才找到一個招待所。
兩個人登記了個小房間,進到房間時已經深夜一點鐘了。
兩個人身上溼透了,連鞋子、內衣都溼淋淋的,往下滴答水。
一進屋子,他就讓她把衣服脫下來,把水擰乾,但衣服仍然又涼又溼,剛剛重新穿上,就得再重新脫下來,用被子把身體裹着取暖。
他找到招待所服務員,要了兩暖瓶開水。
兩個人先湯了腳,又喝了些熱水,兩個人裹在被子裡,身體才停止了哆嗦。
但她說身上還是冷,他又把玻璃杯裡裝上開水,再用毛巾裹住,讓她抱在懷裡。
這些安排停當,他說自己該回家去了。
她說好,就裹着被子下來,把他送到了房間門口。
就在他打開房門的剎那,她伸出玉臂,一把將他摟住了,用少女嬌羞的聲音說:“爸爸,我都十五年沒見到你了,你忍心就這樣離開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