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院門的時候,大器發現自己的腿也在打哆嗦,手也在打哆嗦。自己還是一個孩子,平常從來不跟同學打架,可以說手無縛雞之力。對方卻是一個大人,雖然不是膀大腰圓,卻比自己整個大了一號。萬一不能解決仇人,反而被他殺掉呢?就算他能僥倖制服蕭學洪,讓他引頸受戮,自己能下得去手嗎?如果要殺這個壞蛋從哪裡下手好呢?心臟還是咽喉?要麼把他破相,或者戳瞎他的狗眼?
平常殺雞殺鴨殺兔子,他的手都會打哆嗦。不是爸爸動手,就是哥哥代勞。爸爸哥哥都不在的時候總是姐姐動手。更何況現在面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呢。
想到這一層大器悲哀了,自己真沒用,讀書真沒用,分數真沒用。好幾年來,他都以爲自己是家裡人人以爲驕傲的王子,現在卻發現自己是一個人人以爲羞恥的廢物,最瞧不起自己的就是自己。
讓廢物就沒有自己的尊嚴嗎?廢物也有自己的尊嚴,廢物的尊嚴感比別的人更強。廢物也要洗刷自己的羞辱。那就是手刃仇敵,把自己的羞恥洗刷乾淨。
用刀剁着自己的那一大堆書,他忽然想起了大業說過的五個字“酒壯慫人膽”。既然自己前怕狼後怕虎,手都在打哆嗦,爲什麼不喝點酒呢?平常班上的男同學都吹自己偷偷喝酒的事,他嗤之以鼻,大家也對他嗤之以鼻,現在他要站在那些嘲笑他的人那一邊了。男人不喝酒,死了不如狗。
於是大器從屋角提起自己平時撿來的一蛇皮袋各種瓶子,走出院門來到了媒婆劉巧嘴家開的“緣分”小賣店。劉巧嘴無兒無女,她的小賣店,平時都是老兩口經營。劉巧嘴出門拐賣婦女的時候,這個店鋪就交給他的丈夫髒老頭。髒老頭本來姓張,由於經常邋里邋遢,大家都叫他髒老頭。
大器到緣分小賣店的時候,裡面只有身材矮小、長相猥瑣的髒老頭一個人。髒老頭一腳穿着自己的藍拖鞋,一腳穿着老婆的紅拖鞋,正歪坐在一個從省城撿回來的黑白電視機前看電視劇《三國演義》。看到大器進來。髒老頭搖搖晃晃站了起來,用渾濁的眼睛看了大器一眼,又去看電視上的諸葛亮揮淚斬馬謖一段,直到諸葛亮命人把馬謖斬完了,才又把臉轉向了大器。
“你買點啥?”一口沙啞的河南話,好像永遠有一口痰卡在嗓子裡,咽不下去,吐不出來讓大器心生厭惡。
大器虎着臉。
髒老頭有點不識相。
“大器?都說你和那個蘭鳳花……?”
大器不吱聲。他掏出那把銼,在刀刃上蹭了蹭。現在刀刃上的鐵鏽已經完全蹭乾淨了,連刀背都蹭成了慘白慘白的白色。
張老頭看到了刀子,打了個哆嗦,也就不再多嘴。
大器把一蛇皮袋礦泉水瓶和酒瓶,往那油漬麻花的玻璃櫃臺上一放,髒老頭又嚇了一跳。
“你數數看這值多少錢?”
髒老頭快速把這些瓶子歸了歸類,啤酒瓶、白酒瓶、礦泉水瓶和可樂瓶,分別放入不同的紙箱裡,然後又數了數。
“四捨五入……九塊二毛錢,就算九塊錢吧。”
大器心想:“去你媽的四捨五入。我如果要捅蕭學洪十二刀,一刀都不捨,只能增加,絕不減少!”
髒老頭數了一疊毛票和鋼蹦,稀里嘩啦遞到了大器面前。大器用刀把它們挑翻,攤開。
然後在貨物雜亂無章的櫃檯上看來看去,然後齜牙咧嘴問髒老頭。
“苦水白酒多少錢?”
“三塊五。”
“來一瓶。”
大器的眼睛又重新在貨架上掃了兩圈。看到那裡有彩蝶,有喜梅,有龍泉,還有恆大和大前門,十幾個品牌的香菸。
他毫不猶豫地問:“龍泉多少錢?”
“兩塊二。”
“打火機多少錢?”
“一塊錢四個。”
“四毛錢兩個行不行?”
髒老頭愣了半晌,點了點頭。
“酒三塊五,打火機四毛,總共三塊九,九塊減三塊九,找你五塊一,我這裡沒有一毛,找你三個水果糖吧。”
該死的河南話!蕭大器狠狠瞪了髒老頭一眼,意思是:瞎驢,明明那裡有一大堆一毛錢嘛!
髒老頭卻不理他。卻把眼睛轉向了電視機。
《三國演義》播放完了。現在是廣告時間。
“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正義的來福靈,正義的來福靈,一定要把害蟲,殺死,殺死,殺死!”
大器從緣分小賣店出來了,他歪歪扭扭走在殺死害蟲的道路上。
他一出緣分小賣店就抽了煙,他喝了酒,像他最鄙視的大業一樣。但他不像大業那樣訓練有素。
酒苦,煙辣,他頭暈眼花,還想嘔吐。
他狠狠地吐了一口又酸又辣的口水。
又在地上坐下,他把菸酒擺在面前,想用刀砍個稀爛。
舉刀的那個剎那,他又猶豫了。
自己已經忍受了比這個苦得多、辣得多、噁心得多的人生,還他媽怕這點苦、這點辣、這點噁心嗎?
這麼想着,他點起了兩支菸喂到了嘴裡,要把那瓶酒一口全都灌到了肚裡。
肚子裡燒得簡直像火山爆發一樣。但他強撐着,站了起來。把酒瓶子狠狠砸到了電線杆上,玻璃渣滿天星般濺起。其中有一個打在臉上,扎入接近眼睛的地方。他像拍蚊子一樣拍了一下,又把那片玻璃渣拿出來,把手和臉上的血擦乾淨。
剛想把那片玻璃渣扔掉,卻又惡狠狠地把他喂到嘴裡,攢了一口唾沫,把它吞了下去。
大器搖搖晃晃來到學校大牆外邊。
透過鐵柵欄,他看到曹七早已鎖閉學校大門,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拿着本黃色小說,坐在傳達室裡呼呼大睡過去。
大器避開傳達室正面,找了個拐角,吃力地翻越了圍牆,直奔蕭學洪宿舍門口。
他仍然在想:“我沒有醉,我這一腳是穩的,要不然兩米高的牆,我怎麼能翻得過來呢?我一定能戰勝敵人,我就是非洲大草原上的蜜獾,人小志氣大,誰也不能把我怎麼樣!”
到達蕭學洪門口的時候,大器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訓,不敲門,也不推門,只是躡手躡腳偵察。偵察的時候他也沒有忘記回頭看看,有沒有人跟蹤盯梢。
蕭學洪的宿舍亮着檯燈,裡面有人說話。大器側耳聽了聽,不是電視或聽收音機裡的聲音,是一男一女兩個人在談事情。
男人的聲音蒼老沙啞,女人的聲音清脆尖利。兩個人的聲音都壓得很低。
一週前的記憶又像電影一樣回放,大器直覺得血往上涌:上次沒有經驗, 放你狗日的逃脫了,我這一次一定抓個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