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現在所站的位置,可以看到西湖對岸遙遙相對的雷峰塔與保俶塔,這兩座寶塔是西湖上最爲著名的雙子塔。
當初吳越國王錢弘俶,爲宋帝所招前往汴京陛見天顏,當時天下大勢已定,只有吳越國偏安東南之地,錢弘俶再傻也知道,吳越國是不可能存活下去。是以,他建造這尊寶塔,祈求上帝憐憫,保佑他錢弘俶全身全國,是以塔名保俶塔。
與它相對的雷峰塔,是錢弘俶爲愛妃黃氏所建。兩座塔一座雄壯威武,一座纖細修長,正如一對帝王與愛妃,他們的肉身隨早已隨風逝去,寒來暑往、朝代更迭,但雙塔始終屹立在西湖之側。
許仙曾經同白素貞在中秋之夜學着唐玄宗和楊玉環故事,焚香向月亮遙拜起誓,希望像這對寶塔,天長地久、生生世世在一起。
“我活了一千多年,也許還有下一個千年,再下一個千年。夫君爲人身,只有百年之壽,也許不能和我永遠在一起,但如果你死去,我會拼命在世間尋找你轉生之身,履行我們的誓言。”
白素貞的誓言言猶在耳,卻已是和許仙生死兩茫茫。
如果說許仙和白素貞是人世間人與妖和諧與善的一面,錢不二變成的錢王獸,便是人性之惡爆發後的具象化。這個全身黑漆漆的怪物,生於人性的黑暗,靠着吸收人與毒化人的生氣成長,獲得如此強大的力量。
哐當——
情知無法戰勝錢王獸的七殺僧忽然扔掉了八棱銅棒,在原地像根柱子般筆直站着,雙手做出古怪的法印。其他四僧人見七殺的動作,也都似乎心領神會,各自扔掉兵器,以七殺僧爲中心各自站定,雙手做出不同法印。
本來打算進攻的錢王獸見五個武僧擺出奇怪的陣形,也忍不住停止進攻,好奇地等着武僧們做出下面動作。
念動咒語的聲音越來響亮,開始只是五個人的聲音,後來變成十人、百人,最後好似有五百人在同時唸經。無論許仙還是錢王獸都不知道他們在念什麼,只聽到“嗡嗡嗡嗡”的聲音。只有法海在認真觀察,他看着看着,突然發現了端倪,失聲說出幾個字:“南鬥厄殺陣!”
“南鬥厄殺陣?那是什麼東西?”許仙聽到這名字覺得很是新鮮,便奇怪地問。
“你看天上,那是什麼。”法海手指向武僧們的頭頂,許仙等人一起向上看去,只見缺失了天樑星的南斗六星,正在爍爍放光,並且由白色變成紅色。
“這是……”許仙和其他人都驚愕起來。
“我說過,這個武僧團的成員的命格都是對應南斗六星,現在他們使用的是秘術南鬥厄殺陣,欲借來南鬥之力鎮服強敵。你看他們腳下,是不是已顯出南鬥之形?”
許仙等人向武僧們腳下看去,果然他們所站位置,正和天上南鬥位置相符。天上的南斗六星似乎得到了共鳴,殘存的五顆星亮度逐漸變強,形成五個高亮的紅色光點。武僧們腳下出現五個光圈,光圈之間出現光亮的線條,將光圈連接成星斗。接着,光圈變成五道光柱,一起朝着天上衝去,和五顆紅星連接在了一起。
見此情景,法海停了下倒吸了口冷氣,繼續說:“此術極是兇險,即便能成功,借來南斗的生力,只怕他們也要減壽。”
錢王獸見五個武僧起了變化,覺得有些不對頭,再等下只怕於自己不利。它“嗷”的一聲,揮舞利爪,朝着五條光柱撲來。
武僧們並不驚慌,他們雙腳不動,整個陣形卻在地面移動起來。錢王獸連續攻了幾次,都沒能碰到武僧們,武僧的南鬥陣形象水一樣順着它的動作活動。它進攻,陣形就後退;它停止,陣形也停止;它後退,陣形就前進。總之,南鬥陣形如影隨形般繞着它轉,它無論如何進攻都無法打到武僧們的衣角。
錢王獸剛一停止進攻,準備思考變換戰術,南鬥陣形突然轉到它身後。七殺僧大喝一聲:“咄!”揮出一掌,其他四僧像被牽線的木偶一般,同時揮掌,五個白色光球一起射向錢王獸。
噼啪噼啪噼啪——
五個光球集中錢王獸,發出劇烈的電擊爆炸聲,被擊中的錢王獸被打得“嗷嗷”直叫,受傷處立即被燒焦一大塊。
錢王獸瘋狂地轉過身,朝着南鬥陣形撲來,南鬥陣形再次移動,讓它撲了個空。它纔要再進攻,七殺僧又是“咄!”的揮出一掌,五個光球飛出,又在錢王獸身上“噼噼啪啪”炸開。
雙方連續攻防十幾次,錢王獸有幾次覺得自己都抓到武僧們了,南鬥陣形卻像泥鰍一樣粘膩難以把握,在它爪尖滑溜溜跑掉,又滑溜溜飄到一邊,對它發起攻擊。錢王獸被這種戰術打得氣喘吁吁,很快攻勢便減弱了,它身上多處燒傷,哪裡都疼得不得了。
七殺僧也看出錢王獸力量明顯減弱,便打算髮動陣形,給它最後一擊。
“嘿嘿嘿嘿嘿……”趴在地上喘氣的錢王獸突然陰森森地笑起來:“真是可惜,如果你們再強力一點,本來我現在應該已經死了。不過,這場戰鬥拖得太久了……”
說完,它面朝南鬥陣形猛地向後退去。七殺僧沒想到它居然選擇逃跑,他是不急放過這個殺死天樑僧的罪魁禍首,立即催動陣形,緊隨錢王獸追下去。
“糟了!”法海見南鬥陣形竟然移動追擊,情知不好,但是想叫住七殺僧已來不及了。
眼看着南鬥陣越追越遠,錢王獸突然一翻身鑽進樹林。南鬥厄殺陣在平地雖威力無窮,卻是守勢陣形,七殺被報仇的念頭衝昏頭腦,竟然追擊錢王獸。等他發現錢王獸閃身進了樹林,這才發現大事不好。
“快退!”
七殺僧大叫道,催動陣形準備撤退回平地。可惜他覺悟太晚,時機已不在他掌握,樹林中枝條婆娑搖曳,一個黑影“噗”的躥出,帶起一大片樹葉。錢王獸從被從樹葉裡伸出利爪,直攻陣形中天樑星的位置。這個位置本該天樑僧來守衛,由於他爲錢王獸所殺,這個位置被空了出來,成爲整個陣形的破綻。
“不好!”
七殺僧發現錢王獸的意圖,準備催陣撤退,但爲時已晚。錢王獸連續猛攻空蕩蕩的天樑星星位,這個位置正是南鬥厄殺陣的死穴,武僧們竟然無法反擊,頓時大亂,五名僧人都被打傷飛出去很遠,天上的南鬥星光線收斂,陣形竟然被破了。
“什麼南鬥厄殺陣,也不過如此。”五名武僧身受重傷,倒在地上無力還擊,錢王獸上前,伸腳踩住七殺僧的胸口。
“該死的……”七殺僧嘴角流血,恨恨地說:“如果不是你殺死天樑僧,怎麼可能讓你破陣……”
“哼哼哼!”錢王獸腳下加力,準備把重傷的天機僧直接踩死再吸收他的生氣。如果能將五名武僧的生氣都吸收乾淨,它的力量必定又能提升數級。這五名僧人一旦除了,法海和小青經過六和塔大戰元氣尚未恢復,魯世開只是個莽夫,許仙和王押司手無縛雞之力,都不過是砧板魚,案頭肉。
“且慢!”
只見許仙走上前來,錢王獸打量他幾眼,看到他雙腿一直在哆嗦,估計是壯着膽子來的,其實嚇得不輕。
“哦?你?”錢王獸不屑地說道:“許大官人不趁機逃走,有何見教?”
“錢不二,我勸你兩句。爾不聞君子不重傷,不擒二毛?這七殺僧依然被你打得半死,你爲何還要殺他?”
“你在掉什麼書袋?我怎麼不明白?”錢王獸雖說力量無可比擬,本體還是錢不二。錢不二本是混混出身,沒讀過幾天書,見許仙說話沒頭沒腦,忍不住想問個明白。
許仙暗自點頭,此時武僧們都失去戰力,法海和小青在六和塔之戰後還沒恢復元氣。他忽然想到,毒化人和巨人並無理智,但這錢王獸理智尚存,既然可以對話,也許自己可以和他胡攪蠻纏拖延時間。
“所以說,你爲人時爲何不多讀幾本書呢?這是《左傳》僖公二十二年所載,是說君子作戰,不會對受傷的敵人再施加傷害,不會捉白髮老人和黃髻少年。”許仙看錢王獸真的停下手,忍不住有些得意,一指地上的七殺僧等人,繼續說道:“這些僧人都被你打成重傷,你又殺了他們同伴,如何忍心再下殺手呢?”
“你這腐儒,送佛送上西,我既然把他們打成這樣,當然要幫他們超生。”錢王獸看許仙搖頭晃腦的樣子覺得很是好笑。
“你這話就不對了,昔日馬廄被焚,聖人聞之,問曰:‘傷人乎?’不問馬。聖人教導我們,要關心人的生命,你卻要殺害那麼多生命,豈不是於理有虧?於德有損?你既然已得了這金光不壞之軀,若是多多行善,也許只是一念之善,便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許仙放開了開始胡說,東拉西扯。
“我除了妖怪,第二討厭的就是你們窮酸秀才,之乎者也的百無一用。做人時我也在大街上打過好幾次秀才,任他們詩書滿腹,也頂不過我這鐵筋灰泥澆的膀子。”說到這裡,錢王獸伸出手胳膊,向許仙展示了下自己的肌肉,後隨手抓起塊人頭大的石頭稍一用力,捏得粉粉碎,碎石末從他指縫間流下。
許仙看着錢王獸毛茸茸、比自己腰還粗的膀子,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他心跳得快要從嘴裡蹦出來。但是,他知道此時必須繼續拖下去,於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你人生的失敗之處,就在於過分迷信武力,不知道學習的力量。當初漢朝的張子房幼年時在橋上遇到黃石公,黃石公三次扔鞋,張子房都給他拾回來。黃石公又三次約他見面,消磨他性子,最後傳他三卷兵法。對了,你知道張子房吧?”
錢王獸半張着嘴搖搖頭。
“你看,我說你不讀書。”許仙不無得意地說:“那你總知道項羽吧?”
“哦,那個知道,戲文裡有霸王別姬。”
“是了!那項羽力能舉鼎,率領八千子弟兵,破釜沉舟,躍馬橫槍大破秦軍三十萬,又一夜間行數百里,大破漢高祖百萬兵,自稱西楚霸王,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那又如何?張子房不過迭起兩根手指,說出一兩個計策,一杆洞簫吹散八千子弟兵,逼得項羽烏江自盡。你說,究竟是項羽強,還是張子房強?你還覺得力量比不過文化嗎?”看錢王獸聽得有些呆,許仙心裡想,要不是還要救娘子,我可以給你講全本的《楚漢通俗演義》講到早上。
“不對啊,那……那張子房還是陰謀詭計,要是和楚霸王掰腕子也贏不了,項羽隨便一掰,就他個細腕子,當時就得斷了吧?”錢王獸想了想,覺得許仙哪裡說得不對,又說:“對啊,還是項王厲害。你看,南極仙翁也是文化人,看過那麼多書我都叫不上名字。你看,他還不是要我給他抓妖怪孩子煉丹?用了九十九個妖怪孩子做藥引子,才煉出一粒神丹,我吃後變成現在模樣。”
“原來他們抓妖怪孩子是爲了這個,好個惡棍,不知害死多少孩子。”許仙想道。
他萬萬沒想到南極仙翁竟然用妖怪孩子煉丹,對他們的狠毒咬牙切齒,但臉上還要假裝若無其事的繼續說道:“正所謂多行不義必自斃,你看這南極仙翁爲非作歹害死那麼多人,現在還不是死得不如漢初韓信韓王孫?你要是再不知深淺,爲非作歹,只怕死得連這人都不如。”
“韓信後來怎麼了……”錢王獸聽得目瞪口呆,聽書依稀記得韓信這人,只是想不起他怎麼就死得難看。
“哼哼,你若要問我這兩個是什麼人,且聽我說說,你聽聽。想當初,楚漢相爭,漢家大元帥韓信掃平天下,替漢高祖立下汗馬功勞。漢高祖假幸雲夢,擒住韓信,削王爵,去兵權,轉封淮陰侯將他困在京城。後來陳豨作亂,點起傾國之兵反叛大漢,漢高祖率兵迎敵,韓信聽信小人之言,意欲勾結陳豨造反。誰知被皇后呂雉探聽得消息,蕭何出奇計,將韓信騙至未央宮綁了。韓信笑道:‘當初高祖許我三不死,見天不死,見地不死,見兵不死,你們能奈我何?’呂后說:‘許你見天不死,你看可有天?’韓信仰頭看去,只見金鐘罩頂不見天。呂后說:‘許你見地不死,你看可有地?’韓信低頭看去,只見地鋪木板不見地。呂后說:‘許你先兵不死,你看可有兵器?’韓信只見兵士手中拿着削尖的木樁,仰天長嘆:‘我韓信自投奔劉邦,登臺拜帥,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智取三關,背水一戰,在九里山前,設下十面埋伏計,困住楚霸王,逼項羽自殺。今日竟死於婦人之手。’你說,這韓信死得慘不慘?”
許仙一通神吹海講,上至秦皇漢武,下至秦瓊岳飛,總之他能想起來的名人故事講了十幾位,錢王獸渾渾噩噩聽着,時不時還插嘴問兩句問“然後呢?後來呢?”聽到有趣處還要嗟嘆兩聲,對讀書人多了幾分佩服,只恨做人時沒多讀兩本書。
聽着聽着,時間就過去不少了。突然,錢王獸感到有鐵刃帶着風,朝自己砍來。它頭也沒回,伸手一擋,一把朴刀被震得飛上天,魯世開雙手虎口震裂,不知所措。見企圖偷襲的是魯世開,錢王獸覺得的有些好笑,這莽漢既無法力,又沒不懂什麼神通竟然敢偷襲。
轉念一想,錢王獸頓時怒從心頭起:“許仙絮絮叨叨給我講那麼多,莫不是爲了吸引我的注意力,趁我聽書聽得不備,讓莽漢從後面偷襲我。這些鼠輩黔驢技窮,竟然想耍這等小伎倆,實實可恨。”
它舉起前爪,猛地抓住許仙的雙腳,將他倒提起來,準備下毒手。許仙“啊”的驚叫一聲,並無還手之力,眼看命喪黃泉。旁邊的魯世開和不遠處的法海、小青、王押司都嚇得不知如何搭救。
轟啦啦啦啦啦——
恰在此時,只聽遠方如千軍擂鼓,又如萬馬奔騰,突然起了巨大聲響。錢王獸不知發生何事,提起許仙的手也僵住,朝着發出聲響處看,原來這響聲來自不遠處的錢塘江。
月輪山緊鄰錢塘江,錢王獸攔住許仙等人的地方是在月輪山山腳一塊平地處,白天稍微探頭便能看到錢塘講江面。錢塘江乃是臨安周遭第一大江,江面平緩,平日裡水流也不算湍急,從不會發出這等聲響。更奇的是,這次聲響並非從上游而來,乃是從下游處傳來。
錢王獸心裡疑惑:“難道是這些傢伙的援軍到了?聽聲音怕不有幾萬人在敲鼓?”想到這裡,它朝着江下游探頭,只是江面漆黑一片,除了遠處聲響,並不能看到什麼。
就在它遲疑時,被倒提着的許仙忽然大聲朝着魯世開喊:“魯提轄,二更到了,此時不用你的寶貝,更待何時!”
魯世開心領神會,許仙拼着性命和錢王獸胡吹,便是要拖延時間搏上一搏。他從懷裡掏出塊牌子舉過頭頂,臉上露出自信的笑容,然後大聲吼道:“灑家今日特來消遣你!”
魯世開本是天生大嗓門,正當生死時刻,他只怕聲音小了,用盡平生力量大吼,真是聲震四野。竟驚得錢王獸爪子一鬆,把許仙摔到地上。許仙大頭朝下,雖說地上是草叢,畢竟也摔得七葷八素爬不起來,他待眼前金星散盡,趕緊去看錢王獸。
只見錢王獸不知發生何事,也是在乜呆呆發愣。魯世開的聲音還在迴盪,“消遣你——遣你——你——”的回聲順着錢塘江面一直遠去,伴隨着遠處的轟鳴,不絕於耳。遠處的轟鳴聲彷彿是得到魯世開聲音引路一般,居然距離他們越來越近,初時如百鼓齊鳴,此時如萬雷齊奔,不光錢王獸,連許仙等人也被嚇得臉色煞白。
轟啦啦啦啦啦——
雖說是在黑夜,也能看到錢塘江水面突漲,下游處一道水翻滾着滔天巨浪,朝着上游捲來,剎那便到了面前。錢王獸距離江岸最近,江岸距離江面也有數丈高,這道水衝到江岸上力道極大,竟然激起百丈的巨濤。這股巨濤纔要落下,又一股巨濤趕上,再次激起百丈水來,似乎是要將天捅個窟窿一般。
錢王獸大驚嚇得後退幾步,定下神來,忽然轉驚爲喜。它本是混混錢不二,錢不二生長在臨安,每年見慣這景象,只是這次來的突然將它嚇到。等它緩過神來,知道原來不過是潮信而已,哈哈大笑道:“我當是什麼救兵到了,原來只是潮信。五月來潮是有些怪,你們莫非算定今晚有潮,所以特地嚇我一下?”說着,它又一指還舉着牌子的魯世開:“你說要消遣我?”
“我?”魯世開依舊舉着牌子,臉上表情很是鎮定:“是他要消遣你,與我何干?”
“他?他是誰?你莫不是在消遣我?”
錢王獸見魯世開不驚不慌,朝着身後掀起巨濤的江岸看去。只見潮水還在“轟啦啦啦啦”奔流,猛烈拍擊着江岸,形成上百丈巨浪,巨浪頂端站着個和尚。
這和尚身高十丈開外,面目方正,豹頭環眼,巨口虯髯,貌如怒目金剛。他赤裸的上半身紋滿龍蛇花草的紋身,雙手抱在胸前,脖子上掛着一串大念珠,下身僧褲灑鞋,腰裡用絲絛繫着。和尚身體是半透明的,有時水花濺高點,能從他體內穿過,看樣子並沒有實體。
巨人和尚猛地從巨浪上跳下,朝着錢王獸撲來。錢王獸嚇壞了,看巨人和尚逼近,伸出雙爪去爪,卻抓空,巨人和尚竟從他體內穿過,直撲向魯世開。魯世開被他吞噬進體內,這巨人和尚身體逐漸變得不再透明,似乎是藉着魯世開得到了實體。
錢王獸目瞪口呆,仰頭看着巨人和尚,不知所措。
“灑家今日特來消遣你!”
巨人和尚一聲怒吼,嚇得錢王獸腦子裡都白了,和少林武僧們打鬥時的氣勢頓時削減下去一大半,身子被震懾得在原地不能動彈。那巨人和尚飛起一腳踹來,錢王獸雙臂橫交在胸口想擋,不料這腳力道奇大,自己這一擋真如螳臂當車,雙臂像是被千鈞鋼鐵巨輪碾過,骨頭當時都碎了,身體飛出幾十丈,躺在地上不能動。
本以爲還可以抵擋兩下,不料才一腳,自己就廢了半邊。錢王獸嚇得魂飛魄散,想掙扎起來逃走,只見巨人和尚兩步衝到他面前,踏上胸脯,高舉磨盤大小拳頭,看着錢王獸道:“灑家始投老種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鎮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鎮關西!你如何強騙了金翠蓮!”
錢王獸一驚,說道:“佛爺,小人不姓鄭,沒殺過豬,更沒強騙過什麼金翠蓮,感情佛爺是認錯人了?”
“還敢頂嘴!”巨人和尚“噗”的只一拳,打在錢王獸鼻子上,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恰似開了個油醬鋪,鹹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
錢王獸掙扎不起,知道辯解說不明白,口裡只好叫:“打的好!”
巨人和尚罵道:“直娘賊,還敢應口!”提起拳頭來,就眼眶際眉稍只一拳,打得眼眶縫裂,烏珠進出,也似開了個採帛鋪的,紅的黑的絳的,都滾將出來。
錢王獸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只好求饒道:“佛爺饒命,小人以後好好修行,學好便是。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咄!你本是個破落戶出身。若是和俺硬到底,灑家倒饒了你。你如何叫俺討饒,灑家卻不饒你!”說罷又是一拳,太陽上正着,卻似做了一個全堂水陸的道場,磬兒鈸兒鐃兒一齊響。錢王獸叫都沒來得及叫聲,抽搐幾下便不動了,身體慢慢變黑,一陣風吹來,它的身體變成灰被吹散,地上只留下一具人形的灰,中間有顆綠色藥丸。
巨人和尚長嘆一聲,兩根手指夾起綠色藥丸,捻成粉末,然後合掌道:“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念罷,他的身體像是突然垮了般,“嘩啦啦”一下都變成水,從高空中潑下,如同下了場好雨,將所有人都淋溼了。魯世開原來是被包在巨人和尚身體中間,和尚化作水,他的身體也懸了空,手舞足蹈的掉落下來。
“這是何方神聖?我方纔做了場夢,夢見我把錢王獸打死了。”魯世開從溼漉漉的地上爬起來,摸着摔疼的屁股說。
“自然是魯提轄,你不知道?”許仙早從背上取下雨傘撐開了,打着傘調小魯世開。
“魯提轄?”魯世開一聽更摸不到頭腦:“我魯世開身鎮撫軍提轄,人稱魯提轄,這位神靈如何也叫魯提轄?賢侄你莫要胡說。”
“怎麼胡說?自然是千真萬確。年初清河坊有位書場先生開講本新書叫《宣和遺事》,講的是宋江等三十六條好漢上梁山替天行道的故事,開篇講的便是這位魯提轄三打鎮關西的故事。這書當下紅的緊,魯提轄竟然不知?”許仙故意賣了關子,就是不肯講這魯提轄究竟是何方神聖。
“怪哉怪哉!”魯世開摸摸腦瓜說:“這位魯提轄不知比我這魯提轄厲害上多少倍,待這回救下臨安,我必定要去請你說的清河坊說書先生把全本《宣和遺事》都給我講一遍。”
兩人說嘴時,法海和小青從天機僧那裡要來葛覃青靈膏給受傷的武僧們都用了,不多時,衆人又都能活動,一起打坐調息恢復元氣。許仙不再瞎貧嘴,從死去的天樑僧身上找到裝血精的琉璃管,萬幸琉璃管沒破,血精並無異樣。
許仙招呼着魯世開和王押司一起上了六和塔,如在雷峰塔所做的,將血精澆在舍利子上,發動神柱。不多時,神柱旋轉下降的“轟轟”聲停止,三支神柱都成功釘在了地脈上。
“炮擊聲停了,沒動靜了嘿。”魯世開從塔窗伸出腦袋側耳傾聽,遠處一直響徹隆隆炮聲變得稀疏,然後就都停息了,似乎飛船停止了射石炮轟擊。
“火光也見不到,看來真是停了。”王押司也把腦袋伸出塔看,原本炮火沖天的遠方果然突然變得寧靜異常。
“奇怪奇怪,”許仙見炮聲真的停了,心下也覺得狐疑,但時間緊急也容不得他多想:“我們快下塔,去和法海、小青他們匯合。”
法海在河岸邊坐着調息修養了一會兒,感覺元氣恢復了許多。他長舒一口氣,感到經脈都變得舒暢了,這才站起來。周遭是風吹樹枝和草葉的“沙沙”聲和蟋蟀的“噓噓”聲,暴躁的潮水來得快去得更快,聲音已恢復平緩。
小青還在一旁調息,看起來恢復得很是糟糕。法海猶豫了下,用兩根手指輕輕戳在她後頸三寸處一試,發現她內丹幾乎耗盡,自己輸入的一點純陽之氣如投石入深淵,瞬間即不見蹤影,可見她在雷峰塔一戰損耗極大。法海加大法力輸送,小青閉着眼,“嗯”的一皺眉頭,只覺得一股罡氣正源源不斷注入體內,氣息溫暖無比,很快就將自己耗盡的元氣補足。
“籲……”
小青噓出一口氣濁氣,法海見她緩過來了,手指離開她脖子,忙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哼!”小青睜開眼看法海碰完自己趕緊唸佛,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揶揄道:“死禿驢,女人都是老虎,可怕得很。你現在豆腐也吃了,阿米豆腐念上一萬遍也不頂用。”
法海聽了更加面紅耳赤,唸佛更是念得緊,幸好六和塔方向傳來許仙的叫聲,算是解了圍。
“法海師父!小青!”沒多會兒,許仙和魯世開、王押司跑了過來。
法海見許仙來了,趕緊上前說話:“你們來的正好,方纔感到六和塔震動的很是厲害,看來神柱是放下了?”
“下了下了,這下三根神柱都下了。”許仙有些興奮,甚至感受不到連續奔跑上的勞累:“不過好生奇怪,雷峰塔的神柱一下,飛船的炮擊聲便停了,也不知是何道理。”
法海凝神聽了聽,果然遠方寂靜無聲,笑着說:“你們下了三根神柱,切斷地脈,將地下源源不斷操縱毒化人和巨人的毒氣斷絕了,他們是去控制自然都倒在地上不能動了。那些個武僧看到巨人突然掉下去不動了,想必也正覺得奇怪。現在正是尋根述源,找到罪魁禍首,斬草除根的好時機。”
“說得有理……哎?七殺他們哪裡去了?”許仙向周圍看,發現四周空蕩蕩,只有法海和小青兩人,七殺僧等人居然都不知去向。
“他們先走了。”法海說道:“當時我還在調息,七殺僧先行了一步,去西湖降服蛇怪。我勸他等我們一起去,七殺僧不肯聽,帶着其他四個人一起去了。”
“他們五個人連錢王獸那種嘍囉都打不過,又如何能打敗蛇怪?”聽說七殺僧等人先走,急得他直跺腳。
嗖——啪
正說着,只見西湖方向又騰起一朵彩色信號煙花,顏花中現出巨大的卍字。
“僧團的召集令!”法海大驚,他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是僧團召集令的信號!七殺僧看來是想把所有飛船都調來,召集全體武僧一起殺進西湖的蛇怪巢穴。”
法海話音方落,只見數十點火光在遠空排着凸字隊形,正朝西湖方向高速駛去。
即使在夜間,也可看到西湖湖面泛着的粼粼綠光。不知何時,西湖水變成了綠色,咕嘟嘟冒着奇怪的泡沫。岸邊的柳樹和花草吸收水裡的毒氣,全都枯萎死亡。
“毒水,”七殺僧蹲在湖邊觀察半天才站起來,他身後除了其他四位達摩堂的武僧,已然聚集了幾百名各個寺院的武僧:“蛇怪靠着吸收毒化人養分滋養法力,毒化人本是他用做吸收養分的牲畜,牲畜越多,它的功力越大。現在整個西湖變成毒湖,對他而言便如是女人的子宮,毒水如同羊水,它不知爲何身體尚未變化完全,在這毒湖裡如同嬰兒在母體內一般。趁着現在三神柱切斷地脈,毒化人失去行動能力,我們正可一舉攻入巢穴。”
“哦!哦!哦!”
手執各式兵器的武僧們精神大振,高聲呼喊,摩拳擦掌準備進行最後一戰。
“等一下!等一下!”許仙等人遠遠地跑過來。
“請……請等下……”許仙一路跑來,穿過站滿湖邊的武僧,來到七殺僧面前,沒等氣喘勻就說道:“師——師父,帶我同去……我要救我家娘子。”
“你會避水訣嗎?”七殺僧冷冷地問。
“什……什麼避水訣……”許仙頭次聽到這個詞,不知如何回答。
七殺僧彎腰從湖邊抓起一顆石子,輕輕甩出去,石子接觸水面跳了幾跳,冒起一陣白煙,“噝”的一聲便化得無影無蹤了。
“這……”許仙見石頭被湖水所化,眼睛都被嚇直了。
“就是如此,”七殺僧說道:“現在的西湖可是能瞬間可將石頭化掉的毒湖,你那幾兩骨頭會比石頭還硬?不會避水訣就無法下湖,下湖必死,你好自爲之吧。”
許仙不知該如何應答,呆立一邊。王押司過來拉拉他衣袖說:“這位師父也是美意,不如聽他的,我們在岸上等便是……”許仙回過頭,狠狠瞪了他一眼,王押司趕緊鬆手,只好嘴裡悄聲絮叨。
“哼,”七殺僧冷冷地從鼻孔裡哼了聲,看着許仙、王押司,還有隨後趕來的法海、小青等人,說道:“我等諸寺武僧團聚集上次還是十五年前,在蔥嶺的冰峰和有百首的那伽毒龍王決戰,這蛇怪還能比那伽毒龍王厲害?如今離大日如來啓動還有一個時辰,不想死就在這裡等着。”
說罷,七殺僧口中念動咒語,單手掐着避水訣,單手提着八棱銅棍跳進西湖。
“啊!”看到過石頭掉進湖裡化成灰的許仙被嚇壞了,趕緊用雙手捂住眼睛。
只聽“噗”的一聲響,等他睜開眼,只見綠色的毒水湖面上開了個水洞,可知那是七殺僧用避水訣在湖面上開的洞。如此一來,毒水不要說傷到他,連他的衣角都碰不到。過了好一會兒,那水洞才慢慢合上,湖面平靜如初。
天機僧、天府僧等達摩堂四僧也都如法炮製,捏着避水訣跳進西湖,水面上又多了四個洞。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幾百名武僧掐着避水訣如同下餃子跳進西湖,水面上此開彼合出現幾百個洞,不到一盞茶功夫,所有武僧全都跳進湖裡。很快,湖面又恢復平靜,只有許仙等五個人還在湖邊。
“我們現在怎麼辦……”許仙呆呆望着綠色的湖面。
現場的五個人裡,只有法海和小青會避水訣,其他三個人都是凡人。這避水訣只能管得本人,顧不得別人,想指望法海和小青帶他們一起下水是沒可能的。
“要不……我們就聽那和尚的……”王押司小心翼翼的再次提議。
“住口!”許仙、小青和魯世開幾乎同時開口,王押司只好再次將說出的話吃回去。
“這些和尚只怕無法殺死蛇怪,”就在衆人一片沉默時,法海開口了:“若要滅此怪,你許仙才是關鍵的鎖鑰。”
“我……”許仙無語,這說法和濟顛的暗示別無二致,自己胳膊上那閃亮的印記似乎一不是假的。但是從金山寺到這裡,他一路險象環生,早就把逞英雄的念頭拋在了一邊。
許仙有些沮喪的說:“我不過是肉身凡胎,連避水訣都不會。不會避水訣便下不得湖,下不得湖,我又能做什麼……”
“你聽我給你說個故事。”
“法海師父,”聽說法海要講故事,許仙有些焦躁道:“如今都火燒眉毛了,你還講什麼故事。”
“就是的,你這禿驢這時候……”小青纔要跟着許仙的話嘲笑法海幾句,卻瞥見法海一臉肅然正色,似乎是下了重大決心,她腹中那些尖酸刻薄的言語,立即都停在了嗓子裡。
“你聽我給你說個故事。”法海低垂眉毛,手中從不離身的九環錫杖被他“咣噹”扔在地上,雙手抓着串珠,一顆顆撥弄着念珠,破爛的僧袍在湖風中“獵獵”抖動。
“很久以前,長江裡有個母螃蟹精,她變成人救了個溺水的書生。那書生感激萬分,說要娶她爲妻,她滿心歡喜的等啊等,等啊等,書生卻一直沒來接她。後來,她決定到岸上去找書生,她的族人都不肯放她去,她卻去意已決。
蟹族族長說:‘你若是便成人,將不能用珊瑚裝飾你的鉗子,不能用珍珠裝飾你的甲殼,不能住在貝殼裡,不能自由自在的在灘塗上橫着走路,即使這樣你也願意嗎?’
她說:‘我願意,若能與他白頭偕老,這些我都可放棄。’
但是,她修行尚未足夠,如果離開水面過久,就會幹渴而死,爲了能在地面上生活,她找到一位蟹族巫師,那巫師說:‘我有可以讓你在地面生活的藥水,但是你要要你的聲音來換。’
她說:‘若能爲人,我請願一生一世不講話。’
於是,她用聲音換來藥水,喝下後,八隻腳併成了兩隻,她真的變成了人。於是,她在人世間到處找那書生,歷盡千辛萬苦,她終於找到了書生,只是書生早忘記了她的相貌,她又不能說話。書生家很有錢,她投附到他家,做了個舞娘。她的腳是用藥水將八隻腳黏合成兩隻腳,所以每次她在宴會上跳舞,都會感覺是在刀尖上跳舞的撕裂感。但是,她還是努力的跳着,因爲書生非常喜歡她的舞姿,很是疼愛她、寵幸她,並使她懷了孕。書生說,他要進京趕考,只要中了狀元必定娶她爲妻。
她滿心歡喜的繼續等着,等着,那書生真的中了狀元,並且歡歡喜喜準備結婚。只可惜,新婦並非是她,是相國大人的千金。
聽聞這消息,她肝腸寸斷,決意殺死書生,然後再自殺。可是當她拿着刀走入書生的臥房,看着書生在牀上睡着後幸福的面容,她無法殺死書生。但是,她只有用書生心上血才能讓自己恢復妖怪之身,否則書生大婚之日,她就會化作長江裡的一捧泡沫。
前思後想,她還是無法殺死書生,她請願化作泡沫,了卻這段人間孽緣。只不過,她捨不得自己的孩子,於是她生下孩子,就咬斷他右邊最後一隻腳,用血將故事寫在包裹嬰兒的小被子上,然後將它放在木盆裡順長江漂流,祈願它被好心人發現並收養。
目送裝着嬰兒的木盆遠去,這位母親迎着大婚當日的朝陽躍進長江,化作了一捧泡沫。
後來,裝着嬰兒的木盆被金山寺長老撿到。他看完血書,憐惜苦命的妖怪孩子,就用本寺先長老玄奘的幼名,稱他爲‘江流兒’。
江流兒因爲是妖怪和人的孩子,從小在寺中受盡譏笑,師兄們都說他是妖怪,說別人要成證果修行一百年就夠,他要先修行一千年修成人形,再修行一百年才能成證果。
恥辱深埋在他心中,他恨透了自己妖怪的血統。如果他是人的孩子,別人便不會看不起他。於是,江流兒拼命的降妖除魔,嫉惡如仇,就是爲了證明自己與常人無異。多年來,他除的妖魔比任何師兄都要多,他迷茫、彷徨在人妖之間,只有降妖的快感才能令他忘記身爲妖怪的痛苦。
今天前,他遇到一對人和妖的夫婦,丈夫是書生,妻子是蛇妖,他這才知道,人和妖其實也可以舉案齊眉、相濡以沫。他對自己的產生了疑惑,自己這麼多年究竟在做什麼?是在逃避?逃避自己是妖怪的事實嗎?
苦思幾日,他終於想明白,想要證果,又何必拘泥於人形?佛法慈悲普度,便是世上一粒沙、一顆塵,亦可包容三千世界。只要能常懷慈悲之心,妖怪之身又如何?”
一口氣將故事講完,法海面露微笑,鬆了口氣,這是他二十多年來,第一次講述這個故事。他繼續說道:“許仙,與你相識這幾日,這世上有錢不二這樣的惡人,有白素貞這樣的善妖,讓我相信這軀殼並沒有什麼值得留戀。若是能助你救得臨安城,便是捨棄人身,又有何可哀傷的呢?”
“法海師父……”
許仙才要再問,只見法海說出幾句偈語:“本有今無,本無今有。三世有法,無有是處。”
話音方落,法海周身燃起白光,腳下延展開一副曼陀羅紋法陣。白光將法海完全包住,不斷變大、變大,大到像海船般大時,白光這才層層消退。
白光中顯現出的,是一隻缺失右後腿的青殼大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