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國之君
柳從之的登基大典辦得極其隆重。
如果說薛寅當日登基是趕鴨子上架,辦得像個笑話,那柳從之的登基大典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大典辦得隆重而鋪張,冊封完畢之後,又宴請羣臣,場面極爲熱鬧。
薛寅在列席隊伍中,看到了許多薛朝舊臣,其中也包括顧均。
這個年輕人顯得頗爲沉默,但對新君已無異議,因才華不凡,也受到了新君賞識。識時務者爲俊傑,如今薛朝大勢已去,這纔是正理。可世上有這識時務的,就有這頑固不化的——比如霍方。
薛寅在席上看到霍方的時候,着實是吃了一驚。
宣京淪陷後,柳從之命人軟禁霍方,以禮相待,自己曾三度親自規勸,願其歸順。柳從之勸降之能,天下皆知,但遇上霍方這等軟硬不吃食古不化堅持忠君不事二主的,也是沒轍。柳從之鎩羽而歸,霍方昔年同僚陸青徽也曾往規勸,俱不得其法。薛寅本以爲這老臣難免一死,心中頗爲惋惜,不料一晃一月,柳從之登基宴請羣臣,霍方竟赫然在座!
這號稱冥頑不靈的老臣竟也終於歸順了?
薛寅皺起了眉,他不覺得霍方是這麼容易就能轉念的人。
霍方面如槁木,一路顯得分外沉默,等後來宴席開始,羣臣紛紛向新皇敬酒,阿諛奉承者有之,也有不那麼熱絡的,但都撿了漂亮話來說,不願觸新皇的眉頭。柳從之似乎也興致頗好,來者不拒,酒到杯乾,但酒量極好,面上不露丁點醉意。待羣臣賀罷,霍方倏然執起一杯酒,站起身,朗聲道:“柳從之,我敬你一杯。”
新皇已然登基,再直呼其名可謂大逆不道,羣臣變色,對此議論紛紛,柳從之身着龍袍,器宇軒昂英姿勃發,對此不過擺了擺手,灑然笑道:“老師所敬,自然不敢辭。”
柳從之言笑從容,霍方的神色卻遠無這般輕鬆,這老人看上去遠無昔日精神抖擻之狀,神情蒼老憔悴,看上去極爲削瘦,然而手握酒杯,站得筆直,眼中含霜:“我剛纔看見這一幕,便想起你昔年金榜題名,人人賞識豔羨,風光無限。昔日我愛你才華,覺得自己一手發掘了一個治世之才,倒是頗爲自得。如今想來,悔恨萬分。”
霍方聲音極大,一時滿園寂靜,柳從之微微一嘆,笑道:“老師不必自責。老師提攜之恩,柳從之一生銘記,不敢絲毫有忘。那時我初出茅廬,滿懷抱負,也從未想到,有朝一日,竟會成這般景象,昨日種種,俱如夢幻。”
霍方搖頭:“你非池中物,霍方不配做你的老師,你也不需如此叫我。”他神色一正,“柳從之,霍方今日在此敬你一杯,願你今後勵精圖治,事事以江山百姓爲重,安內平邊,爲千萬百姓開創太平盛世。”他說着閉了閉眼,而後直視柳從之,目光奇亮,一字一句響亮至極,“你需記住,你以清君側之名起兵謀反,乃是篡位之君,名不正言不順。你若耽於權勢□□,荒廢朝政,魚肉百姓,就非但名不正言不順,更是罪大惡極,天理難容,人人得而誅之!你今日篡位□□,屆時你之皇位也必然被他人篡奪,你信麼?”
霍方一口氣說完,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而後手一揚,將手中酒杯摔了個粉碎。
這番話說得極爲出格,句句觸皇帝逆鱗,滿座大臣紛紛色變,神色驚駭莫名,有的簡直恨不得把霍方拽下去不讓這老傢伙再大放厥詞,惹怒天顏。不料柳從之臉色仍然不變,遙遙向霍方一舉杯,笑道:“霍老教誨,必不敢忘。朕必然時刻警醒,勵精圖治,以江山百姓爲第一要務,絕不怠慢,自也不會予任何人可趁之機。”
他說這話的時候雙眼含笑,掃了一眼惴惴不安的羣臣,似乎意有所指。薛寅埋頭人羣中,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下柳從之手下的心腹之臣,一月前驚鴻一瞥的幾名柳從之麾下的心腹武將神色各異,表情都頗爲複雜,有的眉頭緊皺,有的若有所思,不一而足。
柳朝看似太平,實則也是暗流涌動,情勢複雜。霍方人雖迂腐,看事卻準。
柳從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搖了搖酒杯,嘆道:“朕生於憂患,一生如逆水行舟,步步小心,只因棋差一步,屍骨無存。頭上懸劍,喉中含鐵,如此度日,說來辛苦,卻也快活得很……”他在手中空杯中倒滿酒,看向眼前,惋惜地搖了搖頭,“薛朝有如此忠臣,卻不得重用,着實可惜。老師一路走好。”說罷將酒杯一轉,酒水盡數潑灑在地,酒香四溢。
與此同時,他面前傳來“砰”的一聲,霍方嘴角溢血,臉色灰白地倒在了地上。
他喝下的是毒酒,這個老臣在宣京城破之時就結下了死志。
他如今並無官職,穿的是普通布衣,鬚髮皆灰白,白鬚染血,滿面皺紋,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眼睛猶自睜着,死不瞑目。
偌大庭院,一片寂靜。
柳從之笑道:“事出突然,掃了諸位的興。今天就到這兒吧,各位可以走了。”
皇帝發話,其餘人哪裡還有留下來的興致,看到這一幕都覺得倒黴,麻利地退走了。薛寅身邊的護衛似乎一時不打算把他押回去,於是薛寅想了想,趁人走得差不多,走到霍方屍身前,緩緩爲這老人合上了雙眼。
顧均磨磨蹭蹭,幾乎是在最後一波走的人裡面,回頭看到這一幕,眼圈一紅。
薛寅擡頭看了他一眼,無聲搖頭。
薛寅並不覺得這老人是對的,霍方忠誠,但是迂腐,食古不化,永遠走不出忠君愛國的圈子,一腔熱血報國,最終卻無力挽救民生凋敝,國破人散。
霍方難道不知道柳從之比薛氏皇族更適合做一個皇帝?柳從之的文才武略,所有人有目共睹。不,他知道,他只是永遠過不了自己那一關,所以他選擇死亡。
薛寅不認同這位老人,卻尊敬他。
他蹲在霍方屍身面前,正緩緩站起身,忽聽身後傳來聲音:“老師這可是把朕的好日子攪得一團糟。”
柳從之負手而立,站在他身後。羣臣離開,留下的不過他們二人與周圍侍衛。
薛寅道:“陛下爲何放他出來?”
柳從之垂頭看一眼霍方,淡淡道:“老師求仁得仁,朕身爲弟子,忤逆已無可改,卻還是要滿足他這一點心願的。”
放霍方出來,讓他求死……求仁得仁?
薛寅嘆氣,“只望陛下善待他家人。”
“自然會。”柳從之淡淡一拂衣袍,“朕平生唯一的過人之處就是胸襟寬廣,有容人之量。老師乃忠臣良將,殉國而亡,值得尊敬,當厚葬,不是麼?”
柳從之態度坦然得近乎可怕,適才霍方所言可謂句句誅心,直指這位帝王的軟肋,帝王最忌□□,薛寅只覺古今任何帝王只怕都難忍受如此誅心之言,不料這世上還真的是有柳從之這等涵養功夫好得近乎可怕的帝王,能對此一笑置之。薛寅心中忌憚之餘,也不由歎服:“陛下胸襟寬廣,實在厲害。”說罷一躬身,“此間事了,臣先告退。”
他寧願回去和路平與方亭大眼瞪小眼,也不願和這位新陛下打交道。這等人他着實吃不太消。
柳從之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何必着急,左右無事,留下來陪我手談一局?”
薛寅僵硬地一扯脣角,“時候不早,陛下喝了不少,不如早些歇息吧。”自從上次和柳從之下棋之後,這人似乎對此頗感興趣,三不五時招他去下棋。薛寅本來對下棋就沒多大興趣,如今更是深惡痛絕——原因無他,他一局都贏不了。
陪傳說中的天子下棋是有講究的,畢竟這世上有些人是贏不得的,史書上關於此的逸聞頗多,甚至有過大臣陪皇帝下棋,耗盡心血在棋盤上擺出“萬歲”二字的奇事。薛寅對勝負輸贏也不太上心,下得隨意,奈何柳從之似乎不喜他敷衍,每次都會激他費盡心力下。一來二去,薛寅確實是被激起了好勝之心,冥思苦想,他自問也不是蠢笨之人,棋力也不差,但費盡心血也罷,用盡全力也罷,在這人的手上討不了一點好去,屢下屢輸,或者說是逢棋必輸。實在是輸得沒了脾氣,看見柳從之就覺頭疼,恨不得此人再也不要在眼前出現。
柳從之被薛寅婉拒,也不堅持,點頭道:“如此也好。”薛寅轉頭想走,只聽柳從之笑道:“另外,你姐姐將於明日抵達宣京,屆時你們姐弟二人可以團聚,也是一樁快事。”
薛寅一怔,低聲道:“是麼,多謝陛下掛念。”
柳從之打量他,“怎麼,心有不快?”
薛寅搖頭,“能與家姐重逢,無限欣喜。”
“你看上去可一點不欣喜。”柳從之笑着擡手輕拍薛寅的肩,他身材頗高,體態修長勻稱,比薛寅高了一個頭,做這動作極爲順手。薛寅冷不防被觸碰,又對柳從之滿心防備,登時渾身緊繃,下意識地將拳頭收緊,嘴脣緊抿。柳從之只覺掌下的人瘦得不像話,但渾身緊繃,像只把渾身的毛都炸起來的小動物,一時失笑,搖頭道:“你不必如此,你投誠於我,我不會虧待你與你姐姐,你仍有王爺頭銜,你姐姐的郡主頭銜也會保留。”
薛寅只緊繃了一瞬,繼而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努力放鬆下來,垂頭道:“多謝陛下。”
柳從之好整以暇地打量他,薛寅垂着眼,眼睫頗長,皮膚極白,五官輪廓極其秀氣,無多少棱角,顯得分外柔和,他說話聲音也輕,隱忍功夫頗好,乍一看,像是個沒脾氣的瘦弱書生。但這樣的人,又怎可能沒棱角?
柳從之脣角勾起一絲笑,收回搭在薛寅肩上的手,薛寅鬆了口氣,不料柳從之纔將手堪堪收回,驀地手指成爪,整隻手前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向薛寅咽喉!薛寅瞳孔緊縮,柳從之來勢太快,電光火石之間,他只來得及後仰,一面仰倒,手飛快伸向懷中,片刻功夫,手上匕首激射而出,直取柳從之!
柳從之身手敏捷異常,看見射來的匕首,不閃不躲,另一手橫在胸前一勾,在匕首即將射入身體之際微微一動,穩穩抓住匕首。接着抓向薛寅咽喉的手驀地變了動作,變抓爲拉,一把將薛寅後仰的身體拉起來,而後拍了拍他的肩。
這一拍看似輕巧,實則力量極大,薛寅肩上一沉,險些膝蓋一軟便要跪下去。他本來倉促被拉起,重心不穩,經這麼泰山壓頂的一拍,倒是站穩了,驚魂未定間大口喘着氣,蒼白的面孔上也帶了薄紅。只見柳從之看也不看他,低頭把玩手中匕首,讚道:“鋒銳無匹,破空無聲,實爲名家上品,暗殺利器。”
薛寅呼吸平復,只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心頭一陣挫敗,柳從之適才乍然出手,應是爲試探無疑,但他防心極重,柳從之乍然出手,身手又是快無可快,剎那間他幾乎無暇思考,全憑本能行事,於是輕易被詐出了隨身攜帶的武器。
而且……適才電光火石之間,薛寅自問已做到了自己的極致,他受先天所限,身手一直不能算太好,只是尤善暗器,身負利器,攻人無備,無論是殺人還是逃生,皆算得上足夠,但對上柳從之,他一點便宜也佔不了,所有攻勢都被對方輕描淡寫化解,不費絲毫力氣。
這是一個似乎無法被撼動的人。
薛寅深深吸氣,挫敗之後,眼中驟然閃過強烈的不甘與戰意!柳從之微一擡眼,恰好就看見了薛寅亮得近乎要燒起來的眼神,微一揚眉,然而不過片刻,薛寅鋒利的眼神褪去,這個年輕人深吸一口氣,垂眼,低頭,下跪:“請陛下恕罪,薛寅絕無犯上之意,這匕首隻爲防身之用。方纔事起倉促,然而薛寅絕無加害之意。”
適才柳從之泰山壓頂地一拍,他愣是站住了沒跪下去,這下卻跪得乾淨利落,姿態卑微,毫不遲疑。
柳從之低頭看他,似乎讚賞地嘆了一聲:“能屈能伸,大丈夫當如是。”
薛寅垂眼不吭聲。
新皇實在是厲害,厲害得他頭疼。
柳從之也不爲難他,擡手扶起他,而後和顏悅色道:“無妨,朕不過心血來潮練練手,你功夫不錯,以後有空來陪朕過幾招吧,我也好舒展一下筋骨。”
薛寅一聽“以後有空”幾字就覺得牙疼,無精打采道:“陛下好興致。”
柳從之微笑,而後端詳了一下手中匕首,將其遞給薛寅,“這匕首你收好吧,此物鋒銳異常,確是防身利器。”
薛寅一時有些吃驚,他技不如人被柳從之詐出了武器,以柳從之現在的身份,不被借題發揮捉拿下獄都是好的了,柳從之竟然毫不在意地把匕首還給他,並且允許他隨身攜帶?
柳從之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淡淡道:“所見之人是否身懷利器,對朕來說區別不大。”
薛寅聽懂了。
就如柳從之自己所說,頭上懸劍,喉間含鐵,都沒什麼大不了的。新皇踏着一條堪稱艱險的路一步一步爬上皇位,不懼危險,也不懼加害。
柳從之身上有一種近乎可怕的自信,相信自己有能力應對一切變數與風雨。
因爲強大,所以自信。因爲自信,所以從容,穩如山嶽。
“多謝陛下。”
薛寅慢慢接過匕首,柳從之眼中含笑,神情是一貫的平和,然而星眸黑沉,俊美的眉眼間帶一份含血的凌厲與英氣,加之身材頗高,一身龍袍,威嚴之氣盡顯。着實是……人中之龍,帝王之姿。
剎那間,薛寅心中竟隱隱閃過豔羨。
他還年輕,聰明,但是懶散,不弱,但是僅此而已。
有的人,將自己的一生活成了傳奇。
薛寅最終心服口服,嘆道:“陛下胸襟,薛寅佩服。”
可惜越是佩服,越是頭疼。薛寅平生最不愛與這等高深莫測的人打交道,只覺他若再三天兩頭“陪”柳從之解悶,只怕屆時看見這張堪稱俊美無匹的臉都會頭痛欲裂。
這新皇又是腦袋裡哪根筋搭錯了,這麼喜歡找他來解悶?他受困宮中,又三不五時被“召見”,實在是想跑都沒法跑。
嗚呼哀哉。
另外,阿姐要來了。
他們姐弟二人,又要何去何從?
柳攻是個很複雜也很難展開的角色,目前來看人氣略悲劇的樣子。
雖然我個人也更喜歡薛喵,所以這文的標題是亡國之君而不是開國之君,不過其實柳攻也不討厭啦,是個很神奇的角色。。
最後,霍老一路走好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