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在他們之中真是深受愛戴啊——領民們沒有忘記,正是星辰王國,正是璨星王室,保證了他們如此富足的生活。”
說話的是利摩男爵,作爲本地四個村莊的領主,他的城堡矗立在四個村莊的中心點。往南,可以望見中央領滿是黃色落葉的復興大道,往北,則可以將北境特有的樺樹林,盡收眼底。
這是他們北上埃克斯特的第四天早晨,一路上停頓下來補給了幾次,順利的話,今天下午就能進入北境,明天晚上就能到達斷龍要塞。
利摩男爵雖然只有三十餘歲,但他的肥胖程度堪與老庫倫公爵爭鋒。只見男爵笑得連眼睛都看不見了,對着被大大小小笑容滿面的子民們圍繞着的,星辰王國第二王子,泰爾斯·璨星殿下,熱情地道:
“領民們都很期待您的到來,並倍感光榮,璨星王室的重續真是落日女神的厚愛,”利摩男爵撫摸着自己的肚子,笑眯眯地道:“我相信,未來的星辰在殿下您的統治下,一定會更加富足美滿,猶勝往昔!”
“說到底,我們可是帝國的後裔呢!”
泰爾斯走在乾乾淨淨一塵不染,連雪漬都被灑掃完畢的村莊裡,維持着最基本的微笑,向着周圍衣着服飾都光鮮亮麗的領民們揮手。
他的身側,懷亞、喬拉和五名璨星的私兵,緊張地把他和人羣隔離開來,後面跟着一看走路姿勢就知道正無精打采的埃達。
“我們最好馬上離開,殿下,”璨星私兵的首領,喬拉一臉認真地道:“這實在不是什麼好主意。”
“確實如此,”懷亞攔住一位鄉紳,“您的任務是出使,而非視察——您僅僅只是經過這裡而已。”
泰爾斯點點頭,在不經意的瞬間,他向着遠處打了幾個沒人看得懂的手勢。
【如何?】
懷亞看着王子的手勢,眉頭一皺。
他不悅地看向這個村莊的另一個方向,果然,羅爾夫的身影適時地出現在遠方僻靜處,絞盡腦汁地,朝着泰爾斯比劃回了兩個手勢。
【後面,假的,全部。】
假的。
唉。
泰爾斯心中一黯,看向最近的一個七八歲的孩子。
跟他差不多大。
那孩子膚色偏黑,瘦得皮包骨頭,裹在一套明顯不合身的厚衣服裡,一雙小手在袖子裡,根本拿不出來,眼裡滿是畏懼和瑟縮,但偏偏強迫着自己,露出虛假的笑容。
雙目麻木的壯年男性,吃力地揮着粗糙變形的手。
一名圍着頭巾的怯生生的婦女,穿着樣式完全不搭的上下裝,上裝明顯更接近王都的流行款式。
一個年近六十的老人,圍着像是貴族避雨用的滑稽斗篷,下身一條薄薄的單褲,在其他人看不到的角落裡,凍得瑟瑟發抖。
還有……一塵不染的村莊,全民夾道歡迎——泰爾斯嘆出一口氣,微笑着看向利摩男爵。
當他是傻子嗎?
原來這個世界,也有着波將金村啊。
“補給應該完成了,”泰爾斯又向着遠處的羅爾夫做了個旁人看不懂的手勢,搖搖頭,對着懷亞和喬拉輕聲道:“我們走吧。”
懷亞還狠狠地瞪了遠處臉色深沉的羅爾夫一眼,跟喬拉一起跟上泰爾斯。
明明他纔是第二王子的侍從官。
在利摩男爵依依不捨的挽留和千恩萬謝的道別下,星辰王國北上埃克斯特的使團車隊,準備整裝出發。
“我還以爲你很享受那種,被萬衆擁戴的感覺呢。”
使團副使,普提萊勳爵不知從哪裡掏出來一個菸斗,點起一陣看着就不讓人愉快的濃煙,一吸一吐,嘲諷地看向第二王子。
“不。”
“我更希望享受那種真誠不欺,樸實無華,但發自真心的擁戴,”泰爾斯微笑着接過衛兵遞來的水:“而不是看着他們被領主逼迫着穿戴起提前準備好的衣飾,擠出最刻意的笑容,滿口生活幸福的謊言,在早早灑掃完的村莊,毫無道理地夾道歡迎一個他們其實並不喜歡的王子。”
泰爾斯輕輕嘆息:“你猜,他們中有多少人,臉上笑靨如花,其實心裡對我這個突然而至的王子,恨意滿滿呢?”
“一個也沒有,”出乎預料地,普提萊否定了他的話:“硬要說的話,大概只有那個胖子男爵吧。”
泰爾斯挑挑眉毛。
“別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未來的國王陛下,”普提萊不屑地吐出一口煙氣:“在許多人眼裡,九芒星的分量,還不如一顆麥穗重。”
“麥穗能餵飽他們,九芒星能做什麼?噢,還是有好處的,”普提萊嘿嘿一笑,“比如領主能喂他們一頓飽飯,發下一些自己不要的衣物,來體面地歡迎某位經過的九芒星繼承人。”
泰爾斯臉色沉重,在上馬車之前,最後望了這個北境與中央領交界的村莊一眼,忍不住道:“這裡是復興大道和樺樹林的交匯點,北境的特產,中央領的商貨都會經過這裡,土地和獵林都不缺乏,但此處的人還如此窮困——到底是過分克扣、土地問題,還是重稅?”
“換個詞兒吧!”
“利摩男爵是塔倫伯爵旗下的封臣之一,爲後者輸送賦稅,響應徵召,而塔倫家是璨星王室的遠親和支持者,這裡的村民爲什麼如此窮困,準確的說法,”普提萊從鼻子裡哼出倆眼圈,諷刺地道:“是因爲領地的統治者們,實在太忠君愛國了。”
泰爾斯沉默了十秒,直到懷亞打斷他的沉思。
“殿下,那個老兵一直不肯走,到現在還跟着我們。”懷亞向着後方的一個蹣跚人影指了指,嘆了口氣:
“我們已經過了塔倫家的冰河城,我想,他身上的乾糧和補給並不足以支撐他回程到永星了——而且他沒有禦寒的衣物,越往北的話……。”
“要我說,我們可以把他交給那位男爵,”喬拉摸了摸自己的紅髮,“這樣就不必擔心他會餓死或倒斃在路上了。”
“你見到他的模樣了,我猜那位老兵不怎麼擅長跟貴族打交道,而男爵,大概會直接把他投入地牢吧,”泰爾斯搖搖頭,看着遠處傑納德固執的身影:
“而他畢竟是……已故約翰公爵的親衛,跟璨星也算一脈相承。”
泰爾斯眼神閃爍,想起墓室裡那位先王幼弟。
【星輝戰神,索達拉解放者,星湖公爵,約翰·l·k·璨星,613-660】
“那就帶上他吧。”
泰爾斯疑惑地看向他的副使。
普提萊勳爵氣惱地發現自己的菸斗又被凍熄了,手忙腳亂地摸着身上的口袋,還是懷亞嘆了一口氣,掏出火石走上前去。
“要我說,有這樣的毅力,徒步跟了我們三天三夜——謝謝你,可算救了我的老命——如果不是最忠誠的屬下,就是最危險的敵人。”
普提萊點燃了菸斗,看向車隊最後面,那架裝着一副棺材的馬車,不屑地道:
“無論哪個,你都有理由把他帶進來,置於你的觀察和控制之下——反正,你這烏煙瘴氣的車隊裡什麼都有不是嗎?”
泰爾斯皺起眉頭,裝着沒聽見普提萊向他抱怨血族旅伴的事情:“忠誠的屬下和危險的敵人——我可不想冒險賭其中一個可能性。”
“難說呢,”普提萊狠狠吸入一口煙,舒心地閉上眼睛:“有時候,兩者皆然,也是有可能的。”
泰爾斯無奈地翻了個白眼。
“殿下,那個老兵?”懷亞試探地問道。
泰爾斯沉吟了一陣,突然拔步向着那個星輝軍團的老兵走去,後方的羅爾夫不聲不響地跟上。
懷亞愣了一下,連忙趕上第二王子,同時不悅地看了隨風之鬼一眼,超過他之後不自覺地向前一步,變成最靠近王子的人。
懷亞覺得,自己的侍從官地位,正被這個要靠義肢才能走路的銀麪人,嚴重威脅着。
比如,那種只有他和王子能看懂的手語。
“老兵!”泰爾斯遠遠出聲:“你叫什麼名字?”
在寒冷中抱臂發抖的傑納德,擡起頭來,看見泰爾斯身上繡着的九芒星,眼前一亮。
他想起當年,那個懶洋洋的中年公爵,從營房裡第一次走出來,跟他撞了個頭碰頭的情景。
公爵。
“傑,傑納德。”他哆嗦着道。
“依然不肯放棄,是嗎?”泰爾斯眯起眼睛:“但你知道,我不可能讓你跟着我們——你是詹恩·凱文迪爾送來的,而我並不相信他。”
傑納德一愣,連忙辯解道:“我跟他們不是一夥兒的,我被他們抓住了……我也不知道他們爲什麼要把我送來……”
“但三天了,你爲什麼要跟着我?”泰爾斯打斷了他,直直盯着傑納德的臉:“給我一個相信你的理由。”
傑納德怔怔看着泰爾斯。
也是呢。
他,終究不是公爵。
他不會相信我。
如果是公爵,大概會神秘地笑笑,然後拍拍他的肩膀,闊氣地讓他去領一份食物,然後撂下一句“我會注視着你的喲”,就放心地離開吧。
但也正是公爵這樣的性格,纔會……纔會……
三十餘歲的老兵咬了咬牙,擡起頭:
“我在被押來的路上,聽那些關押我人的說了,殿——殿下你,要去埃克斯特?用自己的生命,去平息北地人的怒火和仇恨?”
泰爾斯盯着他,不言不語。
傑納德抱着手臂,顫抖着道:“請讓我跟隨你,跟隨九芒星。”
泰爾斯沒有說話。
在傑納德忐忑不安的時候,第二王子殿下才慢慢開口。
“我聽說,”泰爾斯吐出一口氣:“你曾是星輝軍團的人,是約翰公爵——我父親叔叔的親衛?”
傑納德眼神一黯。
“是的。”
而我辜負了他。
“如果是爲了星輝軍團的同袍忠誠,”泰爾斯冷冷地道:“你大可以繼續回王都,爲我的父親,爲凱瑟爾王效力。”
“我已經在王都,爲他效力了十二年,”一臉風塵的傑納德,一邊艱難喘息着,看向泰爾斯:“而現在,我沒有地方可去了。”
是啊。
當年星輝軍團解散,大部分人跟着隊長去了斷龍要塞,跟埃克斯特人血戰三場,《和約》簽訂後,又繼續在苦寒中守衛着星辰的邊境。
但他沒有去。
他想要留下來,繼續在王都,爲九芒星,爲璨星家族效力。
爲自己贖罪。
但是……
那個凱瑟爾……
傑納德想起自己十二年裡,麻木不仁的城防隊生涯,淒涼地笑了一下。
泰爾斯看着他的樣子,深深嘆出一口氣。
“去找喬拉——紅頭髮的這位,”在傑納德驚訝的眼神中,泰爾斯抿起嘴脣:“既然你是老兵,那就讓他給你安排崗位——使團不能留下無用的人。”
傑納德哆嗦着,向着泰爾斯。
他一個激靈,兩行熱淚不受控制地流出。
泰爾斯被嚇了一跳,他最受不得這樣的場面,連忙轉身就走。
這次,懷亞緊緊跟上,還不忘看羅爾夫一眼。
但羅爾夫卻看着那個熱淚盈眶的老兵。
又一個,迷途之人?
就像我一樣。
泰爾斯越走越遠。
如果他是約翰的親衛,如果他參加過那些戰爭。
泰爾斯心想:那他一定親歷過,血色之年背後的那些真相。
那些我想知道的真相。
第二王子一言不發地登上馬車,這個車隊繼續啓程,駛出復興大道,進入北境特有的樺樹林。
當第二天傍晚,掛着十字雙星旗的車隊終於趕到樺樹林的邊緣時,大雪開始不斷地落下,周圍的一切都開始變得銀白。
“請注意溫度,殿下,從現在開始,”在他們停下休息的時候,懷亞在衛兵們生起的火堆裡,點起一支火把,靠近冷得搓手的泰爾斯:“與王都不同的是,不化之雪會成爲常態。”
“你來過?”泰爾斯感激地接過溫暖的火把,呼出一口熱氣。
“不僅僅來過,”懷亞輕笑一聲:“終結之塔就在埃克斯特和康瑪斯聯盟交界處的西南方向,大荒漠北邊的山脈裡——那時荒漠戰爭打得正激烈,西荒路途不通,我只能從北境繞道埃克斯特,去終結塔報到。”
被挑起興趣和好奇心的泰爾斯,正要進一步詢問時,普提萊走了過來。
“今年比往常還冷一些,斷龍要塞只會比這裡更冷,”普提萊勳爵掏起一把地上薄薄的積雪,臉色開始凝重:“既是好消息,也是壞消息。”
“怎麼說?”對北境和埃克斯特都不甚瞭解的泰爾斯,虛心地問詢這位明顯見多識廣,但從來對他不假辭色的副使先生。
“好消息是,北方特殊的‘絕日嚴寒’天氣,會來得比以往要早,埃克斯特人再怎麼擅長冬日作戰,也不可能在滴水成冰的天氣下,動員大批軍隊展開陣勢,或圍攻要塞——他們的補給線會因嚴寒而崩潰的。”
“壞消息則是,”普提萊沉吟着:“如果倫巴要拿下斷龍要塞,這兩天就是最後的時機了。”
泰爾斯心中一凜。
“是的,我的王子殿下,斷龍要塞就在不遠處——如果你你還想消弭戰火,而不僅僅是遊山玩水,”普提萊在懷亞和羅爾夫難看的臉色中,毫不客氣地一把奪過泰爾斯的火把,生生熄滅在雪地裡:“最好加緊趕路!”
就在此時,一直萎靡不振的斗篷女子和秘密護衛——埃達,突然一個激靈,坐了起來!
“那個——有人——”埃達一邊拍着身上的雪,一邊結結巴巴地說着什麼。
但她隨即被打斷了。
“敵襲!”
遠處,一個聲音高聲怒喝!
是那位老兵——傑納德的聲音。
泰爾斯猛地站起身來,身邊的懷亞和羅爾夫比他更快,一個利刃出鞘,一個將他死死擋在身後!
“喬拉!”普提萊冷靜地呼喝着。
“成陣!”喬拉一聲怒吼,三十名璨星私兵大喝一聲,劍出鞘,盾成牆,圍着泰爾斯,結成星辰有名的星芒陣。
但是,泰爾斯——他被兩人,侍從官和隨風之鬼死死夾護在中間——疑惑地望着四周,望着傍晚的樺樹林。
敵人在哪?
下一刻,他不必再疑惑了。
影影綽綽的身影,詭異地瞬間出現在周圍幾乎每一棵樹後。
至少有二十個。
泰爾斯心中一凜。
他見過這種突然出現的身法。
像是——動畫跳幀一樣。
璨星的衛兵們如臨大敵地點起火把,傳送到圓陣的幾個關鍵點,提供照明。
火光照亮了四周。
身着華服和甲冑(這兩者居然同時出現在每一個人的身上)的身影,一個個地從昏暗的樹林裡現形,有男有女,每一個都身姿挺拔俊俏不凡。
但所有人都眼神犀利,冷冷地看着他們。
彷彿看向必死的獵物。
“來者何人!”普提萊也抽出一把劍,拿着一支火把,冷靜地喊話。
在所有星辰人驚異的目光下,一個窈窕多姿的身影,端莊而安靜地慢慢步上前來。
那是一個女人。
一個泰爾斯穿越來之後,第一次見到的,美得讓人窒息的女人。
那句話怎麼說——美得驚心動魄?
她身着剪裁得體的黑色禮服,恰到好處地托出身材,臉孔柔和,髮色銀亮,一雙紫色的眼睛,彷彿閃着淚光般,惹人憐愛。
若果放在紅坊街,絕對是公爵級別的貴人,才能一見的存在。
只聽這個看不出年紀的可愛美人,慢慢張開櫻口。
明明面容惹人憐愛,但此刻的她,卻像個機器人一樣,冷冰冰地道:
“諸位,安好。”
“在下……”
“科特琳娜·凡·科里昂。”
“敵人都喜歡叫我——哭泣者(weeper)。”
所有人的呼吸都瞬間一滯。
泰爾斯更是第一時間,看向身後,那架裝着黑色棺材的馬車,驚疑不定。
科里昂?
科特琳娜?
哭泣者?
那不是……
但眼前的一切還在繼續。
只見這位,有着惹人愛憐的無辜樣貌的,黑衣美人,正閃着水汪汪的眼睛,語氣卻如寒風侵骨,緩緩道:
“我現在命令你們。”
“交出我的姐姐。”
“然後全部……”
她眼冒厲色,雙手按上腹部。
“長眠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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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上架。
上架感言放在作品相關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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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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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處是:無論讀者說了什麼,都會留在書評區裡,讓大家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