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麼又喝成這樣。”
下城第二區的廢舊民屋,奎德的副手——納爾·裡克厭惡地看着眼前抓着酒瓶,醉成一灘爛泥的奎德,揮揮手,讓兩個年輕的兄弟會成員把他扶下去。
“把他關上一天,清醒了再放出來。”
喝成這樣——看來他沒把那個孩子怎麼樣——裡克(他更喜歡別人稱呼他的姓氏而非名字)露出神秘的笑容。
納爾·裡克,不同於實力退步,從打手頭目淪落到乞兒生意,從此一蹶不振的奎德,他是個有野心也同樣有能力的兄弟會成員。
他曾經在王國南部的修卡城會計學院進修,如果不是因爲當抄寫員的父親犯了事,裡克現在就可能是某個城市部門甚至某個家族的會計師了,乃至於更進一步,成爲某個行業生意的商人也不是沒有可能。到時候再花錢買個勳爵,他就能邁入星辰王國上層社會的第一階——三百年前,以朝陽花爲標記的修卡德爾家族不就是這樣出身的麼,現在不也是王國舉足輕重的名門望族?
但即使淪落成黑幫,永遠斷絕了貴族的路途,裡克也認爲,自己比那些腦子裡滿是肌肉和女人的同行們,更有資格成爲兄弟會裡有權說話拍板的人物。
當兄弟會的生意擴展到王國南部海岸,身爲南方混混的裡克便被吸收進來,發揮他的特長,策劃了幾次從南部到首都的人口販賣鏈,並大獲成功,於是兄弟會的高層注意到了他,將他提拔調度到永星城——王國的首都,星辰的心臟,西部大陸璀璨的明珠之城——並讓他管理兄弟會在首都的乞兒賬目。
是的,裡克知道,高層雖然讓自己做奎德的副手和管賬,但無異於將兄弟會在永星城的所有乞兒生意託付給了自己。看看他的“上司”奎德,一個在舊時下城三區用刀斧砍出名聲的可怕打手,現在成了只會在乞兒身上找尊嚴的廢物,如果不是因爲奎德是某個兄弟會高層的兒子,他早就被踩在永星城貧民窟的污泥下淹死爛掉了。
更何況,大部分乞兒的損耗都是他造成的。
當然,也幸好如此,奎德的父親每月纔會給他不少的打點,裡克自己才能從中獲利。
有這樣一個兒子,如果奎德的父親不是負責軍火交易的巨頭,他早就在會裡失勢了。
一個黑幫大佬失勢會是什麼結果?
裡克搖搖頭,目送着奎德離去。
而乞兒生意,比起走私毒品和軍火,比起永世油和瀝晶礦交易,哪怕比起收黑賬和管街,也顯得不起眼且卑微低下。
但裡克認爲,這纔是他的機會。
兄弟會崛起得很快,但人口販賣一直是主要的利潤來源。兄弟會的人口販賣鏈條是完整的,從嬰兒到老人,人類到精靈,甚至遙遠的魔法女皇領地裡的智慧生物也有涉獵。但最關鍵的,其實是兄弟會自己的成員來源,這其中,嬰幼兒由“黑心寡婦”貝絲負責收集和養育,同時賣出一部分,稍大一點的則會送來裡克這裡,“摔打”成乞兒,再大一點,十幾歲的乞兒,纔會送到負責訓練打手的“鐵皮”洛克,訓練娼妓的“花心”貝利西亞,以及其他一些特殊頭目的手裡,再磨礪成爲兄弟會的一員。
所以,管理乞兒的裡克,認爲自己處在兄弟會人口生意的根本鏈條上,同時也是兄弟會未來血液的輸送節點,還附送首都街面上的小道情報網。想想看,自己是未來所有兄弟會新成員,在初有記憶時就見到的兄弟會頭目,他能在童年時,就看到哪些人是有前途的苗子,再適時施恩,日後……
看,所以說,我納爾·裡克,是個有野心的人。
而且,而且,裡克想到這一點總是非常激動:而且這裡是永星城啊!星辰王國——西部大陸第二大王國的首都,黑街兄弟會的起源之地,能在這裡做事,就代表兄弟會裡的大佬們總是能看到,能看到,就代表你總有升遷的機會。
當然,肇禍的機會也不小就對了。
幸好,裡克揹着手,看着遠去的爛醉奎德,挑了挑眉,幸好有這個傢伙頂着禍事。
月光下,裡克轉過頭繼續走,看着眼前的二十幾座廢屋,他知道,每座廢屋裡都有不少的乞兒,而這些,就是他未來向上攀爬時,最重要的苗子和籌碼。
比如第六屋的那個黑髮泰爾斯,兩年前,管嬰兒的貝絲把他送來時,就對那孩子表現出不一樣的態度。
果然,時至今日,這個小孩雖然只有八歲(八歲還是七歲來着?)但機靈而狡猾,他一週前居然想出演戲乞討的法子——一個可愛的孩子被其他的大孩子揍了一頓,搶走了錢和食物,於是,當他躲在牆角獨自垂泣的時候,路過的女士們總是忍不住給他更多補償——裡克心想,相比那些哭得聲嘶力竭,讓人煩悶不堪的乞兒們,黑幫裡太缺這種會動腦的人了。
這個孩子,長大後,一定會向上爬得更高。
自己該給他點獎賞,好贏取泰爾斯的感激,當然,沒有反差的獎賞,是不會讓人心存感激的。
這就是爲什麼,今晚泰爾斯同屋的那個男孩,告訴他泰爾斯可能私藏了錢時,裡克會攛掇奎德去找他算賬的原因。等到奎德把泰爾斯打得奄奄一息,自己再出面阻止,甚至爲此不惜和奎德對立(那個廢物也就只有這點用處了),那泰爾斯就會有意無意地把自己當成靠山。
裡克纔不在乎每個乞兒的例錢有沒有交足呢,這都是目光短淺的人才會在意的事情,相比起幾個銅子的例錢,裡克知道,人情纔是更重要的財產。
但那個男孩——泰爾斯還是太聰明瞭些,裡克知道,無論泰爾斯有沒有錢給奎德,後者都會把他折磨到死(如果泰爾斯真的拿出了錢,那隻會更糟),但顯然那個男孩想法子逃過了這一劫——按照平常理解,興致高昂的奎德都會“精心”炮製這些不聽話的孩子來助興纔對,不管他們是不是真的不聽話。
沒關係,該做的還是要做,哪怕效果不好,大不了,再找個由頭,讓奎德打他一頓就是了。
裡克走到第六屋,跨過破敗的門板。
他看到野草叢生的院子裡,泰爾斯喘着粗氣,趴在地上,旁邊的幾個孩子在給他塗抹着什麼——天哪,幾個七八九歲的孩子居然會在院子裡種烏爾德龍葉?一般只有經驗豐富的黑幫成員和活過好多年頭的貧民,才知道這種野外的植物,能用做方便快捷而廉價的外傷治療藥草。
“啊!裡克先生!”跛子萊恩最早發現了裡克的到來,被打斷一條腿的經歷,讓他對周圍的環境更加敏感。
奎德走了還不到一個小時,院子裡的恐懼還未散去,尼德——那個告密的男孩臉上淚痕未消,凱利特捂着自己的黑臉,而大孩子辛提則畏縮地後退一步。
特別是那個最小的女孩,甚至嚇得叫出聲來。
當初貝絲吩咐過,這是個有遺傳的貴族後代,有很大可能是個美女胚子,可別把她搞壞了,以後貝利西亞再調教一下,能獲取不少的利潤呢。真可惜,自己的乞兒到十歲,最多十二歲之後就要轉交給會裡,要是能留她到十五歲……之後再送走就好了,不然十三歲也行。
“裡克先生!”泰爾斯打斷了裡克微妙的思緒,只見他艱難地轉過頭,牽連到背部的傷勢,疼得一陣齜牙咧嘴。
“唉,對不起,泰爾斯,”裡克嘆了一口氣,露出憐憫的表情:“我攔不住他——奎德——我畢竟只是他的副手,也得罪不起他的後臺。”
“我只能在事後悄悄過來,”在幾個孩子小心翼翼的目光下,裡克蹲下來,憂心忡忡地查看了一下泰爾斯的傷勢,“幸好他今天沒有下重手,否則——”
“裡克先生,我沒事的,”泰爾斯掙扎地道,“只是很抱歉,我上週的例錢確實——”
“忘了例錢的事吧!”裡克接過辛提手裡的破碗,倒掉裡面的水,摘下幾片烏爾德龍葉,拿起一塊石頭開始研磨,“你們剛剛懂事的時候就被送來我這裡,幾年裡,我看着你們從瑟瑟發抖的小傢伙,變成粗手粗腳的毛孩子,對我來說,你們遠比幾個銅子重要得多,”裡克的臉上露出一絲痛苦,“你們這個年紀,本來就不該上街乞討,但這是兄弟會的規矩——”
“裡克先生,”泰爾斯似乎有些感動,他緊了緊自己的拳頭,“我——”
“來,用石頭把藥草磨開,比用嘴嚼效果更好,”裡克抹了抹碗裡的藥草,親手給泰爾斯塗上,旁邊的凱利特咬了咬嘴脣,嗚咽了一聲。
“謝謝你,裡克先生,”科莉亞細聲細氣地道,“要是你來管我們,而不是奎德就好了。”
“這話可別讓奎德聽見,”裡克無奈地笑笑,“說實話,我很怕他的。”
幾個孩子也會心地笑了笑——裡克知道,適時地表現出共同點和幽默感,是讓人接受自己的好方法。
“十分感謝你,裡克先生。”泰爾斯鄭重地說,他知道,在許多人眼裡,自己顯得成熟一些,因此沒有必要表現得過於孩子樣。
裡克點點頭:“保護好自己,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相信你能做好。”
“對了,”裡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他把碗交給尼德,從腰間掏出一個錢袋,遞給一臉茫然的辛提:“我每個月都要上繳,自己的錢也不多,這裡是三十個銅子,去格羅夫藥劑店——就是暮光區和下城區交界那一家——買點傷藥吧,這些錢應該夠了,如果藥錢沒有漲價的話。”
這些錢當然不夠——裡克心裡想着,自己一週前去過格羅夫藥劑店,恰好剛剛漲價,這樣當孩子們發現錢不夠的時候,也會以爲是臨時漲價的緣故。
要是錢不夠,他們能怎麼辦?當然是從乞討來的例錢裡拿啊,這樣他們下週的例錢肯定又不夠了,那時——
“買藥的時候小心點,可別讓別人——特別是奎德知道了。”裡克笑着說道,站了起來。
當然,裡克心想,奎德一定會知道的。
如果他們不去買藥,那更好,奎德就會知道他們真的藏了錢。
裡克嘴角微翹。
那個時候,自己就能收穫他們最後的忠誠。
“裡克先生,”科莉亞看着辛提手裡的錢袋,快要掉下淚來,“你,你真是個好人。”
一邊的尼德咬着嘴脣,猛點頭。
就連大孩子辛提也有些觸動,他摸着手裡的錢袋,掂了掂重量。
裡克嘆了口氣,搖頭擺擺手:“不,是我該道歉,我只能爲你們做到這些。”
“裡克先生,”泰爾斯趴在地上,卻一臉猶豫地看着裡克,“不知道——”
“嗯?”裡克挑挑眉毛,“怎麼了?”
“我聽說我們長大之後,要被分去其他地方訓練,”泰爾斯小心翼翼地問,似乎生怕冒犯了裡克,“那——我們接受完訓練,能到你的手下做事嗎?”
聽到這話,一邊的凱利特、尼德和科莉亞也希冀地看着裡克。
啪,裡克在心裡打了個響指。
得分。
比想象中要快。
“呵呵,這一點麼,”裡克綻放出一個微笑,“別看我現在這樣子,在兄弟會裡,我可是個有理想的男人呢。”
裡克笑着彎下腰,摸了摸泰爾斯的頭髮,顯得他更爲親和:“我的手下小子們,將會是整個兄弟會裡最好、最強的!”
這可是我的實話呢,裡克心道。
“所以啊,你們想當我的手下,可要努力了!”
“嗯!”孩子們充滿希冀地齊齊點頭,泰爾斯也不例外。
“我走了,泰爾斯,還有孩子們,”裡克轉過身,把頭偏過來,露出側臉,“下次再遇到這種事,偷偷地來告訴我吧,雖然我不能直接阻止他,但找些麻煩,不讓他接近你們,總是可以的。”
說完,裡克露出潔白的牙齒,在月光下閃了一下,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第六屋的院子。
“裡克先生人真好。”尼德臉上的眼淚乾了,“不像那個壞奎德。”
“嗯。”科莉亞點了點頭,滿眼開懷,像是吃到了糖果。
“可是,”一直處於驚嚇狀態的跛子萊恩猶豫着,出了聲:“我總覺得,裡克先生比奎德還讓我害怕。”
“所以你是膽小鬼嘛!”
“膽小鬼萊恩,你這幅樣子怎麼要到錢的!”
只有泰爾斯,在裡克離開之後,眼神漸漸變得平靜。
當看到辛提,一枚一枚地數着錢袋裡的三十個銅子時,泰爾斯微微地呼出一口氣。
他的背部還在痛,他知道,正規的外傷藥,對他的傷勢更好。但泰爾斯昨天早上纔去過格羅夫藥劑店,在後門從燕妮的手裡拿走了傷寒藥,聽她抱怨過,自己的小氣老闆,把藥都提價了,連外傷藥都漲到三十五個銅子——恰好比裡克給的錢多五個銅子。
然而,他還從落日酒吧老闆的女兒婭拉那裡,知道了關鍵的一點。
奎德在酒吧裡的不菲花銷,都是裡克在負責。
可是——
“我每個月都要上繳,自己的錢也不多……”
裡克剛剛的話,迴盪在穿越者的耳邊,他忍不住看了看手邊那袋銅子。
乞兒們已經忘記恐懼,相互打鬧。
只有泰爾斯皺起眉,艱難地轉過頭,看了自己傷痕累累的背部一眼後,嘆了一口氣,又重重地垂下。
這該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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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克走到第十屋,盤算着這裡有個叫卡拉克的八歲孩子,是個小小年紀的狠角色,該敲打敲打然後拉到自己麾下的時候,他突然感覺脖頸後一涼。
這是他與生俱來的異能。
在絕對平靜的時候(絕對平靜,稍微轉移開注意力都會失效),一旦周圍五米左右的距離裡,有生物接近,他就會後頸一涼。
就這樣了。
但別說他不是戰士,就算他是戰士,跟王國那些戰力超羣且五花八門的異能部隊,以及強悍的終結劍士、騎士,甚至和神秘的魔能師相比,他這點異能簡直不值一提,甚至各大神殿裡的實習生們都能把他按在地上打。
但裡克覺得,總有一天,這個異能會救自己一命的。
比如現在。
裡克快速地回頭,在月光下搜尋周遭的情況,同時左手伸進衣袋裡,捏住小巧但致命的迷你伸縮弩。
皎潔的月光。
空曠的街道。
無遮無掩
但空無一人。
裡克深吸一口氣,保持自己的絕對平靜。
他感覺到了,脖子後的冷意還在持續。
難道是腳下的下水道里,爬過了一隻老鼠?
裡克拐了三個不同的方向,快速奔跑了一段,只是依然存留的脖頸冷意,讓他把這個猜想去除。
哪隻老鼠會在他正下方,跟着他朝三個方向跑了二十米?
裡克心裡越發驚恐。
他不該一個人出來的,即使這裡是廢屋,是兄弟會的地盤。
他該帶上二十個打手,每人手裡一把魔能槍,不管那該死的玩意兒有多重。
就像兄弟會負責毒品交易的大佬拉贊奇·費梭一樣,出入都有三十個人跟着。
甚至,如果錢夠的話,他應該僱傭上兩個終結劍士,或者一個異能戰士,乃至魔能師——算了,魔能師太可怕。
納爾.裡克,你要冷靜,他告訴自己,你可是要在日後掌管整個永星城,甚至星辰王國地下世界的男人,冷靜,一定要冷靜。
他強作鎮定地轉身,朝着來時的路往回走,彷彿剛剛只是在做健身慢跑。
自己得罪了誰嗎?有誰想要自己的命嗎?這片街區有什麼值得注意的東西嗎?
他走出了好幾百米,月光下,周圍空曠無人。
但他的後頸,涼意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