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二世沉默着,面無表情,沒有迴應貝利西亞的嘲弄和貶低。
直到貝利西亞調整好自己的情緒,緩緩起身,離開殺手身側。
“從前,我有跟你講過我的過去嗎?”
她看向角落的微弱燈火,只對俘虜留下一個婀娜的背影。
她的過去……
洛桑二世微蹙眉頭。
“有。”
不止一次。
“只是我不知道……”
洛桑二世擡起眼神,審視着曾經再熟悉不過的背影:
“裡頭哪句話纔是真的。”
貝利西亞的眼裡閃過那麼一瞬間的恍惚。
“當然……”
她旋即一笑,抱臂扭頭:
“全是假的。”
全是編出來的。
洛桑二世在黑暗中沉默了好一會兒。
“難怪。”
他釋然道:
“難怪無論哪一句,聽上去都是那麼合理。”
貝利西亞噗嗤一笑。
有那麼一瞬間,洛桑二世彷彿重新看到那個和他坐在屋頂,相對沉默的姑娘。
“老孃不叫貝利西亞,至少一開始不叫。”
貝利西亞望着燈火照不亮的黑暗角落,彷彿望向遙遠的過去:
“這只是個,怎麼說,藝名?”
她口吻戲謔。
洛桑二世沒有說話。
“小時候,刀鋒領先是鬧災,接着饑荒,等我家一路逃難到翡翠城時,家人已經死得差不多了,”貝利西亞輕哼一聲,“伯父把我送進了落日神殿辦的救濟院——別小看這個名額,那時候還要找關係呢。”
但她很快轉過身,擋住了角落的燈火。
“直到我終於發現,那個豬玀老祭司肯收留我,可不是因爲我伯父‘找了關係’。”
貝利西亞面無表情:
“你知道,當一個你平時無比尊敬、德高望重的尊者前輩,一邊微笑着說‘你就像我的女兒,讓我感覺很親近’,一邊把手伸進你衣服裡的感覺嗎?”
洛桑二世眼神一動。
他重新看向貝利西亞:
“那你,你反抗他了嗎?”
貝利西亞輕嗤一聲,面露不屑。
“呵,他們也是這麼問的。”
“誰?”
“他們——事發之後,嬤嬤們找來的那些‘主持公道’的人,”貝利西亞目光深邃,“七八個同樣德高望重的男祭司坐在一個房間裡,面目嚴肅,措辭嚴厲,還帶着記錄員,要求我跟那個豬玀當面對質,自證清白。”
清白?
洛桑二世聽出了這段話裡蘊藏的情緒。
他適時沉默,不再多言。
貝利西亞掏出一根新的菸捲,嗤笑道:
“而他們的第一句話,跟你的話不能說是一模一樣,只能說是……”
【你反抗了嗎?】
她搖了搖頭,冷笑道:
“‘爲什麼不跑’‘爲什麼不反抗’‘爲什麼不告訴其他人’‘爲什麼要收他的好處’‘爲什麼這麼久之後才站出來?’‘你自己難道沒有問題嗎’‘到底是不是自願的’‘你究竟有什麼目的’,以及最後大義凜然的‘你到底要怎樣才滿意’?”
洛桑二世依舊沉默着。
他不該在此時說話。
即便那是多年前的舊事。
至少不能像那些逼問她的祭司們一樣。
不能。
“反抗,哼,對,反抗,”貝利西亞似乎沉浸在過去裡,語含嘲諷,“你這麼說,他們這麼說,好像你們真的在乎似的。”
女人的目光逐漸模糊。
好像上下嘴皮子一碰,反抗吧,你就輕易地擋住了這世間的一切侵害。
就像僱工反抗老闆,下級反抗上司,學徒反抗師傅,兒子反抗父親,妻子反抗丈夫,奴隸反抗主人,民衆反抗官吏,臣屬反抗君王……
如此輕易,如此簡單。
所以……
【你反抗了嗎?】
如果沒有……
【你是不是自願的?】
如果沒有……至少沒有那麼明顯……
【那你豈不是活該?】
貝利西亞深吸一口氣,回到當下。
“且不說那豬玀在院裡的地位,他在上層的人脈,他的身份,他的權力,他的……一切。”
她目光冷冽,臉頰抽動:
“每次事後,那豬玀都會安慰我,說他會保護我照顧我,溫聲細語,就像他收留我的那天一樣……”
她死死攥着菸捲,卻遲遲沒有點燃。
“而他用來許諾、引誘、獎勵我的那些好處:更好的餐食,更輕的活計,更多的休息,以及……表明他在一衆學徒裡更重視你的關心和關切……所有一切你在逃荒的路上夢寐以求的東西……”
以及當她第一次發現,只要她逆來順受,就能換來獎賞,就能不再捱餓和受凍,就能擺脫所處的困境,甚至還能高人一等的時候……
貝利西亞一頓,像是突然窒住了。
她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呼出,其動作之艱難,像是用盡了一生的力氣,才掙脫這層窒息的空氣:
“以至於到最後,他們質問我的時候,我自己也想不明白了:難道真是我自願的,難道我沒有激烈反抗就算是同意,難道我受了他照顧就默認了同意?”
“你不是。”洛桑二世突然開口道。
貝利西亞笑了。
“那你呢,殺手?”
她擡起頭,冷冷看向俘虜:
“你也不是自願去殺人,不是自願走上殺手這條路的嗎?”
“我……”
洛桑二世想要開口,卻發現自己無言以對。
在這個他不瞭解,也不曾在意過的戰場上。
他引以爲傲的劍刃,並不如想象般鋒利。
“事發前有段時間,同屋裡,下鋪的姑娘感覺出來了什麼,”貝利西亞沒有理會他,自顧自說下去,“那悍妞大概是北方來的流民吧,壯得很也剽得很,她什麼都沒說,只是在早課的時候,偷偷往我手裡塞了一塊刀片。”
洛桑二世眼神一亮。
“但她想得太容易了。”
貝利西亞的目光靜如死水。
“那豬玀的力氣大得很,不是一個吃不飽的瘦小女孩兒比得上的,他一把就打掉了我的刀片,只擦破了點皮。至於我,我就不是那麼幸運了,作爲他對我的懲罰……”
女人冷笑一聲,面向洛桑二世拉開衣服,露出左胸上的紋身——一朵黑白兩色,紋樣繁複的永志花。
“記得這個紋身嗎?你當初還說過它很好看呢……”
洛桑二世緊皺眉頭,不無悲哀地看着那朵黑白永志花。
下一秒,女人臉上的笑容冷了下來。
“但這可不是爲了好看和性感,而是爲了遮掩。”
貝利西亞合上衣衿,冷冷道:
“原本的地方,刻着那豬玀的家族姓氏,用的是高貴古典的古帝國文——哈哈,我長那麼大,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古帝國文可以那麼複雜,有那麼多筆畫,好像永遠都寫不完。”
或者說,刻不完。
她言罷噗嗤一聲,好像這真的很好笑似的。
殺手俘虜一直沉默着,此時方纔開口:
“那你後來,討回公道了嗎?”
貝利西亞聞言沉默了很久。
她低頭看着自己手裡的菸捲,面無表情。
公道。
那是什麼?
權力的另一個叫法嗎?
貝利西亞擡起頭,嘴邊噙着冷笑。
“自那以後,不知不覺中,整個救濟院裡,大家看我的眼神都不對了,包括那個塞給我刀片的女孩兒:你爲什麼這麼軟弱,連反抗都不敢?”
她看向洛桑二世,言語惡毒而刻薄:
“從那天起,我就在所有人的嘴裡變成了‘婊子’:一個想男人想瘋了的婊子,一個靠出賣肉體討好教士的婊子,一個爲上位不惜一切的婊子,一個滿口謊言滿腹機心的婊子,一個因爲錢沒給夠分手費沒談好就要撒潑拖人下水的婊子,一個背地不知道被多少人艹爛了的婊子……甚至有天我跟着嬤嬤出門採買,有個八九歲的乞兒笑嘻嘻地追着我問:如果是他的話,十個銅子夠不夠?”
說完這段話,貝利西亞甚至大笑了一聲,笑得彎下了腰。
洛桑二世愈發沉默。
女人嘆了口氣,調整好呼吸。
“我那時太笨,爲了這點屁事,自己想不開,上吊了——就在落日女神的神像前。”
洛桑二世目光微顫。
“直到一個嬤嬤發現了我,靠着急救手法加一點運氣和祈禱——或者用她的說法,神術——把我從獄河邊緣救了回來。”
貝利西亞搓動着手上的菸捲,言語平緩了許多。
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但她明白,我在神殿裡待不住了,於是她私下裡把我放走,用另一個女孩兒的屍體——那時候,街頭每天都有倒斃的孩子——代替了我。”
貝利西亞情緒平穩,面容平靜。
於是那一天,她死了。
修女學徒死了。
女孩兒死了。
女人輕嗤一聲:
“而那個代替我的死女孩兒,叫貝利西亞。”
貝利西亞。
洛桑二世眼神複雜地看着對方。
“那個救濟院的……豬玀祭司,他叫什麼?”
他輕聲開口,小心翼翼。
貝利西亞回過神,盯了殺手很久,這纔不屑哼聲:
“你問這個做什麼?”
洛桑二世捏了捏僅剩的拳頭,咬牙道:
“告訴我,以你的能耐——至少是現在的能耐——你讓他付出代價了。”
貝利西亞默默地凝望着他。
最終,女人點了點頭。
“當然,他付出代價了,最終。”
卻不是以最應當的方式。
“而我也自由了。”
她嘆了口氣,回到現實。
“可命運沒那麼善良——那時的翡翠城,不適合一個小女孩兒獨自在外生存,”女人淡然道,“幸好,在我自己也快倒斃街頭的時候,一個來翡翠城出差的王都富商救了我。”
她幽幽道:
“也幸好,我那時早已懂得,任何人的慷慨,都不是沒有代價的:那富商可不是做慈善的,更不是見到誰都救。”
洛桑二世皺起眉頭。
“但是爲了吃飽,爲了生存,爲了不倒斃街頭,我什麼都願意做,包括在那個富商面前裝得楚楚可憐——包括一切我從那個豬玀身上‘學’來的,取悅男人的本事。”
貝利西亞冷笑一聲,嘲諷道:
“唯獨這次,我沒法辯解我‘不是自願的’了。”
她擡起頭,眼神沉入地牢裡的黑暗。
於是那天,她活了。
婊子活了。
洛桑二世閉上了眼睛。
“就這樣,那個富商把我養起來了,他出手闊綽,除了不喜歡告訴我別墅大門的鑰匙在哪兒,也不許僕人放我出門之外,一切都挺好,好到我也以爲,這輩子就這樣了。”
貝利西亞走到燈火處,淡定地點燃了這第三支菸,不緊不慢地抽了一口,方纔回過頭來。
“直到他在王都的老婆,發現了我們的事。”
她噗嗤一笑。
“很有趣,但她似乎不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兒了,更有趣的是,她首先想的,居然不是去找她老公。”
貝利西亞舉着煙轉身,笑靨如花:
“那老虔婆妒火旺盛,從專門拐賣人口的鐵蝠會,花錢僱了一個綁匪團伙,千里迢迢來翡翠城‘解決’我。”
解決。
洛桑二世突然發現,從這裡開始,貝利西亞的口吻不再有顫抖和痛苦,甚至帶着點輕鬆的戲謔。
彷彿從此開始,一切習以爲常。
不過等閒小事。
“而就在那夥綁匪把我劫出來,享用完,準備第二天賣去哈維斯特鎮的那個晚上……”
貝利西亞又抽了口煙,吞雲吐霧間談笑自若。
“我絞盡腦汁,發揮了在那個豬玀,也許還有在那個富商身上學到的本事。”
只見她眯起眼睛:
“我說服——或者說,睡服——了那夥綁匪的老大,好不容易纔讓他那比老二還細小的大腦開始運轉:光是綁架女人小孩,偷偷摸摸地賣去哈維斯特鎮,賣給窮光棍們,才能賺到多少?”
貝利西亞眼波流轉,俏皮可愛:
“而幹了——各種意義上的——我這一票,那老虔婆僱主又給了他們多少錢?有那富商的家產多嗎?”
女人吹了個口哨:
“於是我走運了,沒有像他們經手的其他貨一樣,被賣去哈維斯特鎮,甚至更糟的地方。”
可看着神態輕鬆的貝利西亞,洛桑二世只覺內心沉重。
“於是下個月,等那個富商收到我的信,再來翡翠城‘看’我的時候,就被綁了票。”
貝利西亞聳了聳肩。
“不得不說,那綁匪老大還挺講江湖道義的,收完錢,他居然就信守承諾,打算要放人了——就像他們跟籠子裡的婦女小孩兒們說‘我們一定會放你們走的’時一樣擲地有聲。”
她嘆了口氣。
盜亦有道,自有原則,只拐賣,不害命。
多好的綁匪啊!
“我不得不再次提醒他們,從那富商身上勒索的錢,會比放他自由之後,通緝他們的懸賞金更多嗎?”
貝利西亞一臉無奈,就像遇到了笨下屬的上司。
“於是謝天謝日,這羣綁匪終於開竅了,懂得撕票了!”
洛桑二世只是一語不發地盯着她。
心情複雜。
貝利西亞又抽了一口煙,在煙霧迷濛間搖頭晃腦:
“就這樣,在這個綁匪老巢裡,我掙到了第一桶金,以及新男人的肩膀。
“從那時候起,我就不必再陪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了,只需要陪說話算數的那麼幾個……
“很快,他們關於一週裡誰能讓我陪睡幾天的事兒,產生了分歧……
“分歧似乎還不小,於是再後來,分歧解決之後,我就只用陪綁匪老大一個人了……
“然後某一天,底下的人,無論睡沒睡過我,他們就開始管我叫‘大嫂’。”
說到這裡,貝利西亞哈哈大笑。
“可笑的是,那綁匪老大有一天居然說,說他愛上我了!居然想要我給他生個孩子!孩子!哈哈哈哈哈……”
她蹲下來,拍打着洛桑二世的肩膀,笑得前仰後合,好像聽見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但洛桑二世紋絲不動。
“且不說這個叫蓋瑞的人渣,他在外面的情婦和私生子有多少……”
女人似乎笑夠了,她深吸一口氣,擦乾笑出來的眼淚。
“但就跟那個豬玀祭司,和那個富商一樣……”
貝利西亞的笑容漸漸消失,目光慢慢變得鋒利:
“可愛的蓋瑞,他從頭到尾也沒問過:我願不願意。”
貝利西亞瞥了殺手一眼,冷笑道:
“但好消息是,這一次,終於沒人來嘰嘰喳喳地質問我,‘爲什麼你不反抗’了。”
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氣。
“後來呢?”
貝利西亞呼出一口煙。
“記得那個倒黴的富商嗎,”她挑挑眉毛,“綁架加撕票,在別地兒不清楚,但在翡翠城,這事兒犯了大忌。”
當然,忌的不是綁架。
貝利西亞扯扯嘴。
而是富商。
綁架?這可是大事。
綁架富商?哇,不得了了!這可是動搖星辰王國立國之基,有損南岸領全領榮譽聲望,有違公爵大人執政方針,影響翡翠城立城之本和生死存亡的根本大事啊!
畢竟富商無小事啊!
“聽說是老公爵親自發了話,翡翠城全城戒嚴,翡翠軍團和警戒官們窮追不捨,蓋瑞和他的人沒得法子,只能東逃西竄。”
貝利西亞不屑地撇撇嘴:
“直到他們被血瓶幫找到,折磨至死,最後一個不落,去公海上旅遊了。”
聽說去的地方還不少,每人平均去了四五個地方。
“是他們被血瓶幫找到,”洛桑二世意識到其中的蹊蹺,忍不住開口,“還是你把他們暴露給了血瓶幫?”
貝利西亞輕哼一聲:
“有區別嗎?”
她重重地抽了一口煙,直到受不住,連連嗆咳。
“但這一次,我就沒那麼幸運了。”
女人目光凝固。
“擺脫蓋瑞之前,我盡力消滅了一切線索,但血瓶幫,他們還是抓住了我。”
貝利西亞緩緩伸手,把所剩無幾的菸捲按熄在地上,來回揉搓:
“把我送到了他的面前。”
她臉上的表情消失了。
“唯獨這次,這次遇到的那個男人,這個新老大,他跟之前的不一樣,他沒有碰我,甚至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貝利西亞哼了一聲,似有不屑,也帶着恨意。
“他只是說,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些東西,一些普通情婦所沒有的東西。”
她的呼吸漸漸加速:
“他逼問我,是要繼續這樣東倚西靠,把生計拴在另一個人身上的日子,還是發揮我的才能……”
洛桑二世睜開眼睛,其中盡是冷意:
“特恩布爾。”
貝利西亞輕哼一聲,點頭承認。
“那是我和老幫主,不,老壁燈的第一次見面。”
她眼神重新變得死水一潭。
“從那天起,我就成了他的婊子。”
一個真正的婊子。
他的工具。
他的武器。
“就這樣,我改換身份,發揮特長:大兵哥,商人,船主,警戒官,乃至對特恩布爾有威脅的血瓶幫同僚……從矢志報恩的鄉下姑娘,到清麗脫俗的落難小姐,乃至人生失意的舞臺演員,各種劇本我都演過,爲特恩布爾刺探情報,拉攏盟友,打擊敵人甚至自己人。”
聽到這裡,洛桑二世不由注意到:
貝利西亞的臉上已經很久沒出現笑容了。
“直到某一天,我又見到了另一個男人。”
她擡起頭。
“索納·凱文迪爾。”
洛桑二世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
“他就那樣,姿勢淡然地坐在華貴的茶桌旁,禮貌又尊重地請我坐下,問我可否賞臉跟他共進晚餐,順便聊聊特恩布爾幫主的忠誠問題。”
貝利西亞咧開嘴角,露出一個誇張到失真的笑容:
“不愧是天生貴胄出身名門的大人物,堂堂拱海城主,他的一舉一動高貴優雅,一言一詞善解人意,簡直比那豬玀祭司的笑容,還要溫暖人心。”
女人幽幽開口,其中隱藏難以察覺的怨毒:
“當然咯,直到他也不明不白地死在刺客手裡。”
話音落下,她的肩膀開始抖動。
起初,洛桑二世以爲她在啜泣。
但他很快發現,對方在笑。
止不住地笑。
“哈哈哈哈哈哈……”
貝利西亞捂着肩膀,嘴角弧度誇張,發出寒徹骨髓的詭異笑聲:
“哈哈哈哈……”
笑聲迴盪在地牢裡,洛桑二世卻只覺得心情沉重。
他在笑聲中沉默了許久。
“對不起。”
直到貝利西亞笑得口乾舌燥,地牢裡重歸寂靜,殺手方纔緩緩開口:
“但我,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你告訴我的這個故事,這些經歷,它們是不是真的。”
貝利西亞冷哼一聲:
“因爲這些經歷都太巧合了,對麼?我怎麼就這麼倒黴,愣是沒碰上什麼好人?”
洛桑二世皺起眉頭:“不,我只是……”
“你不相信其中的邏輯,那自然就是假的,是我瞎編的咯。”
貝利西亞毫不在意地撇頭:
“相信你想相信的就好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貝利西亞……”
“但按照你的說法,我也在所謂的‘牢籠’裡。”
女人打斷了他,冷冷道:
“從一開始,我自一個男人再到下一個男人手裡,再怎麼姿勢漂亮的掙扎,我都在牢籠裡。”
洛桑二世怔住了。
“但記得,如果不是那一夜,不是那把你和老壁燈坑到吐血的一夜,老孃到現在都tm還是特恩布爾的婊子和玩物,被他拿捏着去誘惑勾引、監視對付各色各樣的男人:富商,貪官,對手,乃至野心勃勃的毒販手下,或者……”
貝利西亞瞥了洛桑二世一眼。
“殺人如麻的殺手。”
殺手無言以對。
“而如果不是每一次,每一次這該死的、逼着人發瘋的命運殺到眼前的時候,老孃都絞盡腦汁,使盡渾身解數,用盡你看不上眼的姿態,九死一生地掙扎自救……”
貝利西亞嘖聲搖頭:
“而你說那不重要?那毫無意義?怎麼掙扎都沒什麼不同?你甚至還看不上老孃倚靠強權,‘討回公道’的方式,嫌棄我姿勢難看?”
望着表情凝重的殺手,貝利西亞又笑了。
“親愛的,臥槽泥馬勒戈壁啊。”
她用最溫柔的語氣說出最難聽的話。
“至於說我這條路的終點在哪裡,是不是還要依靠下一個男人,或者這樣姿態難看的掙扎,究竟能不能掙破所謂的牢籠……”
貝利西亞冷笑着。
“親愛的,我一路走來,奮力掙扎,”她搖搖頭,“可從來不爲什麼狗屁牢籠。”
洛桑二世沒有說話。
“跟你不同,洛桑二世,或者煞筆殺手,煞筆侍從,你被困在過去,眼裡只看得見牢籠……”
貝利西亞收起笑容。
“你逃避了屬於你的戰鬥。”
貝利西亞目光如刀:
“而我抓住了它。”
面對女人的冷酷,洛桑二世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終,他避開對方滿布侵略性的目光,垂下眼神。
“我和你,我們說的不是同一件事。”
“不是麼?”
貝利西亞站起身來,不屑輕哼。
“你的掙扎,你的奮鬥,”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氣,“跟我的掙扎,跟我在三段人生裡的掙扎……”
他咬牙道:
“也從來不是一回事。”
貝利西亞沒有馬上開口,而是冷冷地注視着他。
洛桑二世也沒有迴避,只是固執地回望她。
彷彿這一刻,纔是兩人在多年之後,最真誠的久別重逢。
直到貝利西亞勾起嘴角。
“有一天,當年救濟院的老嬤嬤找到了我——她不知怎麼認出了我。”
哪怕女孩兒已死,婊子復生。
哪怕老孃早已面目全非。
“老嬤嬤……”洛桑二世皺起眉頭。
“救了我又放了我的那位,”貝利西亞不多做解釋,“她已得了絕症,命不久矣。”
女人眯起眼睛:
“唯有一件事,她放心不下。”
“什麼事?”
“當年我死了之後,那豬玀祭司被調走停職,但風頭過去就復了職,彷彿人們忘了他做過什麼。”
或者說,不在乎他做過什麼。
畢竟,神殿培養一位合格的好祭司可不容易,不能被一些緋聞流言毀掉,對吧?
“落日神殿和翡翠城,從上到下,都把這件事掩蓋住,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
“什麼?”洛桑二世呼吸加速。
“是啊,更不幸的是,那頭豬玀很快就要接任一城副主祭,還跟分區主祭有師生之誼,是各大家族的座上賓,日後若是運作得宜,甚至有可能成爲教化萬民的一方主祭——尤其是他從救濟院做起,在神殿高層看來,這是從基層鍛鍊起來的難得人才。”
貝利西亞不屑地道。
再說了……
風波之後,官復原職……
這豈不正代表了這位祭司經受住了調查和考驗,清清白白,坦坦蕩蕩?
還證明落日神殿行得正,坐得直,舉賢無忌,不畏人言?
至於落日祭司的隊伍,更是一如既往,純潔公正。
結果都出來了,塵埃落定,難道你還要質疑神殿高層的決定不成?
你tm算老幾啊?
是大主祭還是副主祭啊?
貝利西亞一把按住左胸,呼吸急促。
“嬤嬤試過了所有方法,匿名舉報,求助上級,乃至不顧名譽大聲疾呼,都沒有用。”
貝利西亞冷哼道:
“甚至,那豬玀即將接任的修道院裡,就有幾個曾經被他糟蹋過的大修女,均是敢怒不敢言。”
洛桑二世紋絲不動。
“於是,在足足祈禱了幾千幾萬次,卻總是得不到女神的迴應之後,老嬤嬤做出了決定……”
貝利西亞目光復雜。
一個對於嬤嬤自己而言,光是想想就罪孽深重,提出來更是有悖落日教誨,會讓她身受神罰,永墜地獄的決定。
“年輕時,嬤嬤沒能保護住她的姑娘們。”
“而現在,她就要死了。”
貝利西亞搖搖頭,咧開笑容:
“她不想留下遺憾。”
洛桑二世明白了什麼,在感慨和驚訝中微微變色。
“她是要……”
“嬤嬤掏出她多年的積蓄——雖然也沒有多少,還不如站街的錢多——找到了我。”
貝利西亞輕聲道。
曾經,嬤嬤爲了大局,隱忍沉默。
現在,她悖逆信仰,以求贖罪。
“我不知道爲什麼是我,也許是她看出來我路子野,終究沒走上正行,又或者是她覺得我夠髒了,應該不介意再幹一次髒活兒?”
貝利西亞諷刺道。
“然而事關神殿和上層的貴人們,又有被通緝報復的後果和風險,整個翡翠城乃至南岸領都沒有人敢接這趟活兒——光是問一問,都足以讓北門橋最兇的毒販捂耳避讓。”
貝利西亞的笑容消失了。
但她必須做成。
無論有多難。
必須。
“我別無他法,只能去找特恩布爾,而老壁燈回答說……”
貝利西亞表情嚴肅:
“只有一個人。”
“一個人?”
貝利西亞點點頭:
“老幫主告訴我,現在的翡翠城只有一個人,一個劍手,只有他敢接,也能接這樣得罪無數,後患無窮,甚至幹完要永世隱姓埋名藏頭匿蹤的活兒。”
一個劍手。
那個瞬間,洛桑二世想起了什麼,渾身一顫!
“對,只有他一人。”
貝利西亞輕聲重複道。
【但是嘛,他搞騎士精神那一套搞了太久,迂腐又頑固,除了自衛和報仇之外,要他收錢殺人嘛……】
貝利西亞凝望着神思不屬的俘虜,想起當年特恩布爾意味深長的話:
【除非,除非有人推他一把,丟掉框框架架,跨過最後一條線……】
“就這樣,特恩布爾牽了線,嬤嬤找到了那位劍手。”
貝利西亞閉上眼睛,把老幫主的話趕出腦海:
“嬤嬤沒告訴我更多,她只說後者接下了活計,即便酬金微薄。”
貝利西亞深吸一口氣:
“不止如此,甚至臨走時,他還隨手送了嬤嬤一瓶藥,說那能——”
“能治她的咳嗽。”
洛桑二世打斷了她。
血族殺手面目呆怔地接過貝利西亞的話:
“我對她說,那藥,能讓她……輕鬆點。”
洛桑二世恍惚地動着嘴脣:
“只要……把它融進血裡。”
就能活死人,肉白骨。
療愈那可憐老婆婆身上的絕症。
貝利西亞笑了。
“是啊,嬤嬤說,他那態度,就好像那瓶玩意兒啥也不是,隨手丟了都成。”
不知不覺中,洛桑二世表情悲慼,嘴脣顫抖。
爲什麼?
他悵惘地發問,望向地牢裡沒有盡頭的漆黑。
也望向舊日時光。
爲什麼?
“但嬤嬤到死都沒用那瓶藥——她認出來了,別忘了,她也曾是神殿的修女。”
貝利西亞深吸一口氣。
“去世前,她把那枚無比珍貴的源血交給了我,”女人望着呆怔的殺手,語氣難得地平靜淡然,“讓我找機會,物歸原主。”
【那孩子,比我這注定要下地獄的老婆子,更需要它。】
貝利西亞緩緩蹲下,輕聲開口:
“至於那個祭司……”
“死了。”
洛桑二世想起來了什麼,眼神迷茫:
“我殺了他,我還……的時候。”
在一個宴會上,從滿滿一隊神殿保鏢和守衛的保護之下。
他渾身浴血,一身傷痛,險些被翡翠軍團追上。
因爲不熟練,光是鎖定目標就浪費了一小時。
但他依舊成功了。
他殺了他。
殺了那祭司。
洛桑二世閉上眼睛:
“爲了,爲了……那老婆婆的酬金。”
或者別的什麼。
貝利西亞笑了。
笑容真摯而自然。
“當年,狗牙博特死了之後,關於下一個目標,特恩布爾給了我一些選擇,從高官到貴族,從鉅富到大佬……”
她扶上殺手的肩膀,柔聲道:
“但我知道我的選擇。”
哪怕只爲了物歸原主。
想到那枚固態源血,洛桑二世思緒混亂,只覺得渾身無力。
“我說過的,親愛的,”貝利西亞嘆息道,“我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們是同樣的人。”
“因爲你破損了。”
洛桑二世聞言一顫。
“就像我一樣。”
那一瞬間,地牢裡的無邊黑暗中,貝利西亞綻放出最溫柔,也是最可人的笑容。
一如當年。
於是從那時起,翡翠城少了一位虔誠的嬤嬤。
也少了一頭骯髒的的豬玀。
卻多了一位冷血的殺手。
以及一個狠毒的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