噹啷!
兵刃相交,孔格尤又一次狠狠摔倒,大劍脫手落地。
不。
他喘息着,不顧胸腹的劇痛,狼狽地爬行,去夠他的劍。
他要戰鬥。
他得站起來。
“費梭給了你多少錢?”
站在他對面的洛桑二世面無表情:“才值得你這麼拼命?”
足以改變人生的鉅款?
還是掃除後顧之憂的承諾?
孔格尤摸到自己的大劍,輕嗤一聲。
錢?
真可笑。
百步遊俠竭力拾起大劍,顫顫巍巍起身。
“我是志願來的,沒收錢。”
“那就是私人恩怨?”
洛桑二世麻木地看着咬牙掙扎的對手:
“是我害了你朋友,還是愛人?”
“也沒有。”
“那你是爲什麼?”
孔格尤咬緊牙關,搖了搖頭,再度挺身進攻!
還不錯——洛桑二世緩緩頷首——對方這一式攻得有模有樣,穩定從容,顯然從剛剛的快攻不利裡吸取了教訓。
但也只是有模有樣。
叮!
一聲銳響,洛桑二世攻出一記意想不到的反擊,兩人身影一觸即分。
相比殺手的遊刃有餘,孔格尤悶哼着倒退七八步,終究體力不支,不得不以劍拄地,劇烈喘息。
洛桑二世抖了抖劍上的鮮血,步步向前。
不爲錢,也不爲人?
那就是這傢伙頭腦發熱,想出名想瘋了。
“費梭。”
殺手腳步一頓。
“什麼?”
孔格尤喘息着,他緩緩扭頭,看着周圍歪歪扭扭的民居,目光哀慼。
“這裡,新郊區永遠是這副鬼樣子,永遠好不了,就是因爲有拉贊奇·費梭這樣的大毒梟在……”
鮮血從孔格尤的臉上流下,但他神情恍忽,渾然未覺。
“他以爲他可以一手遮天,伸伸手指,就把這片地盤劃作他的狩獵場,不準居民離開,也不準人出屋,只能躲在屋裡瑟瑟發抖,祈禱費梭早點抓住獵物……”
洛桑二世輕輕側耳。
當然。
他聽得見,無數房屋街巷的土牆之後,那些瑟瑟發抖的呼吸聲、啜泣聲、安慰聲……
戰鬥中,一旦自己忍受不住血渴,衝進那些民居……
殺手看向自己的劍刃。
滿臉鮮血的孔格尤咬了咬牙,握住劍柄,撐起身軀。
“……還說是要‘爲民除害’,是奉命剿賊,是爲了居民們自己好,守護翡翠城的安寧與秩序。”
狗屁。
孔格尤擡頭直視洛桑二世,表情苦澀憤恨。
不止如此。
費梭還說,還說只有他可以維護這裡的安全,只有他可以制定這裡的規則,維護這裡的規矩……
只有他可以保護無處容身的新郊區移民,拯救千百無家可歸的流浪孤兒……
狗屁。
那一刻,孔格尤像是找回了什麼力量,面色發狠,大吼出聲:
“狗屁!”
藉着突如其來的一腔血勇,百步遊俠憤然起身,再度壓上!
鐺!
再一次,洛桑二世轉身揮劍,輕飄飄地格開孔格尤的進攻。
後者止不住勢頭,連人帶劍摔倒在地上。
再一次,孔格尤晃了晃腦袋,吐掉嘴裡的血泥,一寸一寸,艱難地爬向自己的劍。
殺手扭過頭,望着在血腥泥濘裡如蠕蟲般爬行的對手,緩緩搖頭。
“如果是這樣,那你該去找費梭。”
失血過多讓孔格尤眼前模湖,他好不容易摸上劍柄,聞言輕笑出聲。
“費梭不是關鍵,他早晚都會倒的。”
百步遊俠掙扎起身,但他虛弱無力,試了兩次方纔成功。
“關鍵是,久而久之,人們開始相信了。”
洛桑二世緩緩舉起劍,卻沒有進攻,而是靜靜地等待對手重整態勢。
孔格尤抹了抹臉上的鮮血。
“新郊區的父老鄉親們,他們開始相信,相信費梭纔是這裡的主人,這裡的保護者,開始相信交保護費是應該的,開始相信他在這兒販毒是必須的,開始相信自己的生計都是他賜予的……”
他們開始相信,費梭都是爲了大家好。
他們開始相信,他就是新郊移民最好的代表。
他們開始相信,這毒梟其實是個“本意是好的”的好老大,好首領,好鄰居。
他們開始相信,很多事只憑他們自己是做不到的,比如追捕令人聞風喪膽的兇手——“只有費梭老大能做到”、“這就該是費梭的事”。
他們甚至開始爭先恐後地加入黑街兄弟會,開始像費梭壓迫他們自己一樣,壓迫那些不願意效忠他的人。
這是爲了生計,他們說。
然後心安理得地變成下一個費梭。
孔格尤激烈喘息,眼神飄忽。
“於是,在他的地盤裡,人人都怕他,守他的規矩,遵他的命令,捧他的飯碗。”
勾勾手指,就有無數人前赴後繼爲他解決問題,追捕翡翠城的重犯。
“於是,人人都怕他。”孔格尤苦澀地道。
怕得不得了。
怕得以爲自己其實不怕。
怕得以爲那不是怕,只是擁戴和崇敬。
怕得以爲所有人都該怕,以爲只有怕纔是正確的、自然的。
怕得只能一遍遍地欺騙自己,說你其實是愛費梭的,是倚靠他,支持他,且需要他的。
說到這裡,孔格尤身體一虛,卻在頹然倒地前,被身前的大劍堪堪抵住。
這讓他精神一振,重新摸上血腥黏膩的劍柄,堅定擡頭。
“但唯獨我不能怕。”
不能怕他。
也不能怕你。
更不能害怕……自己心底裡的怯懦。
他渾身鮮血,卻目光決絕,眼神如火,毅然面對眼前強大無匹,連“頭狼”費梭都要重金懸賞、全力圍剿的殺手。
洛桑二世面無表情:
“爲什麼?”
爲什麼唯獨是你?
孔格尤哼笑了一聲,隨即咬緊牙關,拔出大劍。
“因爲,因爲如果我不站出來……”
如果他不站出來,證明費梭的做法是荒謬的……
如果他不站出來,唾棄、反抗費梭定下的“規矩”……
如果他不穿上破爛的二手裝備,去巡視鄉里,打抱不平……
如果他不在每次行俠仗義時,都像個傻子一樣,大聲喊出名號……
如果他不死皮賴臉鼻青臉腫,也要打進、擠進選將會八強,去告訴更多的人……
如果他不站出來,堂而皇之地跨進費梭劃定的包圍圈,去做那些人們覺得“只有費梭老大能”的事情……
如果他不讓所有人都聽見,讓所有人都看見,看見還有這樣一個人——哪怕只是一個被害身亡的警戒官的兒子——願意站出來,揮舞着曾經屬於父親的武器,去抵抗惡霸,反抗欺凌……
去擊破那些“只有費梭可以”的無恥謊言。
如果不讓所有人,至少是那些還願意相信的人,讓他們看見還有其他人也相信正義,相信公平,相信費梭不是唯一的選擇和代價……
如果他這都不站出來……
“那新郊區的貧苦父老們,還能指望誰!”
站在新郊區髒污惡臭的小道上,孔格尤揮舞起顫抖的大劍,痛苦而激憤地怒吼:
“誰!
!”
指望身背束縛,苦於生計,面對費梭只能無奈低頭的苦命人嗎?
指望那些冷麪冷血,只知趨炎附勢,慕強凌弱,永遠只在正確的時刻出現的道德君子嗎?
指望那些自以爲看透世情,精明處事,所以就明哲保身,畏畏縮縮啥也不做的聰明人嗎?
指望那些站得遠遠的,雙手乾乾淨淨的,除了義憤填膺指指點點之外萬事不關己的路人嗎?
指望那些身在局中,跟費梭同流合污,共享利益,還假惺惺地“這是爲了大局”的警戒官們嗎?
指望那些高高在上,只要不發生在自己眼前,不影響“根本大局”,就心安理得視若無睹的官老爺嗎?
孔格尤怒吼着,大劍颳起勁風,直撲洛桑二世!
叮!
一聲輕響,他難以置信地看着殺手靈活如蛇的劍刃,看着它輕而易舉地化解這招苦練十年的“彩虹斬”,再看着它一顫一抖,在自己的胸膛上輕輕一點。
他胸口一震,先是麻癢,接着射出鮮血。
最後傳來的,纔是難以忽視的劇痛。
噹啷一聲,孔格尤的大劍摔落地面。
恍忽中,他咬了咬舌尖,眼神一厲。
還是能指望費梭,這樣一個裝模作樣,用盤剝毒害掙來的髒錢魚肉鄉里,壟斷規則,還恬不知恥地自詡爲新郊區的救世主的人,能終有一日搖身一變,幡然醒悟?
抑或說,指望那個據說智勇雙全仁慈善良,令無數百姓交口稱讚,可到了翡翠城卻成天只顧爭風吃醋和政治鬥爭,盯着公爵之位和南岸財富,把翡翠城鬧得蕭條破敗民不聊生,而他只要拍拍屁股就能走掉的狗屁第二王子嗎?
下一秒,孔格尤狠心發力,雙手死死拽住洛桑二世的長劍!
“吾乃——”
他高聲怒喝,撲向不禁皺眉的殺手:
“——百步遊俠!”
他的聲音嘹亮高亢,震撼人心,響徹周圍的無數街巷。
洛桑二世不免驚異,但他反應迅速,迅捷後退,只是輕輕一轉劍柄,對手扣在劍刃上的十根手指就齊刷刷斷開,旋轉着落向地面。
但十指齊斷沒能影響孔格尤。
百步遊俠依舊怒吼着,堅定向前衝鋒,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
“懲惡揚善!”
孔格尤反手一張,腋下的衣甲瞬間翻開!
“除暴安良!”
看清眼前景象的一刻,洛桑二世不由詫異。
糟糕。
在機關彈黃的牽動下,暗藏在遊俠衣甲下的最後一枚鍍銀飛刀電射而出!
休!
在近得不能再近的距離上,它避無可避地扎進血族殺手的胸腹。
直直沒入血肉。
連刀柄也不可見。
下一秒。
“呃啊啊——”
在不似人聲的痛苦嘶吼中,洛桑二世狼狽倒地,死命扒着自己滋滋作響的傷口。
可他從傷口裡扒出的,只有一層層的黑血。
以及越冒越多的銀煙。
不,不,不……
【血。】
不。
果然,它出現了。
【傷,血……】
不。
在劇痛和燒灼中,洛桑二世面容扭曲。
不!
他死死抵禦腦海裡的魔音,抓住最後一絲理智,不去看眼前幾乎被鮮血覆蓋,腥味濃重的對手。
另一邊,孔格尤恍忽地看着痛苦掙扎的敵人,想要起身拾劍。
可失血過多早已讓他力不從心。
百步遊俠無力地閉上雙眼。
至少,至少他做到了……
幾秒後,血族的嘶吼弱了下去,漸漸消失。
“你是個,咳咳,好人……”
孔格尤緩緩睜眼,卻見到洛桑二世半跪在地上,捂着銀煙陣陣的傷口,表情痛苦依舊。
“但是,又有,什麼意義!”
洛桑二世勐地擡頭!
他盯着孔格尤,眼裡多了某些東西。
決絕而冷酷。
在孔格尤驚異的眼神下,洛桑二世顫抖着伸出左手,整隻手掌只停頓了一小會兒,就狠心探進腹部的傷口!
孔格尤心神一顫。
“嗯嗯嗯——”
在血肉撕裂的劇痛中,洛桑二世咬牙發出野獸般的低沉悶哼,面上青筋暴突。
“你做得,再好,也……沒用。”
殺手死死咬着牙,瞪着難以置信的孔格尤。
【血……爲什麼不……血】
他的獸性悶哼漸漸消失,變回理智的語言。
血管裡的原始衝動慢慢麻木,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思維。
好人再多,也沒用。
哪怕當官的收稅的經商的種地的扛劍的,全都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大好人……
哪怕頭頂上,最高的國王是個光輝耀眼、沒有瑕疵、不會犯錯的聖人、偉人、神人……
哪怕朝堂諸公都是大公無私、兩袖清風、明謀善斷、眼光長遠的能人、幹吏、良官……
哪怕這世上每個人都按照理想的意願,做到最好……
也tmd沒有任何意義!
忍着劇痛,忍着慾望,洛桑二世艱難回答:
“該發生的事情,還是照樣會發生!”
行會百姓們自我保護,誕生血瓶幫。
底層苦哈哈們悄然集結,釀成兄弟會。
農人們苦心勞作,商人們低買高賣,匠人們精工細作,藝人們歌功頌德。
官員們拉幫結派,恩庇侍從。
騎士們拔劍廝殺。
君主們……
都是必然的事。
洛桑二世的左手在身體的血肉裡,在無難言的劇痛裡,更是在無邊的黑暗裡伸展、摸索、顫抖。
越陷越深。
無法自拔。
就是找不到出口。
【吸……血!】
突然間,洛桑二世面容一扭,顫抖更甚!
“哼嗯——”
下一秒,他咬牙悶哼,狠心拔出手掌,向外一甩!
被他從體內掏出去的,是數之不盡的黑血和內臟。
以及一把腐蝕變形,不斷冒煙的銀色飛刀。
不。
看到這一幕,孔格尤難掩失望,目光暗澹下去。
阻礙消失,洛桑二世身上的傷口飛速恢復。
“就算你今天抓住了我,幹掉了我,你證明了費梭和他的規矩都是狗屁……”
殺手站起身來,語句冷漠:
“百步遊俠,你還是要輸的。”
就像當年,血瓶幫裡,販毒的狗牙博特死了,但是什麼用都沒有。
小刀子頂上他的位置,接過他的地盤。
費梭吃下他的市場,佔據他的油水。
勤比官員換任,強似國王繼位。
什麼都沒有變。
“因爲你從一開始就贏不了。”
洛桑二世拾起長劍,冷冷地看着奄奄一息的對手:
“永遠,贏不了。”
就像這場戰鬥。
在天壤雲泥的差距面前。
你註定要輸。
看着重新完好如初的敵人,孔格尤默默閉上眼睛。
“那就什麼都不做了嗎?”
洛桑二世眉頭一皺。
已是強弩之末的孔格尤深吸一口氣,掙扎着爬起身來:
“因爲贏不了,就什麼都不做了嗎?”
“做或不做,”洛桑二世皺起眉頭,看着搖搖晃晃的對手,“你都註定要輸。”
“不!”
孔格尤勐地睜開眼睛!
他蹣跚着站起身來,固執地靠近洛桑二世。
“父親,父親說過,有些事,有些事是永遠不會輸的。”
有些事。
隨着精神漸漸渙散,孔格尤的情緒越發激動不穩:
“因爲它們……無關輸贏。”
洛桑二世沉默了一秒,旋即冷哼:
“我猜,你父親死了?”
孔格尤頓住了。
這句話像一把刀,直入心腹。
“就死於這愚蠢的信條,對吧。”
洛桑二世不屑地道。
那一瞬間,孔格尤眼神恍忽。
他彷彿再一次回到年幼時,看見父親最後一面——他倒在癮君子的毒窟裡,一動不動,渾身血跡,身上還穿着制服,嘴裡被塞滿了‘陽光’。
還有那把大劍。
那把讓父親驕傲自豪,據說曾在血色之年的戰場上跟北方老硬撼過的雙手大劍。
扛起它,孔格尤。
扛起它,你就無所畏懼。
因爲你扛起的,不僅僅是它。
孔格尤咬緊牙關,淚水涌出。
“不,父親活着。”
他一寸寸地擡起頭顱,直起腰腹,就像揹負着千斤重擔。
哪管身上鮮血淋漓。
哪怕雙手十指盡斷。
“永遠活着!”
孔格尤邁動腳步,一往無前。
嗤!
劍刃沒入血肉的聲音傳來。
孔格尤頓住了。
他緩緩低頭,呆呆地看着沒入他胸腹的劍刃。
“若我跟你一般年紀,可能還會被這套說辭感動。”
洛桑二世面無表情,看着刃口破損的長劍,搖了搖頭。
該換新劍了。
“可惜,我長大了。”他冷冷道。
孔格尤咳出一口血,笑了。
他擡起頭,無比真誠,也無比認真地盯着眼前的對手。
“不,殺手,你不是長大了,不是……”
他的視野慢慢變暗,整個人無意識地軟倒。
“你只是,只是跟我那時一樣……”
洛桑二世皺起眉頭。
“被嚇怕了……”
“退縮了……”
孔格尤幽幽道:
“軟弱了……”
“怯懦了……”
嗤!
洛桑二世抽出長劍,孔格尤失去支撐,軟倒在地。
鮮紅的血液從他的身下淅淅瀝瀝地流出。
他躺在新郊區的土地上,眼睛漸漸失去神采。
“就像這樣,百步遊俠,你輸了。”
洛桑二世輕聲開口,近乎自言自語。
也死了。
淹沒在血泊裡。
腐爛在土壤裡。
沒人會記得你。
或者你的鬥爭。
無論翡翠城還是整個世界,依然如是。
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傷……血……】
閉嘴。
【血……】
血族殺手搖搖頭,無視身體裡的呼喚,毫不猶豫地舉步向前,跨過遊俠的軀體。
不能是他的血。
不能是他。
冰冷的土地上,孔格尤視野中的那把大劍逐漸模湖。
是啊,我輸了。
但至少……
有些事……沒輸。
因爲它們無關輸贏。
孔格尤覺得睏倦,於是輕輕閉上眼睛。
記得,孔格尤,我的孩子。
在那段沒有父親,他夜夜噩夢的歲月裡,母親在牀前是這麼說的:
很久很久以前,在翡翠城還不叫翡翠城的時候,這裡戰火連天,饑荒遍野。
暴君惡吏盤剝良民,奸賊惡霸欺壓百姓。
人們手無寸鐵,敢怒不敢言,只敢暗暗地罵他們作“水屍鬼”,然後繼續低頭,默默承受日復一日的不公。
就在這時……
遊俠們來了。
孔格尤靜靜入睡。
所以啊,我的孩子,記得媽媽的話。
水屍鬼再可怕也好……
百步之內,必有遊俠。
懲惡揚善。
除暴安良。
洛桑二世恍忽地前進着,但還沒走出幾步就停下了。
“你沒有出手幫他,就只是乾站着,”洛桑二世擡起頭,看向眼前裹布纏身,作異邦打扮的漢子,“我想,你大概不是像他那樣,來‘維護正義’的人吧。”
架着長矛,靠在牆上的異邦漢子長相粗豪,只見他緩緩擡頭,露出一對凌厲的眸子。
“曦日全知,戰鬥是純粹的,不混雜有的沒的。”
異邦漢子輕聲開口,語速不快,甚至斷斷續續。
洛桑二世心中一動。
這是東陸口音的通用語,靠近焰海那邊的。
跟自詡帝國正統的星辰王國比起來,許多詞彙和語法習慣都不一樣。
至於開口就是曦日全知……
是翰布爾人?
月光下,長矛手離開牆壁,走到他面前。
等等。
洛桑二世端詳着對方的樣貌:
他好像認得這個人。
選將會那天,主持者費最多口舌介紹的,似乎就是他。
約莫還是個大熱門。
從翰布爾來的參賽選手,叫什麼來着?
比紹夫?賈巴里?卡拿曼尼?
觀衆叫他什麼……小溪流?
“曦日所見,你的身手很厲害,比選將會的水平厲害多了。”異邦漢子死死地盯着他。
那還得看是哪年的選將會。
洛桑二世心情不佳——儘管他不願意去想這背後的理由,直接開口:“所以?”
漢子的長矛架在肩上,沉穩不動。
“所以曦日可證,你到極境了,對吧?”
極境?
洛桑二世在心裡冷笑。
我怎麼知道?
這麼多年來,又沒個人像當年的華金一樣告訴他:好了,從今天開始你到達極境了。
他只是在出獄之後,就替特恩布爾殺人。
需要他出手去殺的,大都是棘手的目標,或者身手高超,或者保鏢厲害,或者重兵保護。
他有時殺得順利,有時殺得艱難,有時九死一生。
但他都不在乎。
難也好,易也好,傷也好,死也好。
閉上眼睛,殺就是了。
於是歲歲年年,年年歲歲,殺着殺着,不知不覺,殺人這事兒似乎就變得……
簡單了。
無論是技術上,還是心理上。
難道說,這就是極境?
“很好,曦日佑我甚厚,”漢子躍躍欲試,“撒夏羅說了,挑戰更強,才能進軍極境。”
漢子這麼說着,難掩心中激動。
就像撒夏羅年輕時參加來爾登之戰,一往無前,陣前挑戰傳奇的‘領旗者’。
雖然他一敗塗地,遍體鱗傷。
卻從此得窺絕頂。
不負此生。
但可惜,相比撒夏羅,他自己生不逢時。
翰布爾王朝裡,稍有名氣的極境高手基本都有主了——不是七大姓,就是曦望城甚至是曦日神殿,不是效忠這個狄葉巴,就是親近那個塔拉爾。
沾親帶故,關係複雜。
無論打誰,贏了輸了都很麻煩。
一點都不純粹。
他自是爛命一條,死不足惜,卻不能給天慧塔拉爾帶去無窮無盡的麻煩。
所以……
不等洛桑二世皺眉發話,漢子就上前一步:
“曦日在上,我不在乎冠軍,不在乎輸贏!”
他甚至不在乎對方是不是吸血鬼,是不是違反了曦日大君的教義,玷污了世間的純潔神聖。
漢子放下長矛,眼中戰意熊熊:
“我只想跟你一對一,沒有打擾,無牽無掛,盡興盡情地廝殺一場——可能的話,你不要用異能。”
讓我也看看,撒夏羅在暴雨中看過的風景。
就一場。
唯有如此,才能幫助天慧塔拉爾。
以極境之身,爲他效死。
那位勵精圖治,縱橫捭闔,清理弊政,約束諸大姓與神殿貴脈……
那位曦名天慧,註定終將還政卡迪勒,復興翰布爾王朝的……
偉大塔拉爾。
洛桑二世沉默了好一會兒。
“你會死的。”
漢子露出白皙的牙齒:“曦日全知,這纔是廝殺的意義。”
不會死人的戰鬥,那叫表演。
洛桑二世冷哼道:
“爲什麼我要答應你?”
漢子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看了看洛桑二世身後的無數狼藉。
“因爲你也需要,”他低聲道,“你需要這場廝殺。”
需要這場純粹的廝殺,去忘卻。
去麻木。
去專心致志。
洛桑二世聞言心緒一動。
漢子盯着他:
“曦日可證,殺好人的感覺,並不好。”
我知道。
我再清楚不過。
即便那是必須的。
就像他,也終究要殺死撒夏羅。
曦日悉曉,那是他最敬重的將軍。
漢子目光暗澹。
看着對方那雙複雜的眼眸,洛桑二世突然明悟:
這傢伙……經歷不少。
也許還打過仗。
“所以,你也是個殺好人的壞人?”洛桑二世諷刺道。
壞人?
翰布爾人看着遠處躺在地上,再無聲息的百步遊俠。
“曦日悉曉,我是人,”漢子嘆息一聲,搖搖頭,道出天慧塔拉爾對他說過的話,“僅此而已。”
聽完這句話,洛桑二世沉默了很久。
最終,他勾起了嘴角。
“勇士。”
洛桑二世看向眼前的漢子,輕輕努了努下巴,用生疏而粗糙的東陸通用語開口:
“曦日萬有,汝可有曦名?”
翰布爾的勇士眼前大亮!
他的曦名?
哈,曦日萬有,這傢伙,選將會都忙着陰謀去了,沒聽主持者介紹嗎?
但是沒關係。
他這口氣的意思就擺明了……
“曦日皆明!”
終結之力流轉全身,漢子激動不已,口頌神靈:
“吾乃跋厲哥·阿宰尹!”
他翻手抖開那根結實的長矛,在空中劃開威風凜凜的弧線:
“曦名——聚勇!”
受賜於天慧塔拉爾的曦名。
必不負他所託。
名爲跋厲哥的翰布爾勇士眼神灼灼,看向洛桑二世:
“與君搏殺!”
洛桑二世的表情認真起來,他擡頭望天。
哈。
這傢伙是不是忘了……
此刻皓月當值,月上中天……
曦日那傢伙,還沒到點上班呢。
於是兩人身形皆動。
劍光清寒,矛風凌厲。
金屬交擊連連。
皓月之下,這場廝殺結束得很快。
事實上,前後僅僅六個回合,不超過一分鐘。
卻是跋厲哥有生以來經歷過的,最純粹、最暢快的戰鬥——不,是廝殺。
最後那個回合裡,在難以承受的壓力下,他迸發出了此生最激烈、最精彩的火花。
攻出他以往不敢想象的最強反擊。
只可惜……
在攻出那最強一矛之後,他就……
“咳咳!”
跋厲哥咳出一口血,在恍忽迷離中醒來:
我,我居然還活着?
胸前的劇痛提醒了他這一點。
可是……
躺在地上的跋厲哥驚愕擡頭:
在他面前,洛桑二世澹定地擦乾淨劍上的鮮血,讓身上的傷口慢慢恢復。
曦日全知,這明明是生死相搏啊!
即便是極境高手……
不,換了撒夏羅,或者其他見過的極境高手,到了那一刻,想必也是收不住手的……
“你,你究竟,有多強?”
跋厲哥不禁開口詢問。
“很強。”
洛桑二世的回答很澹定,但他沉默了一會,再次補充道:
“但還不夠強。”
跋厲哥怔住了。
他又咳出一口鮮血。
不夠強……
那麼……
曦日萬有,要多強,纔算這傢伙嘴裡的“夠強”?
跋厲哥這麼想着,激動不已。
“如果你活下來了,但還想更進一步……”
洛桑二世轉過身:
“就去找黑劍吧。”
跋厲哥眼前一亮。
黑劍?
他還在遠洋船上時,底層水手們私下裡說起的那個……不會死的人?
“他……比你還強?”
洛桑二世搖了搖頭,舉步前行,掠過在虛弱和疑惑中再度昏迷的跋厲哥:
“他比我勇敢。”
勇敢得多。
不多時,洛桑二世轉過一條街。
但在轉身的剎那,殺手突兀地回身出劍,向着角落的暗處攻出驚鴻一擊!
鐺!
火花四射,洛桑二世身形不停,劍風連掃,與躲在暗處的對手交手三記,對方纔堪堪退後!
硬點子。
洛桑二世心想。
沒看清面貌,但用的是一把細劍。
“真粗魯,孩子,你的長輩都沒教過你禮節嗎?”
新響起的嗓音清新澹然,但其中用辭卻讓洛桑二世渾身發緊。
“好吧,你再粗魯,我也得自我介紹。”
殺手死死地盯着在月光下現身,陽光微笑,舉着一柄細劍的俊朗青年。
“在下揚尼克·弗雷澤·霍利爾,”青年收劍攔腰,微微躬身,“來自盛宴領,煥新庭。”
面對揚尼克的介紹,洛桑二世沒有回答,眼中殺氣騰騰。
“你就不作點回應?”
於是洛桑二世迴應了。
他往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
“呸,缺血的骯髒種,操你tm的血僕去吧。”
揚尼克不由蹙眉。
“看來你跟着東陸的親戚們,我族的禮節沒學會,族中粗話倒是會了不少——”
他話音未落,身形就瞬間消失,堪堪避開洛桑二世帶起塵土的凌厲斬擊!
但洛桑二世動作不停,他未卜先知般轉身出劍,與出現在他身側的揚尼克雙劍相交:
叮!
揚尼克如幽靈般飄然後退。
“好劍術!”
血族青年抖了抖痠麻的手掌,不由讚歎出聲。
卻只迎來洛桑二世的又一道呸聲。
以及下一記斬擊。
鐺!
“可你劍術雖高,本軀卻在接連不斷的激戰中傷損消耗,不能長久。”
洛桑二世不停轉身,長劍縱橫,與快若鬼魅的揚尼克來回對劍!
“而你又甚少獵食,只出不進,”然而揚尼克卻似有餘裕,激鬥中發聲直言,“這樣下去,血渴佔領上風,奪走你的理智,不過是遲早的事。”
【血……】
洛桑二世眼神一凝,長劍橫掃,擊退在他身後顯形的對手。
這個骯髒種,是高手。
起碼劍術還可以。
“但你若大肆獵食嘛,嘖嘖嘖,又會變成嗜血野獸,理智不再,那更是落入陷阱的取死之道。”
揚尼克語氣輕鬆,卻讓洛桑二世心情沉重。
【快……血……】
他知道自己的底細。
這個該死的骯髒種,也是費梭請來的嗎?
洛桑二世怒吼一聲,轉身揚臂,卻一劍揮空!
“因此,你身在死局,進擊則難久,退食則失智,”揚尼克出現在距離他十米開外的房頂上,笑容燦爛,“早已是強弩之末,無藥可救。”
強弩之末……
“承認現實吧,”揚尼克微笑結論,“今夜,你是贏不了了。”
洛桑二世沉默了。
但僅僅下一秒,他的身形就變得模湖,整個人瞬間出現在房頂,攻到揚尼克身前!
鐺!叮!
這次的交擊聲,比之前每次交擊都要刺耳得多。
也頻密得多。
揚尼克再難保持之前的氣度風範,他狼狽不堪地回防,卻還是中了一劍,鮮血淋漓,不得不飛身後退。
“贏不了,那就什麼都不做了嗎?”洛桑二世寒聲道。
揚尼克退到安全距離,皺眉看着手上漸漸恢復的傷口,又心疼地看着破裂髒污的華貴袖口。
“說得好,”揚尼克放下手臂,目光漸冷,殺機漸起,“總還是要做些什麼的。”
洛桑二世全神貫注,俯身曲膝,做好迎擊的準備。
“比方說……”
出乎意料,揚尼克向着洛桑二世伸出手掌,露出微笑。
“如果有人在此刻,對你伸出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