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5章 擊劍

第694章 開心扉

【當考驗來臨,惡魔會低語,邪祟將呢喃,以我們無法曉知的語言。】

怎麼,怎麼了?

白煙瀰漫,泰爾斯迷茫地看着眼前的希萊, 少女捧住他的臉,焦急地開合嘴脣,卻發不出聲音。

怎,怎麼……

下一瞬間,脖頸處的冰涼觸覺讓泰爾斯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對了,我,我剛剛成功地喊出了聲?

也許還引來了禍患。

泰爾斯盯着眼前的詭異白煙, 感受着身後的存在,清醒和理智逐漸回到他的大腦裡。

“你, 你是誰?”他摸上匕首,警惕地問身後的人。

或者說,你是什麼東西?

希萊見狀越發驚恐,死命搖頭。

身後的存在輕輕撫過他的脖頸,嗓音越發甜美溫柔:“那不重要。”

泰爾斯一個激靈。

奇怪。

這聲音是……

不,這不可能。

“真正重要的是,伱是誰,泰爾斯?”

泰爾斯下意識地轉身,一把扣住身後人的手腕!

他隨即呆住了。

那是一個戴着眼鏡,五官秀麗的金髮少女。

她怔怔地看着被泰爾斯攥住的手腕,略顯驚慌。

是她?

泰爾斯難以置信。

她是誰——希萊同樣驚疑地看着眼前的姑娘,她發不出聲,但口型清楚明白。

泰爾斯沒有理會希萊, 他下意識鬆開對方的手腕。

是塞爾瑪。

塞爾瑪·沃爾頓。

小滑頭?

泰爾斯驚疑不定地打量着眼前的塞爾瑪。

表情, 神態,動作, 包括撇嘴的習慣,都跟離別時的她, 一模一樣。

只是身材更加欣長,五官更加明麗,望着泰爾斯的眼神,更加……

“不,不可能,一定是……怎麼,你是怎麼做到的……”泰爾斯下意識地後退,被希萊一把扶住。

但塞爾瑪卻虛弱嘆息:

“泰爾斯,記得你教我的一切嗎?”

她步伐虛浮,眼神迷離,就像當年的龍霄城,跟他一起逃命時一樣。

“不,”泰爾斯皺眉搖頭,“停下,你不是她,你是,我知道你是什麼東西……”

“說謊!”

塞爾瑪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龍霄城的女大公目光灼灼:“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麼,不知道我該是什麼,不知道我在你心裡是什麼……”

不。

這只是它的把戲。

只是把戲。

這根本不存在……

泰爾斯莫名心慌,他死命地向後扯着手腕, 只想離眼前的塞爾瑪遠一點。

希萊想要衝上來幫忙,但現實中像是有一堵透明的牆,將她和泰爾斯、塞爾瑪兩人死死隔開。

她縱然死命撲打,也無法接近兩人一分一毫。

“你只是說謊,泰爾斯,你對我說謊,就像當年一樣!你對我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對我說我會有自己的選擇,你對我說我想走就一定能走,可是你在說謊!你在說謊!用我們都知道的謊言!”

塞爾瑪咬緊牙齒,眼中淚光閃動。

泰爾斯心慌意亂,胸膛沉悶,努力掙脫對方的手。

不!

這都是假的!假的!

就算是真正的塞爾瑪來了,她也不會這麼……

“而我相信你!”

塞爾瑪死死拖着他的手腕,她軟下身來,痛苦哭喊:

“因爲你知道,你知道我會相信的!所以你愧疚又慶幸,因爲你知道,只要是你,只要是泰爾斯說出來的話,無論如何我都會相信!即便我知道那是謊言,我也會相信!因爲你說出來的話,我只願意相信!”

那一瞬間,泰爾斯只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被一把重錘狠狠擊中。

他深深低頭。

希萊在離他們一尺之隔的地方,瘋狂地捶打着虛空,她焦急不已,死命地喊着什麼。

但泰爾斯聽不見。

遠處,一束火把在白煙中朦朧閃光,忽明忽暗。

“爲什麼,泰爾斯,爲什麼?爲什麼你對我這麼好?”塞爾瑪哭累了,她說話嘶啞,哀怨地摸上泰爾斯手中的匕首,將刃尖對準自己的心臟,“又對我這麼壞?爲什麼你不願放我走,又不願抓緊我?”

下一秒,泰爾斯深吸一口氣,猛地擡頭!

噹啷一聲,JC匕首落到地面。

泰爾斯的手上,遠處的火把取代了匕首,被他用力向前推去!

“不,啊啊啊啊!”塞爾瑪在突然而來的火焰中痛苦尖叫。

火中顯形。

泰爾斯顫抖着,努力不去在乎眼角流出的熱淚。

“不,泰爾斯!爲什麼?爲什麼啊啊啊!”女大公的臉龐被火焰燒得捲曲變形。

神前幻滅……

泰爾斯咬緊下脣,不忍心去看她一眼。

尖叫聲消失了。

“你說過的,你說過你會有辦法的,泰爾斯。”一個新的嗓音傳來。

泰爾斯一驚,回過頭來。

不知何時起,塞爾瑪消失了。

站在他眼前的,是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渾身上下髒兮兮的,像是個小乞丐。

而女孩兒的臉上,一個錢幣形狀的燒疤清晰可見。

那是……科莉亞?

“我們,我們都期盼你來,泰爾斯,”第六屋裡最小的乞兒無辜地開口,語氣裡滿是天真殷切的盼望,“期盼你來救我們,我相信你一定會有辦法的!你總是有辦法的!”

泰爾斯心中一顫,下意識後退半步。

不。

爲什麼?

“可是你卻沒有來,”科莉亞的語氣低沉下去,表情也變得呆滯,失落,了無生機,“你沒有來救我們,你沒有出現,泰爾斯。”

“到死都沒有。”

到死都沒有。

泰爾斯身形一晃。

他呆呆地望着眼神灰暗的科莉亞,望着她臉上的燒疤:

“我……不,我只是……我……”

我……

對不起。

白煙升騰,他手中的火把啪地一聲熄滅。

另一邊,一尺之外的希萊瘋狂捶打和撕扯着空氣,全力地做着“不”的手勢和口型,想要吸引泰爾斯的注意。

“沒關係,我知道的,泰爾斯,我知道那感覺……”

泰爾斯迷茫地擡起頭。

眼前,雙目通紅的塞爾瑪吸了吸鼻子,盡力露出一個安慰的笑容。

“但就像你說的,我們要記住,記住這種只能任人宰割,無法自己做出選擇的恐懼,對吧?”

塞爾瑪摘下眼鏡,雙臂前伸,後者沒有反應,任由姑娘環住他的脖頸。

任人宰割,無法自己做出選擇……

“不。”泰爾斯恍惚道。

“我和你,我們都很厭惡這種感覺,”塞爾瑪溫柔地看着他,目光如水,“這種厭惡,甚至要超過我們所感覺到的恐懼。”

“爲了免於這種恐懼,爲了有朝一日能自由地選擇,我們會,也必須變得強大起來。”

泰爾斯渾身顫抖,他忍不住眼裡流淌的眼淚。

“無論你要成爲誰,都沒必要恐懼。”

他抱緊了塞爾瑪,把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好像這樣就能卸去許多負累。

“而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泰爾斯,你知道。”

塞爾瑪貼着他的耳朵,溫聲軟語:“無論你要成爲誰。”

“無論你成爲了誰。”

“成爲……扭轉這一切不幸的人。”

泰爾斯目光渙散。

扭轉這一切不幸……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左拳,手指摸到左掌心的傷疤。

只要……

只要輕輕劃一下……

扭轉不幸。

“夠——了!”

下一秒,泰爾斯只覺得懷抱一輕,他失去平衡,跪倒在地!

“你!離他遠點!”希萊歇斯底里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周圍的白煙瞬間淡去。

泰爾斯雙手落地,只覺大腦一空,方纔迷迷糊糊的感覺消失了。

嗯?

他倏然一驚,猛地擡頭!

希萊站在離他五步遠的地方,抓着鋒利的JC匕首,抵住她自己的咽喉。

血液從皮膚間流出,順着JC落下。

嘀嗒。

她這是在……

“哎呀,他就這麼重要?”

泰爾斯一個激靈,連忙站起身來——一臉清冷的龍霄城女大公站在他身側,不屑地看着對面鋒刃抵喉的希萊。

“我可不是在開玩笑!退後!”翡翠城的大小姐滿面怒容,她呼吸急促,汗水涔涔。

泰爾斯一驚,塞爾瑪目光一冷,兩人齊齊後退一步。

“希萊?”

泰爾斯緊張地盯着希萊脖頸的匕首:“你爲什麼……那是什麼……”

他想起了什麼,下意識撿起地上的火把,想要重新點燃。

“‘火中顯形’是謠傳,殿下,”塞爾瑪懶洋洋地開口,像是知道泰爾斯要做什麼,“就像人有千奇百怪,千萬形態……火只對我們中的一小部分有用,對更多的傢伙而言,火是朋友,親密無間。”

泰爾斯皺起眉頭。

“至於‘神前幻滅’麼,嗯,”女大公微微一笑,“至少人類是這麼希望的?”

泰爾斯聽得心頭一緊。

“閉嘴!”

希萊怒吼出聲,脖頸處的鮮血順着匕首流上她的手腕:

“你,到這邊來——把那玩意兒扔了!”

泰爾斯下意識地丟掉熄滅的火把,站到希萊身邊,與眼前的“塞爾瑪”對峙。

“那是誰?”心有餘悸的泰爾斯小聲問道。

“你告訴我啊!她是誰?”希萊沒好氣地回答,顯然心情糟糕。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不敢再說話。

只見“塞爾瑪”嘆息道:“塞西莉亞,你知道自殺的代價,對吧?可不止是死亡。”

希萊嚥了咽口水,咽喉處的疼痛讓她表情一緊:

“對,那算我違約。”

泰爾斯目光驚疑。

希萊不敢鬆懈手裡的匕首,她咬牙對眼前的“塞爾瑪”道:

“但是你,你就會永遠失去通達人間的橋樑和渡舟!沒關係,對吧?你只需要再等上個幾百上千年,交好運碰上下一個沒頭沒腦的蠢姑娘就行!”

“塞爾瑪”沉默了。

“這麼說,你願意以違約的代價爲條件,只爲換取他,他?”

希萊呸聲道:“關你屁事。”

“塞爾瑪”微微一笑。

“那麼,契約達成,而終有一日,塞西莉亞·雷吉娜·蓓拉·凱文迪爾,你將履約踐諾……”

泰爾斯目光一變。

“塞爾瑪”目光一厲,直指泰爾斯,

“只爲他一人。”

什麼?

什麼契約?

“什麼?”

泰爾斯並非唯一驚訝的人,希萊同樣大驚失色:

“我?他?嘿!怪物!這不是共識!不,這不算契約!你不能這樣就……”

下一瞬間,“塞爾瑪”突然出現在希萊眼前,趁着後者不備,奪走她手裡的匕首!

“小心!”

兩人都嚇了一跳,泰爾斯一驚,本能地扯着希萊後退,警惕地望着“塞爾瑪”。

而“塞爾瑪”熟練地轉動着手上的JC匕首,露出挑釁的笑容。

糟糕。

泰爾斯和希萊對視一眼。

“我……我還有很多種方法自殺!”

希萊連忙開口,她低下頭,在腰包裡翻找:

“毒藥,對,我有毒藥,最恐怖的那種……你根本,根本來不及……”

“你今天沒配毒藥,”塞爾瑪懶洋洋地開口,“怕錯手毒死了這位殿下。”

希萊翻找的動作一僵。

“塞爾瑪”的笑容越發刺眼。

但下一秒,泰爾斯就一把摟住希萊!

“我,我能殺死她!”泰爾斯重新把JC匕首頂上希萊的脖頸,作勢兇惡。

“塞爾瑪”目光一變,她皺眉看着不翼而飛的匕首,若有所思。

希萊一愣,反應過來:

“對,對的!他能殺我!他可厲害了!”

泰爾斯晃了晃匕首,兇狠地點頭。

希萊嫌惡地擦掉他滴到自己身上的鼻血。

塞爾瑪目光一冷。

三人對視了好幾秒,直到“塞爾瑪”突然彎下腰來,爆發驚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相當開心,樂不可支,甚至快樂地躺在地上打滾。

讓泰爾斯和希萊面面相覷。

“哎呀,開個玩笑嘛!”

“塞爾瑪”終於笑夠了,她扶着腹部,喘着氣指向泰爾斯:

“放心放心,親愛的塞西莉亞,我不會對他怎麼樣的……你看看,這孩子都被標記了:腦門兒上寫着大大的‘此物有主,他人勿近’!”

嗯?

泰爾斯和希萊齊齊疑惑,泰爾斯還下意識地摸了摸腦門。

“但倒是讓我很奇怪,是誰預定了這樣一件貨物。”

“塞爾瑪”笑聲一收,她坐在地上,饒有興趣地打量着泰爾斯。

泰爾斯被它盯得一陣不適,小聲對希萊道:

“什麼意思?標記?還有,它能再別這樣說話了嗎?至少……至少換個形象?”

希萊眉頭一挑:

“這女孩兒是誰?”

泰爾斯欲言又止。

但下一秒,“塞爾瑪”像是聽見了泰爾斯說的話似的,身上散出無數白煙!

兩人齊齊一驚,但等白煙散去,出現在兩人眼前的,是一具漆黑的人體。

它渾身光滑,富有光澤,體態輕盈,四肢齊備。

像是一個沾滿了濃稠黑油的“人”。

只是沒有五官。

看得泰爾斯一陣嫌惡。

好吧,它還是之前更好看。

“嗯嗯,你一定很值錢,殿下,也許很可口?”

它“看着”泰爾斯,撓了撓手臂,光滑漆黑的身上泛出漣漪:

“嘖嘖,光是想一想,就讓我更想奪走你,更想得罪那背後的大人物了呢……”

它身上的漣漪越來越多,像是震顫的水面。

“對,奪走你,佔有你,折磨你,毀滅你,把這一切獻給我侍奉的君上,獻給那予我恩寵的,偉大的千面君主……”而它的語速也越來越快,整個“人”顫抖着抱頭仰面,扯出顫音:

“想象一下,君上它該有多開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聽着對方要把自己“奪走”再“奉獻”給什麼千面君主,泰爾斯面色微妙。

“別理它,”希萊小聲道,“它在這裡有時限。”

可漆黑人體的瘋癲還在繼續:

“……而君上一旦開心了得意了忘形了,我就有機會了……”

“有機會幹掉它折磨它囚禁它毀滅它,成爲新的君王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泰爾斯皺起眉頭:

“你的君主,那個千面什麼的,它知道你一直心懷不軌,想幹掉它取而代之嗎?”

它聞言一顫,放下了雙手。

沒有五官的漆黑麪孔上翻出波紋:

“啊?這個啊,它,它,它……”

它似乎很爲難,整個人慢慢縮成一團,直到再度伸張四肢,迸發狂笑:

“它當然知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否則你以爲,它爲何要予我恩寵?而不是予以其他連犯上弒主、自我毀滅的膽量都沒有的廢物啊啊啊啊!”

漆黑的人體抱着光滑的頭顱,仰天顫抖,活像發條滯澀的機械人偶:

“君上它,它好久好久以前,就在期待在希冀在渴望,渴望手下們有一天,能強大到足夠抗衡它抵禦它摧毀它的地步,乃至取而代之,好讓它在更高的更大的更恐怖的毀滅和破壞中,在痛苦的嘶吼與失敗的苦澀裡,得到最無與倫比的卓絕享受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泰爾斯難以理解對方的邏輯,但希萊只是凝重地搖搖頭。

“就像很久以前,惡魔們唆使人類去尋求未知,攛掇他們去觸摸禁忌……”

它顫抖着向泰爾斯伸出手,話語裡充斥着無與倫比的喜悅和瘋狂:

“去掙脫信仰,去反抗神靈,去藐視秩序,去厭惡自我,去追求卓越,去追尋超越一切理解的魔能,去成爲此世難以消化的災禍,去惹出能讓惡魔自己也頭疼不已痛苦不堪的,前所未有的大災難、大混亂、大恐怖、大樂子啊啊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什麼?

從它顛三倒四沒有邏輯的話語裡,泰爾斯抓住了什麼東西。

“而它們成功了!”

它手舞足蹈,在白煙中狂呼亂叫:

“當第一位魔能師擊穿界壁,喚醒諸神,動搖信仰!當噩災和王災墜入地獄,殺戮毀滅,追問本源!當獄河上下被攪得混亂無邊,地獄君主們無不在痛苦和折磨中歡呼雀躍,在毀滅與重生間享受成功:它們終於奏響了自誕生之初就翹首以盼的自毀詩篇,那連無上神靈也補救不及的混亂失序!天國、凡間、地獄,命運開始轉動,走向恐怖終結,這個無聊的世界終於有趣起來了!”

什麼?

泰爾斯怔住了。

白煙濛濛,它狂笑不絕,漆黑如故。

“它這是……”希萊皺眉開口。

“爲什麼,”泰爾斯突然開口,“爲什麼你要告訴我這些?”

它的狂笑戛然而止。

“噢,我的殿下,你知道爲什麼。”

沒有五官的平滑面孔轉向泰爾斯,卻讓後者有種被盯上的驚悚感:

“你知道的。”

泰爾斯一愣,正待追問,就見到它翻上半空!

“好吧,塞西莉亞,”它在白煙迷濛中落到他們身後,“看在你給我找了這麼大一份樂子的份上——今天算你優惠點!”

希萊一驚:

“優惠?什麼意思?你等——”

但她還沒來得及說完話,就見到白煙逸散,一個身影驚呼着從中摔出!

“啊啊啊啊啊!”

是斯里曼尼。

泰爾斯瞪大了眼睛。

翡翠城的大辯護師一副噩夢剛醒的樣子,他惺忪地望着周圍的白煙:“這些是,這裡是哪裡?”

下一刻,它——詭異的漆黑人形出現在斯里曼尼的身後,向着泰爾斯和希萊揮了揮手。

兩人頓時一驚:

“曼尼!”

“放開他!”

但話一出口,泰爾斯就意識到:斯里曼尼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就像剛剛希萊遇到的情形一樣。

下一秒,斯里曼尼轉過頭,看向“它”,隨即被嚇得癱坐在地。

不。

泰爾斯心頭一凜。

他心知斯里曼尼一定看到了什麼東西,或者聽到了什麼話,就像自己方纔一樣。

“不不不,你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斯里曼尼不敢擡頭,他雙頭抱頭,哆嗦着喃喃自語。

“你真的不記得了嗎,曼尼,我們說好的,不是麼?”

這次,“它”的聲音幽幽響起,連泰爾斯和希萊也能聽見:

“當你還和你婆娘住在短租屋裡,掙不到錢交不起租,連件像樣的正裝都買不起,窮愁潦倒,艱難度日的時候?當你日夜操勞,心心念念,只想出人頭地的時候?”

斯里曼尼想起了什麼。

他看着眼前的濃濃白煙,睜大了眼睛。

“不……”

“當你在無數個放工後疲勞難忍的下午,無數個回家時麻木不堪的夜晚,忍着眼淚和痛苦,懷着不甘與難受,向我發聲質問的時候……”

斯里曼尼死死堵住耳朵,表情驚恐。

它停頓了一會兒,似乎在享受對方的恐懼。

“記得嗎,曼尼,我們約定好了的:你心甘情願向我抵押一件貢品,一件來得自然而然,走得無聲無息,在時不增不減,沒時絲毫不覺的東西……”

“不,沒有,我沒有!”斯里曼尼哆嗦得越發厲害。

“一件你原本一直擁有,卻並不如何重視的東西……”

“不,不可能!”斯里曼尼死命搖頭,痛苦不已。

可它的話語不可阻擋地侵襲而來:

“一件不是人人皆有,但當他人擁有而你沒有時,你會過得格外開心格外快樂,可當你擁有而他人沒有時,你反而要過得更痛苦更難受的詛咒之物……”

“我沒有!我什麼都沒——”斯里曼尼雙眼緊閉。

下一秒,它陡然高聲,懾人心神:

“看——着——它!”

斯里曼尼被嚇得一哆嗦,本能地睜開了眼,感覺到手裡有東西。

大辯護師驚恐地下低頭。

那一刻,他發現躺在自己手裡的,是一具扭曲萎縮,發黑發皺,頭部尤其歪斜的……

乾枯嬰屍。

“啊啊啊啊啊啊——”

他嚇得扔開手裡的嬰屍,驚恐大叫。

“放開他!”

泰爾斯焦急不已,他下意識往前衝,但眼前白煙形成了一道無法逾越的牆,讓他寸步不能前。

“這是什麼?能破開它們嗎?”泰爾斯死命砸着眼前的煙幕,焦急地問希萊。

“我,我不知道,”希萊緊張地道,“在異降發生時,許多常識都不成立,不,別直接看那邊,你會中招……”

煙幕的另一端,扭曲的嬰屍在白煙的籠罩下開始扭動,發出瘮人的哭泣聲。

“不!不不不,不不不!別!啊啊啊啊啊啊啊——”

斯里曼尼恐懼已極,涕泗橫流,他不顧形象地在地上爬行,只想離它更遠一些。

泰爾斯看得目眥欲裂。

“曼——尼——”

白煙的另一端,乾枯的嬰屍扭曲爬行着,本該是嘴巴的地方詭異地張合,發出哭泣般的尖聲:

“記得嗎!你向我,也向你的人生抵押了它,以換取更好的生活——錦衣玉食,災年亦有餘糧!位居人上,一言定人生死!”

下一刻,嬰屍抽搐着擡起頭,哭聲撕心裂肺:

“不是麼!瘦弱的斯里曼尼!沒用的斯里曼尼!貧嘴的斯里曼尼!書呆子斯里曼尼!幹不好農活的斯里曼尼!鄉巴佬斯里曼尼!窮鬼斯里曼尼!打雜的斯里曼尼!卑賤的斯里曼尼!臨時工斯里曼尼!交不起租的斯里曼尼!笨蛋斯里曼尼!好欺負的斯里曼尼!懦弱的斯里曼尼!聰敏的斯里曼尼!警戒官斯里曼尼!筆桿子斯里曼尼!報告專家斯利曼尼!能說會道的斯里曼尼!警戒廳一杆筆斯里曼尼!大辯護師斯里曼尼!滴水不漏的斯里曼尼!狡猾靈光的斯里曼尼!逆轉裁決的斯里曼尼!博聞強識的斯里曼尼!客戶至上的的斯里曼尼!地位崇高受人尊敬的斯里曼尼大先生!”

它每喊出一個稱呼,地上的斯里曼尼就痛苦地抽搐一次。

“看看這些年我給了你什麼——不,應該是這些年裡,你自己努力奮鬥,掙扎向上,再通過我那麼一點微不足道的小小中介,向這個世界,換取了些什麼。”

它的聲音小了下來,不再那麼尖利,卻多了幾分冷漠。

“不,不,不……不!”

爬行的嬰屍離斯里曼尼尚有一段距離,但被白煙環繞的後者躺在地上,他驚恐至極,不斷尖叫,死命地朝虛空奮力踢打:“我只是,只是……”

“但你違約了。”它的聲音一下子變得乾澀單調,毫無感情。

彷彿公事公辦。

“你取回了它,就在不久之前,未經許可——按照契約,那是我的財產,”嬰屍不再抽搐爬行,而是慢慢消散,化成白煙,“所以,我來履行契約,收回抵押之物。”

斯里曼尼的掙扎變小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白煙,看着它化作一個渾身漆黑的光滑人影。

“連本,帶利……”

它舉起手指,巧妙地停頓在斯里曼尼的眼前:“加上一點違約金?”

僅僅下一秒,斯里曼尼好像看見了世上最可怕的事,他捂住腦袋慘叫出聲:“不不不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嘿!”泰爾斯瘋狂地敲打着白煙組成的幕牆,咬牙切齒:“你放開他!惡魔!”

“別看它!”希萊扯着他的手臂,語氣驚惶,“別!”

但漆黑的人影沒有理會他們。

“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是我!”斯里曼尼慘叫着,號泣連連。

它大笑着迴應:

“別抱怨,曼尼!因爲這就是交易,是契約,是公平,你的例子更是許多傻瓜相信的法則之一:拋棄人性,富貴好命。相信人性,死於非命!”

“因爲神靈們,或者說,那些位於世界背面的存在們,它們想看到你的奮鬥,想看到你的掙扎,想看到你的痛苦,想看到你的磨礪,想看到你千折百轉的人生,想看到你出人意料的結局,想看到你們用盡一切證明自己的價值,就像看錶演,看小說——跟我們一樣!”

“而代價就是,包括你在內,此世所有的凡人,永生永世,陷於折磨,不得解脫!你要在它們每一次的垂眸欣賞,嬉笑怒罵裡,作爲被欣賞的演員,反覆重演那可悲可憐又愚蠢可笑的一生啊啊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它的笑聲肆無忌憚,興高采烈。

斯里曼尼的慘叫聲則開始變得虛弱。

“更何況,比起你的房東和上司……”它嘿嘿一笑,放下手指,“你可算好玩兒多了。”

斯里曼尼的慘叫終於消失。

他雙目一翻,軟倒在地上。

下一刻,泰爾斯只覺得身前一空,煙幕組成的牆壁突然消失。

“你對他做了什麼?”泰爾斯搶到斯里曼尼身前,怒吼道。

它轉過身,無辜地攤攤手:

“別擔心,他活着,他又沒向我抵押他的命。”

泰爾斯探到斯里曼尼的鼻息,心下一鬆,可看到眼前的怪物,又是神經一緊:

“你究竟是什麼東西!”

“邪惡,”希萊來到他身後,喃喃道,“它是邪惡。”

“哪兒的話!我可一點也不邪惡!”

它聞言吃吃發笑,光滑的黑色面孔泛起一陣漣漪:

“相比起這世上最可怕最邪惡最恐怖的存在,相比起它用幾千年時間所發明建立完善的偉大魔法,相比起那能把每一個普通平凡的常人,統統扭曲成彼此殘害的惡人的運轉機制,相比起它把極致之惡轉化成惡之平庸的天才理念與宏偉構想,相比起它那能讓每一個人都心甘情願乃至引以爲傲地怙惡不逡甚至以惡爲善的靡靡之音……嘖嘖嘖,我的善良純潔和坦蕩公正,甚至都值得洛索菲亞醒過來著書立傳刻碑紀念了……”

“而我祝你擊敗它,殿下,”它歪過頭,語氣玩味,“成爲——邪中之邪,惡上之惡。”

泰爾斯皺起眉頭。

“什麼意思?”他問道。

但它只是嘿嘿一笑,整具人體開始裂解、消散……

“滾,”希萊如夢初醒,她抓起一塊石頭,狠狠砸向它:

“滾遠點!”

“別介啊,小小六指,你可是我的優質客戶呢!至於這位前路不明的殿下,嘿嘿,請記得我的名字,以後好做生意……”

泰爾斯皺起眉頭。

“獄河之側,熱情好客,”它的笑聲穿透煙霧,“有借有還,魂骨雅克!”

魂骨,雅克?

泰爾斯一驚,回頭看向希萊。

但後者只是搖了搖頭。

“好了,在回家之前,我還得去城郊找位客戶,”它的聲音在白煙中傳來,“一位喪女多年卻庭審敗訴,冤屈難伸,只能終日祈禱仇人們有報應的瞎眼老寡婦,還等着我履約報信——也許,還多收取一點中介費?”

泰爾斯想起什麼,看向懷裡的斯里曼尼。

“而她可能會再一次相信:正義也許會遲到,但從不缺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彷彿無休無止的瘋狂大笑中,周圍的白煙漸漸散去。

最後的笑聲迴盪在稀薄的白煙裡:

“日月同漆黑,獄河血一杯,吾乃食人鬼,爲汝開心扉!”

終於,籠罩視線的白煙徹底散去。

只餘泰爾斯跪在地上,跟希萊一起,扶着失去意識的斯里曼尼。

“殿下,你們怎麼停下來了?”

泰爾斯一顫回頭,發現哥洛佛站在自己身前,身後是同樣疑惑的羅爾夫。

他們正在一條清冷的巷道里。

偶有路人來往,好奇地向這隊人投來目光。

哥洛佛不解地望着他,好像剛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好像上一秒,他們還好端端地走在路上。

可是剛剛,剛剛明明……

“恕我直言,我們還很危險,不能……辯護師這是怎麼了?脫力昏過去了?”哥洛佛發現了不妥,一把接過癱倒的斯里曼尼。

斯里曼尼呻吟着,悠悠醒轉。

泰爾斯鬆了一口氣,擠出笑容:

“曼尼,你沒事?”

斯里曼尼睜開眼睛,迷糊地望着前方:“哦,沒事,沒事……”

啪!

遠處傳來焰火的炸響聲,似乎是哪裡點燃了大量的集束焰火。

聽見焰火,斯里曼尼一個激靈坐了起來,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只見他擡起頭,露出笑容。

“對了,老婆啊,”他的臉上洋溢着單純的傻笑,望着天上的月亮,“我今天抄了五十份手令,還幫一個秘書改了兩個錯句,他們多給了我五個銅子!”

泰爾斯的笑容消失了。

身邊的希萊嘆了口氣。

哥洛佛訝異地看着辯護師,對王子投來迷惑的眼神。

沒有人說話,斯里曼尼意識到了什麼。

他眼神一變,縮回頭,躲避着月光,怯生生地道:

“只是,只是我把錢給了街口的老太婆了,但是她和她孫女……都快揭不開鍋了!”

他捂住腦袋,聲帶哭腔:

“對不起,對不起!老婆我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

泰爾斯呆呆地看着發抖的斯里曼尼。

“曼尼……”他艱難開口。

“我知道!”

斯里曼尼突然擡頭,重新看向月亮,掛上憨厚的傻笑。

“我聽說警戒廳在招臨時勤務,我識字,我懂算術,我會背經,我還能抄文書,而那些公文報告沒那麼難,沒有,”他像一個小孩一樣,一根一根掰着數手指,“相信我,老婆,相信我,下週,就下週……”

曾經的大辯護師深吸一口氣,在膽怯中帶着一點希冀,信心滿滿:

“我們,我們一定能交上房租的!”

“一定能!”

那一刻,看着一臉癡癡傻笑的斯里曼尼,泰爾斯呆怔原地。

不知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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