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城的落日神殿不比永星城的大神殿巍峨氣派,肅穆莊嚴,但勝在玲瓏有致,佈局精妙,屬於以舊世帝國的紀前凱旋風格爲基礎,兼顧新時代數學幾何美學的建築傑作。
這一穩中求變的宗教建築風格,證實了三世紀末的星辰王國所處的風雲激變而焦躁不安的時代,“上至國王公侯,下至黎民百姓,人人都在舊世規則與新紀思潮之間痛苦拉鋸,進則背井離鄉荊棘遍地,退則垂垂老矣固守待斃”(終結歷349年,博瑟·卡安迪《世紀之難星辰在,抑或帝國存?》)。
主持修築這座神殿的人,是“胡狼”蘇美三世在位時期的兩位高層神職人員:一人是精通曆史與神學的祭祀部副主祭,另一人則是精通數學和建築的宣教部副主教。
在那個時代,他們的攜手合作以及這座神殿在翡翠城的落成,是落日信仰體系內,祭祀部與宣教部雙方達成宗教和解的成果與標誌之一,證明星辰王國反覆不休長達一個世紀的血腥宗教紛爭“祭教之爭”終告一段落。
(有文獻以“割者”託蒙德四世無視莉迪亞·璨星大主祭的神諭任命狀,插手神殿事務,擅自欽封奈裡夫大主教的“虛妄之諾”爲起始標誌,將這次宗教派別紛爭稱爲“聖凡分裂”。但因爲“割者”國王的正統性爭議和宮廷史家們對他的惡劣印象,這一歷史名詞在宮廷史學者中的接受度遠不如由“斬棘”國王紙上親書,將登高祭子作爲起點的“祭教之爭”廣泛。)
(後世亦有學者相信祭教之爭的根源可向上追溯到“斷脈”蘇美二世,認爲正是他以一介宗教學士之身加冕爲王,非家族世襲的教士們在落日神殿的地位才逐漸提高,步步掌權,最終威脅到神聖不可侵犯的神諭解讀與祭祀主持大權。)
在“胡狼”國王的斡旋調停(也許還有東陸入侵者的威脅)下,落日信仰的至高權威落日神殿正式和平分家:
祭祀部得以獨享“神殿”的傳統舊稱,王國上下一衆落日祭司,皆由落日大主祭統管。
宣教部則離殿獨立改稱“教會”,爲首的落日大主教則有權任命各教區負責宣教的落日教士。
就這樣,神殿與教會共奉落日,一者近神,一者近人,分掌神聖與世俗事務,彼此承認但互不統屬,職權兩分而不論尊卑。
作爲和解的條件,祭司們不再使用“異端”、“歧信”、“墮落”、“惡魔蠱惑”等名義攻訐迫害異見信徒,寬容對待教義解讀;教士們則將“異星紋路”的標誌從教袍上移走,不再宣稱解經自由,放棄煽動下層教衆對抗祭祀與領主。
至於那些曾經掀起無數血雨腥風的敏感問題,比如“真理寄於聖道還是隱於凡俗”,“祭壇與教堂哪裡更靠近神”,“祭司與教士誰更有資格爲神代言”,“大主祭與大主教孰高孰低孰輕孰重”等宗教爭議,則被共同擱置乃至避而不談。
因爲和平需要互信,但信任需要妥協。
而這座頗具意義的神殿,就成爲了第一座,大概也是至今唯一一座神殿與教會、祭司與教士們共享的宗教建築,翡翠城的祭祀儀式和教堂布道都在這裡進行。
此時此刻,作爲最尊貴的客人之一,泰爾斯就坐在神殿祭壇最前一排的瞻仰臺上,貌似莊嚴肅穆地望着落日女神的聖像嗯,相比起永星城神殿裡那副對上眼神就要瞪死你的樣子,她在這兒的面容是不是溫柔和人性了許多?
他的後方,隔開近十米的地方,無數貴族和有身份的人士坐滿了祭壇前剩餘的客座,他們俱都身着禮敬神靈的深色(據說海對面的曦日神殿相反,所宗的是白色和淺色)正裝,看着翡翠城的神殿主祭抑揚頓挫,幽幽念出一篇祭祀長文,準備開始公禱。
泰爾斯偷偷回頭,在第一排人羣中看見了澤地的拉西亞伯爵父子、鹽壁港的哈維亞伯爵、任何時候都一副笑臉的長青島伯爵修卡德爾以及卡拉比揚家的惡魔雙胞胎,只見她們倆舉起扇子(這次上面的字換成了“落日護佑,應有盡有”和“落日保佑,功成名就”)遮住臉,偷偷地向前方的泰爾斯眨了眨眼睛,但在她們身邊的米蘭達“嗯”了一聲,兩姐妹頓時坐得規規矩矩,目不斜視。
泰爾斯向米拉豎起大拇指。
不知爲何,泰爾斯明明昨天還覺得卡拉比揚雙胞胎順眼許多,但今天一見,又覺得頭疼不已了。
但他很快就不用頭疼了。
因爲在第一排的最邊上,希萊·凱文迪爾還是那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她用膝蓋架着肘部,無精打采地支着下巴,腦袋在祭司們的念頌聲和神殿的莊嚴氛圍中起起伏伏。
注意到泰爾斯的目光掃來,圓臉少女精神一振,悄無聲息地張開手掌,再擋住光源“魂骨雅克”的猙獰鬼臉再度向他微笑。
糟糕。
泰爾斯連忙回過頭。
其實回頭想想,卡莎和琪娜還是很不錯的嘛。
“我聽說你一大早就派人去監獄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萬衆矚目下進入神殿,來到泰爾斯身邊,壓低聲音,語氣冷漠,“爲達戈裡·摩斯的死。”
泰爾斯像是被澆了一盆冷水,心情下沉。
王子低聲冷哼:
“所以你知道了。”
詹恩沒有坐下,而是向着落日女神的聖像恭謹行禮,作勢祈禱。
泰爾斯不得不站起身來跟着他做,免得被人詬病星湖公爵飛揚跋扈,仗勢欺神於是連鎖反應之下,後方立馬傳來噼裡啪啦的座椅碰撞聲,在場信衆們接連起立,匆匆作禱。
詹恩表情未變:
“我正打算告訴你,泰爾斯,關於那個酒商的意外……”
“是啊,那是翡翠城的監獄,你的監獄,”泰爾斯冷笑諷刺道,“確實是該由你來告訴我。”
詹恩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
“我承認,那是我的屬下看管不力不,那就是我的疏忽。”
泰爾斯挑眉:“只是疏忽?沒別的了?”
“節哀順變。”
“節哀尼”
氣憤鬱結的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好歹記住這是在神殿裡。
“承輝明神,攜光聖日,女神恩旨無盡,落日照耀無邊,願佑我王國,護此城池,一如您曾眷顧海曼國王與雷吉娜王后,挽救無數生靈於戰火之……”
祭壇前,一位位祭司們從祭壇兩側步出,先後舉燭跟上,隨着主祭的唱和,有節奏地行禮祈禱,信衆們也跟隨開口,恭謹祈禱。
沒有人注意到,最尊貴的瞻仰臺上,兩位公爵正在無聲對峙。
“卡奎雷警戒官跟我說,監獄是昨夜零時發現達戈裡·摩斯身亡的,”在一遍遍的宗教吟唱中,泰爾斯瞥向身邊的詹恩,低聲開口,“但我的手下,昨夜也是在零時前後得到消息的我還記得慶典的煙花。”
作勢祈禱的鳶尾花公爵睜開眼睛,目光有神。
“知道得這麼快,看來你的星湖衛隊消息靈通啊。”
“恰恰相反,我知道我手下的能耐,”泰爾斯冷冷迴應,“在人生地不熟的翡翠城,消息從監獄傳到我這兒,肯定已經滯後許久了:達戈裡的死只會比零點更早,而且早很多。”
詹恩眼神一厲,沒有回答。
“但是監獄依然報告說是零點發現的,爲什麼呢?”
泰爾斯想起米蘭達他們的回報,眯眼質問:
“或者說,監獄方爲什麼要修改、謊報案發時間呢?”
謊報時間……
詹恩幽幽地望着祭壇前的一衆祭司,片刻之後,他微笑開口:
“具體的我不清楚。但我猜,他們修改案發的時間,是想掩蓋監獄自己的失職,放心,我會關照有關部門”
“夠了。”
泰爾斯冷冷地打斷他:
“落日女神字面意義的在上,你就少扯點謊吧。”
南岸公爵目光一動,笑容不改:
“我不明白?”
王子搖搖頭:“三次。”
“什麼三次?”
泰爾斯冷笑一聲:“昨夜的爭鋒宴上,我們談了很多東西,話題從每位客人的來歷概況,到翡翠城的過去與現狀。”
“但是唯獨有一件事,小花花,你卻有意無意,前前後後地提了足足三次。”
詹恩一開始還有些疑惑,但他很快想起了什麼,瞳孔一縮!
神殿裡,宗教吟唱漸漸低沉下去。
“沒錯,你提起了那個酒商,達戈裡·摩斯,”公禱禮畢,泰爾斯擡起頭,緩緩坐下,一字一句地道,“整整三次。”
“可不是每個人都能讓我們的南岸守護公爵惦念那麼久的坐下吧,別再折磨後面的人了。”
詹恩表情嚴肅,無比莊重,但幾秒後,他還是緩緩落座。
於是整個神殿後方,這才響起窸窸窣窣的一片落座聲。
祭壇上,神殿主祭身前的燭臺噌地一聲,火焰變成銀色。
在信衆的竊竊私語間,主祭大人沉穩地等祭司學徒們爲自己戴上繡着落日徽記的祭儀手套,再接過副手的餐盤,將聖餐精糧麪包撕成一片一片,莊重而熟練地在銀色燭火上一掠而過,奉到下一個祭司遞來的銀質餐盤上。
最尊貴的瞻仰臺上,泰爾斯雖盯着主祭的動作,話語卻不離主題:
“甚至,在我昨夜追問要不要把摩斯放了的時候,你還急匆匆地拿米蘭達轉移話題,裝成一副被她變裝之後的美色迷倒的樣子。”
詹恩輕哼一聲:
“是麼,我都不記得了。”
聖餐儀式開始,兩位教區副主祭走上前來,不卑不亢,將最早用落日神火烤過的兩片聖餐奉上銀盤,交給兩位公爵。
“沒關係,我幫你記着,而且不止這個。”
泰爾斯端起銀盤,拾起那一小片聖餐,咬進嘴裡味道真不如空明宮。
詹恩則莊嚴但自如地奉起聖餐,展示出比星湖公爵不知道正統了多少倍的禮儀,泰爾斯甚至懷疑他連嚼都沒嚼就吞下肚子,死要面子活受罪。
“王室宴會上,在安克·拜拉爾亮出那把來歷不明的短劍,爲他們的土地問題喊冤之前,同樣是某位年輕有爲的公爵,眼巴巴地湊上來,跟我絮叨起封臣的土地問題。”
泰爾斯眯起眼睛:
“所言映所思,這你總該記得了吧?”
詹恩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緊了緊。
“告訴我,詹恩大人,昨夜的爭鋒宴上,爲什麼要提起達戈裡·摩斯呢?”
泰爾斯輕聲開口,話鋒卻犀利:
“除非你早在那時就心知肚明摩斯已死,字裡行間只是在試探我。”
詹恩輕輕站起來,微笑着將銀盤奉回給祭司:
“泰爾斯……”
但王子不管不顧,手中銀盤咚地一聲落到地上,將不少人嚇了一跳。
南岸公爵不得不歉意一笑,不辭辛勞拾起王子的餐盤,溫和地交給祭司,再回到座位。
“所以,小花花,你心裡有鬼,卻還在早早知情的情況下,故作不知不動聲色地辦完了爭鋒宴,裝模作樣,全程向我隱瞞摩斯已死的消息。”
泰爾斯忍着話語裡的不快:
“你甚至叮囑監獄的人掩蓋蹤跡,包括把案發時間改到零點,就爲了不引起我的懷疑,從而蠱惑我相信:達戈裡確確實實,死於普普通通的自殺或仇殺?”
詹恩深吸一口氣,微笑着迴應每一個走過他身邊,向祭司奉回銀盤的信衆。
“爲什麼?”
泰爾斯緊緊咬着牙根:
“達戈裡·摩斯,他到底有什麼非死不可的理由?”
最後一個信衆回到座位,主祭大人的嚴肅表情鬆弛下來,笑着宣佈聖餐儀式結束。
身份尊貴的信衆們這才齊齊一鬆,靜謐莊嚴的氛圍被打破,交談與問候聲此起彼伏。
“可笑。”
第一次,詹恩冷冷回擊泰爾斯:
“摩斯是個變節者,替我做事,卻藉着我的資源,吃裡扒外私吞本屬於我的錢。哪怕作爲生意人,他也是個人渣,進入酒業以來坑蒙拐騙害人無數,本就死不足惜。”
趁着沒人注意,公爵狠狠剜了他一眼:
“而你上次跟他牽扯上關係,只是白白惹得一身污,又何必這麼上心?”
“這不是我剛纔的問題,”泰爾斯絲毫不吃他這一套,“我問的是:昨夜,你爲什麼要殺他?”
詹恩表情一變。
他猛地站起身,把幾個準備來向公爵問好的客人嚇了一跳。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鳶尾花公爵瞥了一眼泰爾斯,“跟我來。”
言罷,詹恩轉身離去,一路上都陰沉着臉,對於旁人的問候只是點頭,並不答話。
泰爾斯冷哼一聲,起立跟上,絲毫不懼。
這下,所有人都看出兩位公爵之間又出問題了。
面對兩種程度不一卻同樣糟糕的氣場,沒有人再敢上前搭話,就連惡魔雙胞胎都在交頭接耳中向後一縮,雙雙舉起手扇,翻出背面“卡莎琪娜,添頭算上科恩;消災抵難,定能平安一生”。
神殿裡的信衆們再度開始小心翼翼的竊竊私語,一片嘈雜中,隱約能聽見幾個模糊的字眼,什麼“因妹成仇”、“內兄弟之誤”啊,什麼“欺男霸女”、“北方野蠻人”啊之類的……
泰爾斯跟着詹恩走上神殿二層,後者推開一扇門,裡面有一個看上去頗爲私密尊貴的告解室兩個相互以透聲板連通的木製小隔間,詹恩毫不猶豫地拉開其中一扇隔間的門。
泰爾斯皺起眉頭,扇走刺鼻的氣味一個頭發稀疏,臉色紅潤,從上到下散發一副富態的落日祭司挺着大肚腩,舒服地坐在隔間裡,有一下沒一下地含着手裡的金屬軟管,吞雲吐霧。
“乍得維?”
正在抽菸的富態祭司大概五十來歲,聞言一驚睜眼,從告解室裡蹦了起來,一頭撞上門板。
“啊,公爵大人!王子殿下!”
乍得維祭司疼得涕泗橫流,卻也顧不上許多,他神色慌張,手忙腳亂地把水煙壺塞進袍子裡:
“我那個就是……正在準備待會兒的告解,需要進入絕對理性和平靜的狀態……”
但詹恩毫不客氣,一把將他揪出告解隔間:
“出去,守着門,別讓人靠近。”
乍得維抱着水煙壺一個趔趄,有些發懵:
“可是我一會兒還要給貴人們做告解……”
“從現在開始,你先後給南岸公爵和第二王子做告解,還不夠嗎?”詹恩冷冷道,“其他的人,讓他們去別的告解室。”
乍得維愣了好一會兒,他看了看詹恩,又看了看泰爾斯,最後看了看狹小的告解隔間,突然福至心靈,恍然大悟。
他不再緊張,而是抖了抖肚腩,大大方方地亮出水煙壺,邪惡一笑:
“可是嘛,公爵大人,落日女神可不會原諒我們弄虛作假噢,除非啊……”
泰爾斯眯起眼睛。
“出去,現在,乍得維,”但詹恩面色不變,只是語氣更冷:“落日女神就會原諒你和平托爾老夫人的好事兒,不讓她兒子知道,更不讓他爲了亡父的名譽來找你作生死決鬥。”
乍得維祭司瞬間石化。
“嗯?”詹恩挑挑眉毛。
下一秒,反應過來的乍得維祭司連滾帶爬地衝出房間,砰地一聲關上大門。
泰爾斯有些驚訝:
“那傢伙,乍得維是祭司還是教士來着?誒,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他……”
但詹恩只是冷哼一聲,坐進一側的隔間裡。
有來有往,於是泰爾斯也沒好氣地冷哼一聲,拉開另一個告解隔間的門,扇了扇煙味,坐進隔間裡的一片黑暗中。
“現在可以講了”
但泰爾斯話未說完,另一個隔間的人影就晃了晃。
只聽詹恩啪地一聲推開隔間門,再來到泰爾斯的隔間前,開門擠了進來。
“往邊上讓讓。”公爵冷冷道。
“喂!”
泰爾斯被詹恩擠到一邊,咬牙切齒:
“那邊不是有空位……”
“煙味兒。”詹恩目光不悅,言簡意賅。
泰爾斯一怔。
“抽菸的人,不應該再怕煙味了吧?”
“窮過的人,不應該再怕窮了吧?”
泰爾斯頓時語塞。
於是乎,星湖公爵和南岸公爵氣呼呼地擠在狹小的告誡隔間裡,在黑暗中怒目以以聽對方的鼻息。
“我沒有殺他。”
詹恩咬牙道:“我沒殺達戈裡·摩斯,或者授意其他人去殺他。”
泰爾斯不屑搖頭:
“得了,到這份上了,狡辯還有什麼意”
詹恩呼吸加重:
“看在落日的份上,我以凱文迪爾的姓氏發誓!當監獄的人上報這個消息時,泰爾斯·璨星,我跟你一樣震驚!”
泰爾斯話語一滯。
只聽南岸公爵在黑暗中怒道;
“達戈裡·摩斯也許是秘科的棋子,但他都已經在我的監獄裡,任我處置了,我爲什麼還要多此一舉?在監獄裡殺他滅口,再回來跟你編造藉口,自找麻煩?”
泰爾斯皺起眉頭,略加思索。
“但你的人篡改甚至瞞報了案件,從時間到現場,從嫌犯到事實,包括卡奎雷的彙報,”王子有條理地開口,“他們把一樁謀殺案做成了自殺案,壓了下去摩斯不是普通罪犯,他們不敢私自這麼做,這隻能是你授意的。”
“沒錯。”
這一次,詹恩大方承認,毫無掩飾之意:
“爲了維持穩定。”
“穩定?”泰爾斯諷刺一笑。
“那酒商是因我們的矛盾而進監獄的,他被謀殺,會成爲輿論的中心,”詹恩忍住怒意,耐心解釋,“我們不能也沒必要讓這件事打擾爭鋒宴、打擾翡翠慶典的開始,賓客們沒必要知道。”
“騙鬼去吧!賓客們沒必要知道,但我呢?你甚至還在事後編造故事,遮掩真相,就爲了蒙我?仇殺?呸!”泰爾斯呸聲道。
“那故事只是拿來”
“夠了!小花花,我受夠跟你兜圈子了,關於達戈裡·摩斯的死,你到底有什麼非瞞着我整整一個晚上不可的理由?”
“你!”
泰爾斯怒而點頭:“對!”
詹恩憤然道:“不,你!”
“對,我!”
“不不不!我是說,你,是你!”
泰爾斯莫名其妙:“我怎麼了?”
詹恩一時氣結。
他深吸一口氣,舉起食指:“不我的意思是,因爲你!因爲我擔心是你!”
泰爾斯愕然:
“什麼?擔心什麼是我?”
詹恩連喘了好幾口氣,終於將情緒穩定下來。
“好吧,事已至此,我就直接問了。”
他在黑暗裡轉向泰爾斯,一雙眸子冷漠清幽:
“達戈裡·摩斯,他是你殺的嗎,泰爾斯?”
啊?
我殺的?
泰爾斯愣了一下:
“什麼?”
詹恩冷哼一聲:
“那是你的人殺的嗎?還是你授意手下人或者宮外的人,去監獄裡把他做掉的?”
泰爾斯反應過來,憤然否認:
“你在說什麼屁當然不是!”
“那你事先知情嗎?至少在宴會上?”詹恩語氣懷疑,步步緊逼。
“不!這該是我問你的問題!”
詹恩諷刺地冷笑一聲。
“那你,或者你在秘科裡的‘好朋友們’,有什麼圍繞着摩斯的死來展開,來對付我的陰謀計劃嗎?”
秘科的“好朋友們”……
那個圓臉少女的形象在眼前出現,泰爾斯頓時一窒。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黑暗中,詹恩沉默了好一會兒。
“哼,想來也是,”南岸公爵寒聲開口,語帶不屑,“就你這副慫樣和蠢樣……也不像有能力幫王國秘科施行陰謀的樣子。”
“你”
泰爾斯竭盡全力,靠着獄河之罪穩定住情緒:
“等等,你的意思是,你瞞着我,是因爲你懷疑我?”
“昨夜是爭鋒宴會,萬衆矚目,”詹恩一副理所應當不容置疑的樣子,“如我所言,你父親若要動手,那是很好的機會。”
“至於我,我再怎麼多疑小心都不爲過。”
泰爾斯難以置信地呼出一口氣:
“所以你就連我也懷疑,覺得達戈裡的死是我乾的?”
“廢話,那個酒商是主動去找你的,王子殿下!”
詹恩不忿至極,痛斥道:
“他還是你帶進城的!也是你來告訴我他是秘科的人!他都進了監獄你還在過問他!所以,當然,當達戈裡·摩斯蹊蹺地在爭鋒宴的節骨眼兒上死於非命的時候,是的,我有一萬個理由,第一個就該懷疑你!”
泰爾斯憤怒得倒抽一口氣:
“我你他媽腦子抽了嗎?”
但詹恩毫不示弱:
“別忘了,你是個該死的璨星!誰知道是不是你乾的?或者跟你站在同一陣營的人乾的?誰知道你是不是要在爭鋒宴上就此事發難?是不是準備了什麼我措手不及的陰謀?誰知道摩斯的死是不是就是那把屠刀,而你恰好就是執刀人!”
“我?”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氣得左右四顧,卻只能看見一片黑暗。
“我昨夜就站在你身邊,跟你一起分析我父親和王國秘科可能的陰謀!警戒警惕了一整個晚上!直到爭鋒宴結束!”
詹恩諷刺道:
“對,臥底和間諜也會這麼做,保證比你更像那麼回事兒!”
泰爾斯氣極反笑:
“而我們甚至還在一起討論翡翠城的弱點好吧,就算你有問題有懷疑好了,但你本可以直接問我的!”
“問你?問你什麼?‘嘿,泰爾斯,爭鋒宴快樂,你剛剛殺了誰嗎?’”
“你至少可以試試啊!”
泰爾斯怒道:“你是啞巴嗎?連‘無面科克’都至少有張嘴能用!我的啞巴手下都會比劃手語!”
“我可以試試?”
詹恩顯然也來了火氣,在小隔間裡的他不再顧及禮儀:
“對,我可以,我當然可以!但是我選擇不試因爲你tm不可以!”
“啥?我不可以?”
南岸公爵恨聲甩手:
“噢,別裝蒜了,泰爾斯,我們鬥了七年,我tm太瞭解你了要是我在爭鋒宴上面帶笑容,輕描淡寫地告訴你這件事,告訴你摩斯死了,告訴你你的好玩具好酒商被人弄壞弄丟了……那同情心氾濫、正義感過剩,或者說,裝模作樣僞善如泰爾斯王子這樣的熱心腸大聖人,難道不是第一個懷疑我?”
“我”
“難道不是首先懷疑我監守自盜,懷疑我心狠手辣,懷疑我賊喊捉賊,懷疑我暗中滅了摩斯的口?”
“你”
“難道你不會一身正氣、滿腔憤慨地來興師問罪,質問我到底怎麼回事就像剛剛那樣,在落日神殿裡當衆摔盤子,給我臉色看?還有像現在這樣,不分青紅皁白,對我一通破口大罵?”
“詹恩·凱文迪爾,”泰爾斯努力調整自己的呼吸,一字一句恨恨咬牙,“你tm是說真的?”
“比你的身高還真!”
“沃日你”
“而昨夜可是爭鋒宴,是翡翠慶典的開場!凱文迪爾的百年傳統!”
詹恩憤怒不已:
“誰知道像你這樣人人皆知的麻煩精,出了名的大災星,會不會毀了我的宴會,我祖祖輩輩都沒出過岔子的宴會!
“誰知道你會不會又突然腦子一抽精神失常,像在王室宴會上那樣當衆丟出一把劍‘是你帶來的嗎’?或者像在復興宮和御前會議那樣,爲了一個無關痛癢的綁架勒索犯闖宮造反?甚至當着所有爭鋒宴賓客的面,鬧出誰都難以收拾難以想象的大場面大亂子‘不,翡翠城的大家來評評理啊,詹恩好壞壞,是不是你弄壞了我牀上可愛又可憐的小小酒商男寵!’?”
詹恩捏着嗓子學着泰爾斯,效果既滑稽又可笑,但可惜星湖公爵本人不在能欣賞的觀衆之列。
“我不是開什麼玩笑!”
泰爾斯怒捶門板:
“你知道我不會那麼做,更不會那麼說,不會毀掉你的宴會!”
“不,我不知道!”
詹恩大力反駁:
“但就算我知道好了,我也不知道其他人會不會!”
“其他人?”
“對!我不知道其他人,比如你父親有沒有後手!我不知道王國秘科會不會從中作梗,拿你的脾氣和性格做文章,在連你都不知情的情況下挑撥算計趁機發難誰敢說一定不會這樣?你敢說嗎?你知道嗎?你能保證嗎?”
泰爾斯依舊怒氣難消:
“但如果你來找我,跟我說實話,我至少能保”
“你tm只是個無權無勢無根無基還被爸爸厭棄,屁股比腦袋還大的窮鬼王子,你能保證個屁!”
“你對,我窮!但是我有籌碼,我有屬下的支持,有他們維持場面,至少能保證……”
“噢,你的屬下?那個每天都來主廳裡無恥地蹭免費泰倫邦的高價清泉飲,再去跟紈絝子弟們嘻嘻哈哈吃喝玩樂,還每次都要賒賬再回來找阿什福德報賬的丹尼·多伊爾嗎?”
“你他,D.D他只是……別光盯着他一個人啊!”
泰爾斯和詹恩吵完這一輪,話題有些偏,吼得也有些累,再加上告解隔間裡空氣沉悶,兩人都氣喘吁吁,不由默契地停戰一輪。
好幾秒後,詹恩總算順過了氣。
“所以,事關整個翡翠城的傳統和凱文迪爾的顏面,還有鳶尾花的安全與統治。”
他生硬地道:
“我在爭鋒宴上,當時所能想到的,最穩妥最可靠的方法,就是把摩斯之死壓下去,變成一樁普通的畏罪自殺案當大家都不知道,也就沒人關心,更沒人能拿來做文章,包括我們的敵人。”
泰爾斯不由冷笑:
“你是說包括我?”
“我說了,這是爲了大局,爲了穩定!事實也證明這是成功的,當晚一切正常!”
詹恩一再重申,咬牙切齒:
“我本打算在事後再告訴你的,以一種更穩妥更理性的方式,而不是你擅自……”
“噢,當然,在事後讓卡奎雷來告訴我,摩斯只是被幾個欠債的小混混尋仇幹掉了?而我不用再操心了,回房間睡大覺就行這還真是穩妥又理性呢!”
泰爾斯再度呸聲:
“要不是我這人死心眼,執著不放往下追查,你是不是就準備把我當傻子,一直矇在鼓裡虛與委蛇,等到大禍臨頭了再把我推出去擋刀?”
詹恩聞言,不屑地哼笑一聲,擺手道:
“果然,我的猜測應驗了,瞧瞧你這被人搶了棒棒糖的小孩脾氣你指望我怎麼相信你?”
“原話奉還!”
泰爾斯恨恨道:
“你既然把我當傻子,那就最好做好被小孩脾氣煩到死的準備!友情提醒,上一個吃到這小孩脾氣的人叫查曼·倫”
砰!
一聲巨響,告解室的隔間門被打開了。
下一秒,一個臉上長着溼潤紅色肉須的怪物撲上門邊,向震驚的兩人張開帶着黏液的巨口,發出噁心的吸溜聲:
“窸窸窣窣~”
千鈞一髮之際,詹恩怒吼着一把抓住怪物的臉,一把將它的皮扯落:
“滾!!!”
咚!
一聲悶響,詹恩把手上的怪物皮狠狠扔到腳下,怒視着眼前一臉迷糊的圓臉雀斑少女。
時間彷彿靜止了。
好幾秒後,希萊·凱文迪爾眨了眨眼睛,無所謂地低下頭,撿起溼乎乎的皮套:
“好吧,這是吮吸魔,據說是很久以前一位……”
“滾蛋!聽不懂嗎!”詹恩怒氣未消,大喝着打斷她。
希萊聳了聳肩,有些無奈。
“好好好,這麼兇幹嘛,唉,好不容易纔帶進來的。”
她抓起吮吸魔的皮套,揉成一團塞進裙子底下,轉身離開:“唉,碰到不懂欣賞也無心配合的無趣觀衆,那也是沒有辦法……”
臨走時,希萊不捨地望了一眼泰爾斯:
“算了,演出也總不能次次都成功吧。”
眼見希萊搖晃着走出房間,鳶尾花公爵這才怒哼一聲,把告解隔間的門關上。
“缺管教的野丫頭!”
詹恩恨恨地詛咒着,轉過頭:
“總之,我們現在你,你縮在角落幹什麼?”
在南岸公爵的古怪目光下,泰爾斯緩緩地直起腰擡起頭,抹了抹臉上的汗水,面無表情:
“繫鞋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