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星湖堡,泰爾斯孤獨地坐在胡狼塔的頂層望臺上,居高臨下,凝望遠方的星湖。
凱瑟爾王和艾德里安隊長在當晚就回了王都,只留下索尼婭和她的星輝衛隊,把主堡的宴會廳鬧得雞飛狗跳,直到凌晨方纔消停……
馬略斯和巴倫西亞嬤嬤自是焦頭爛額,至於星湖公爵本人,則早早就以不勝酒力爲由回了臥室。
(“放屁!老孃明明看見他喝的果汁!”醉醺醺地拽着馬略斯衣領的要塞之花)
шшш ⊕ttκΛ n ⊕C 〇
但只有泰爾斯自己知道,相比起迎接國王來訪,他更願意喝得酩酊大醉,一睡不起。
遠方的屋檐上傳來貓叫,呼應它的是地上的犬吠,加上若有若無的蟬鳴,月光下的星湖堡充滿了野趣與愜意。
爲什麼?
泰爾斯望着星湖上的粼粼波光,目光出神。
爲什麼是現在?爲什麼是詹恩,爲什麼是南岸領?
泰爾斯低下頭,從鞘套裡拔出一把纏着重重繃帶的匕首自大荒漠逃難歸來後,出於各種原因,他非但沒有移除,反而加強了JC上的僞飾,確保它不會被看出來歷。
更關鍵的是,爲什麼是他?
泰爾斯漫不經心地掏出骨戒“廓爾塔克薩”,掛上匕首刃尖。
猙獰的骨戒與鋒利的刀刃相得益彰,在月光下更顯悽清。
凱瑟爾五世到底想要他做什麼?
國王爲何如此信心滿滿,又如此隨性放任?
復興宮將從何下手,如何善後,才能既保證效果,又不掀起亂子?
他的角色是什麼,該怎麼做,又能做什麼?
無數的問題,無數的猶疑,一齊漫上泰爾斯的心頭。
不遠處的迅影樓上有火光移動,泰爾斯心知這是巡邏的崗哨在換班,看身形,也許是先鋒官蘇帕·朗萊帶着本地的一隊璨星私兵。
王子熟練地翻下望臺,貓着身子躲避視線,等待換班結束巡邏崗哨更關注城堡外的威脅,但萬一他們哪個人大半夜一回頭,在城堡中央看到星湖公爵的腦袋,準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事情。
泰爾斯靠着牆壁,目光凝結。
好吧,他至少知道一件事。
那就是他必須聽從國王的指令,前往翡翠城,參與無論以何種方式這起前途未卜的政治陰謀。
不僅僅因爲他被誓言所束,不僅僅因爲他與詹恩素有私怨,不僅僅因爲此事勢在必行。
更因爲這是他的選擇,他的權利,他的籌碼,是他在經歷了諸如“龍血”與“沙王”這樣的慘痛教訓之後,賭上未來與性命,才從鐵腕王的指間,奮力博取來的些許自由。
這自由也許不多,但至關重要。
跟過去一樣,復興宮對付詹恩的計劃、手段、過程、細節,泰爾斯一概不知,他被排除在外,只能見機行事隨機應變。
但也與以往不同,這一次,泰爾斯得到了明確的命令,被提前告知了答案,甚至被承認爲一個獨立的第三方棋子,不再在王國的棋局裡隨波逐流暈頭轉向。
況且……
【只要完成它,我不在乎你做什麼。】
泰爾斯一抖手中的匕首,骨戒“盟約”翻上半空,被他一把抓住……
而現在,他要做的,他所能做的……
“不,長官,我是說女勳爵,薩瑟雷女勳爵,這樣不行,不可以,真的,我,我不可以!”一個窘迫而慌張的男聲隱約從望臺底下傳來。
正在鍛鍊手藝的泰爾斯表情一變。
“噢,我懂了,這麼說,你是看不上我?”隨之而來的是一道颯爽大氣的女聲,言語間咄咄逼人。
什麼?
泰爾斯嚥了咽喉嚨,進入地獄感官。
“不,我怎麼敢……您很厲害,很有風範,很有魅力,只是,我,我從屬於王室衛隊……”男人越發慌亂。
泰爾斯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攀上另一側望臺,小心翼翼地露出半個腦袋,向下望去。
就在斜對面,低他兩層的地方,“殭屍”哥洛佛狼狽僵硬地仰靠在望臺上,身後就是高空。
而索尼婭·薩瑟雷大名鼎鼎的要塞之花則帶着醉意站在他身前,一手摁住他的肩膀,幾乎要把哥洛佛逼出望臺。
“那就是說,我配不上你們王室衛隊咯?”索尼婭向前傾身,迷濛的眼神裡露出一絲冷光。
哥洛佛微微一顫。
“不,長官!我是說我職責在身,我還要保護殿下……”
“別擔心那個!我敢擔保,泰爾斯殿下不會有意見的,說不定還會幫我只要你願意。”索尼婭搖頭晃腦,露出一抹邪惡的微笑。
泰爾斯狠狠皺眉,哥洛佛則表情僵硬,死命搖頭。
眼見男人寧死不從,雙眼迷濛的索尼婭沉默了一陣,隨即明白了什麼,她有節奏地拍打着哥洛佛的胸口:
“啊哈,我懂了,你是覺得自己不行,嘿嘿……各個方面,經驗不足?”
哥洛佛臉上一紅。
“不”他先是矢口否認,但隨即意識到這是突破口,連忙承認:“我是說,是的,薩瑟雷長官,我,那個,我不行!我從沒……額,我在這方面經驗尚淺,就算我……也肯定遭不住,堅持不了多久……”
但索尼婭向前一步,整個人幾乎壓在哥洛佛身上,雙掌拍上他的肩膀!
“放心,我會教你的!”
要塞之花雙眼放光,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大,語調也越發古怪:
“而且是從頭開始,親身示範,按部就班,手把手地,教你每,一,步,哦……”
在上面偷聽的泰爾斯表情數變這是他該聽的嗎?
哥洛佛再也耐受不住,他猛地推開索尼婭,轉身掙脫:
“不,我們,我們不能這樣,女勳爵,長官,這樣,這樣不合規矩……對了我今晚還有值守的任務,不如我們下次再談……”
但他沒走兩步,要塞之花的手臂就按上牆壁,橫攔在他面前:“但是我想要你誒,真的真的,迫切想要你。”
“現在就要。”
哥洛佛嚥了咽喉嚨,呼吸加速。
一身酒氣的索尼婭眼神迷離,搖晃着靠近哥洛佛:
“我知道,其實你也是想要的,對吧?”
“而我不巧是斷龍要塞的指揮官,身負重任保家衛國,也就是說,不只是我個人,而是整個王國想要你。”
要塞之花掛着不容反抗的笑容,把哥洛佛一步一步逼到牆角,後者萬年不變的臉此刻無限驚恐。
“你真的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嗎?”
臥槽尼瑪。
偷聽着這一切的泰爾斯搓了搓臉。
這特麼都叫什麼事兒啊。
王子懷着複雜的心情蹲到望臺下,確保他們看不見自己,再強迫着(極度不情願的)獄河之罪涌上喉嚨和口腔,調整頻率。
幾秒之後,他捏住自己的鼻子,深吸一口氣,張口發聲:
“喵,喵嗚”
叫聲穿透阻礙,往復迴盪,如在耳邊。
要塞之花和哥洛佛都被嚇了一跳,兩人猛地分開,四處張望。
“喵嗚”泰爾斯繼續學着某隻敢對巴倫西亞嬤嬤放狠話的黑貓,惟妙惟肖地拉長音調,裝成某隻酣睡在此,抗議人類打擾的貓咪。
哥洛佛好不容易從驚恐中擺脫,想到什麼的他立刻肅顏正色:
“啊,是那頭該死的黑貓,它一定又去公爵那兒偷吃偷看機密文件了,這,這是緊急事態,相當相當危險,我,我必須去保護泰爾斯公爵的房間……”
索尼婭似乎清醒了一點,難以置信地望着他。
哥洛佛咳嗽一聲,整理好自己的衣裝:“那個,薩瑟雷長官,女勳爵,我很感激您的垂青,但是,不,對不起,我不行,不能……我要去執勤了,如果您有需要,我可以推薦衛隊裡的其他兄弟們代替,比如護衛翼就有個大好青年……”
要塞之花眯起眼睛,顯然極度不滿。
哥洛佛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喵嗚”頭頂傳來第三度貓叫,一聲更比一聲急。
終於,索尼婭長嘆一口氣。
“唉,算了,強扭的瓜不甜。”
殭屍鬆了口氣。
“放心,我們……”索尼婭拍拍哥洛佛的胸肌,勾起嘴角,很有深意地眨了眨眼:
“來日方長呢。”
哥洛佛面色蒼白,他逃命般轉身搶上走廊,頭也不回沖下樓梯。
“可惜了啊,”索尼婭打量着他狼狽的背影,顯然頗爲遺憾,“嘖嘖嘖,多好的小夥子。”
很好,任務完成。
既不得罪要塞之花,又成功解救了自己的屬下,泰爾斯對自己的這招應對很是滿意,連國王來訪的陰霾都減輕了不少。
憑藉以往的經驗,泰爾斯捏着鼻子再叫了兩聲,作爲收尾和迷惑,如此纔不會顯得太蹊蹺。
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偷偷地溜……
下一秒,泰爾斯一回頭,對上了一雙發綠光的眸子。
他愣住了。
那是一隻黑貓。
它優雅而高傲地立在望臺上,一臉懷疑地打量捏着鼻子,在牆角縮成一團的星湖公爵。
誒,這隻貓,怎麼有點眼熟?
泰爾斯尷尬不已,爲了不暴露自己,他只好繼續捏起鼻子,對它友善一喵:
“喵?”
黑貓雙眼一眨,恍然大悟。
它吹了吹鬍子,對他擺出鄙視的表情,邁出優雅而不屑的步伐,搖着尾巴離開了。
望着對方高傲的屁股,泰爾斯黑下了臉。
怎麼了,沒見過王子學貓叫嗎!
偷食物的死貓。
想到這裡,不忿的泰爾斯捏起鼻子,對着那隻黑貓怒吼示威:
“喵嗚哇嗚!”
黑貓毫不理睬,只是搖了搖尾巴,踩着優雅的貓步,消失在轉角處。
切,死貓。
泰爾斯無聲地詛咒着,但下一秒,望臺上光線一黯,彷彿有什麼東西遮擋了月光。
星湖公爵愣住了,他僵硬地擡起頭。
月光下,索尼婭·薩瑟雷不知何時越過了三層樓的高度,蹲在泰爾斯頭頂的望臺上,居高臨下,愣愣地望着他縮在牆角,捏着鼻子,作咬牙切齒狀的星湖公爵。
微風吹來,兩人一高一低,一上一下,就這樣在沉默中大眼瞪小眼。
泰爾斯敢對冥夜發誓,那一瞬間,他只想跳下高塔,一了百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索尼婭歪過頭顱,眯起眼睛:
“嗨?”
少年一震,這才鬆開鼻子,嘿嘿一笑:
“好巧啊,嘿嘿,索尼婭,你也睡不着嗎?”
索尼婭沒有說話,只是目光越發複雜。
“啊哈,這裡的風景很不錯對不對?”
索尼婭依舊沒有回答,只是眉頭越來越緊。
“好吧。”
泰爾斯痛苦地呼出一口氣,他站起身來,打消矇混過關的主意:
“我很對不起,但是,哥洛佛說了,他不願意嘛。”
索尼婭這才從鼻子裡嗤了一聲,落到泰爾斯身邊,靠牆坐好,不忿喃喃:
“那是因爲他沒試過。”
要塞之花從懷裡掏出一袋菸草和一張紙,麻利地捲起了紙菸。
謝天謝地,她沒問貓叫的事兒。
“好吧,就算你是對的,”泰爾斯努力忘掉剛剛的尷尬,“但是,那也得要他同意去試啊。”
“他很快就會同意的,他不知道我能給他什麼,那是一輩子都難忘的……”索尼婭把卷好的煙含進嘴裡,嘟着嘴巴,語氣頗爲不甘。
“我們真的要在這兒探討這話題嗎?”感覺話題越發不堪入耳,泰爾斯不得不苦着臉打斷她。
“好吧,當着你的面是不太妥當,”索尼婭叼着煙,掏出一塊瀝晶火石,努力生火,“但你在這個位置,早晚都要經歷這樣的事兒”
“停!”
泰爾斯掐斷話題,苦着臉轉身。
他爲什麼要在這裡跟她說這些?他明明還有一大堆事好麼!
對。
一個聲音在他心底裡響起:一大堆事。
其中包括傳奇反魔武裝。
泰爾斯腳步一滯。
他轉身看向索尼婭,腦海中浮現的,是她舉着盾牌,將吉薩制服在地上,看着後者灰飛煙滅的場景。
也許這是個突破口,能探到一些口風。
但是心底裡的聲音嚴厲地提醒自己要小心,別忘了艾希達所說的話,魔法女皇若知道乃至覺察你在探尋傳奇反魔武裝的秘密……
泰爾斯捏緊拳頭。
他要謹慎、自然、順暢,拐彎抹角,不着痕跡,不引懷疑地向她打探傳奇反魔武裝……
“你沒帶那面盾?”
要塞之花努力擦着火石,沒反應過來:
“什麼?噢,那玩意兒啊,交回給復興宮了,之後再去取回來。”
泰爾斯眉頭一皺。
好嘛,原來無上之盾不在。
那艾希達還火急火燎地躲出去幹什麼?
索尼婭仍在努力點菸,語氣毫不在乎:“你知道,武器嘛,需要打磨保養,傳奇反魔武裝就更嬌氣了。”
傳奇反魔武裝也需要保養,比一般的武器更甚。
泰爾斯點點頭。
他正準備問更多。
啪!
隨着火光亮起,要塞之花終於點燃了嘴裡的捲菸,只見她深深吸了一口,一臉陶醉,幾秒後才慢慢吐出。
泰爾斯不得不拼命揮手,驅散煙霧。
索尼婭斜眼瞥向王子:
“來一口?”
被煙霧薰得退避三舍的泰爾斯熟練地搖頭:
“小孩子不能……”
話到一半,泰爾斯想起帝國人十四歲成年的“光榮歷史”,不情不願地改口:
“據我所知,這對咽喉和肺部不好,抽多了影響呼吸,抽太多則影響壽命。”
“影響,呼吸,壽命?”要塞之花哂然一笑。
“孩子,你知道,戰場上最致命的武器是啥嗎?”
“魔能槍?”
“nah,”要塞之花拈着煙,仰頭看向天空,眼裡的醉意少了幾分,“不是刀,不是劍,而是錘子和長矛。”
“尤其當幾千人擠在一塊兒,玩兒命廝殺的時候,你多呼吸一口跟少呼吸一口,壽命能活八十歲還是五十歲,其實都沒太大區別。”
泰爾斯想起從前在要塞下經歷的那次突圍戰,想起漫天的殺聲怒吼,滿地的殘肢斷臂,不禁皺起眉頭,驅趕煙霧的動作越來越快。
“而當一支長矛,像這樣‘嗤’地一聲,扎進你胸口的時候,”索尼婭扭過頭,雙指迅捷地戳上泰爾斯的胸膛:
“一個健康的肺跟一個烏黑的肺,也沒啥區別。”
操!
胸口的疼痛讓泰爾斯齜牙咧嘴,不得不向後挪了幾分,避免跟她有更多身體接觸。
要塞之花看着他的樣子,嘿嘿一笑。
“但是,如果這麼一口廉價的煙霧,”索尼婭深深吸了一口煙,目光定死在遠處的星湖上,“就能讓成百上千的士卒們忘記膽怯,痛楚,絕望,死亡,讓他們在滿嘴噴糞的垃圾話裡提升士氣和團結,削弱炸營和崩潰的可能。”
索尼婭看着泰爾斯,悠閒地吐出一口濃稠的煙霧:
“那也許,也許我們就能贏下一次戰鬥,守住一座要塞。”
咳!咳!咳!
泰爾斯被嗆得連連咳嗽。
“謝謝,我記住了,”王子痛苦地捂着鼻子,“不打仗就別抽菸!”
索尼婭爆出一陣爽朗的大笑。
煙霧繚繞中,各有心事的兩人都安靜下來,夜晚的城堡望臺一片寂寥。
不夠。
泰爾斯提醒自己:他需要一個更好的插入點,他需要知道更多。
“說起戰鬥和壽命,你用那面盾牌戰鬥,有多久了?”
索尼婭放下紙菸,直勾勾看向他。
被她的眼神盯得有些發毛,泰爾斯連忙補救:
“我聽人說,傳奇反魔武裝會折損使用者的壽命?我記得你當初爲了救我,可沒少用它……”
要塞之花看了他很久,哼哧一笑。
“是有這樣的說法,”索尼婭搖搖頭,“但是,放心好了,我手裡那玩意兒不喜歡我,不肯配合我釋放力量,也就沒法傷害我。”
“噢,那我就放心什麼?”
泰爾斯一驚回頭:“它,不喜歡,你?”
“是啊,我也很費解,對吧,”索尼婭抽了一口煙,滿心不忿,“這世道到底是咋了,一面破盾居然都有資格說它不喜歡老孃了。”
不是,這不是關鍵,關鍵是……
“不,不,我是說,它,它?它是……活的?”泰爾斯驚訝道。
“算是吧,但也不全是,它不會說話,但是我能感覺到它的,怎麼說,情緒?”
索尼婭掏掏耳朵:“據說它們只跟少數主人心意相通,也唯有在那時,才能發揮它們的最大功效當然咯,據說功效越大,代價越重。”
心意相通……
最大功效……
泰爾斯皺起眉頭,想起很久以前的淨世之鋒,那柄大有來頭的紅色小劍。
“像我手裡那面破盾,”索尼婭冷哼着繼續,“每次都是不情不願的,真把自己當爺了,後來嘛,嘿,老孃也懶得理它了,還不如我在外面繳獲的長柄大刀好用呢。”
泰爾斯聞言陷入深思。
“不過,你能被授予無上之盾,想必也不是沒有原因的,王國一定很看好你。”他小心翼翼道。
“沒有的事兒,”索尼婭大手一擺,煙霧重重,“血色之年裡,它的主人死了,適合它的極境高手也掛得差不多了,他們沒有選擇。那時我又正好要北上作戰,就這麼稀裡糊塗頂上去了剛拿到手的時候那破盾又黑又糙的,我舉着錘子砸了半宿,才確定不是假貨。”
難怪無上之盾不喜歡你。
泰爾斯沉默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
“那你還記得,它的上一任主人是誰嗎”
索尼婭搓了搓鼻子。
“昆廷男爵跟我說過,不太得名字了,但是嘛,聽說生前是個王室衛士,官兒不小那種。”
生前是王室衛士……
泰爾斯不說話了。
“對了,別告訴其他人,”索尼婭眯起眼睛,“當初黑先知特別叮囑過:傳奇反魔武裝是王國機密,非常重要也非常敏感,如果有人打探,記得第一時間告訴他。”
泰爾斯心中一凜。
“操,我就知道,”王子不動聲色,“難怪他什麼都不願意告訴我。”
要塞之花哈哈一笑:“相信我,你不是第一個,習慣就好。”
“所以,北方一切都好?”泰爾斯轉移話題以避免懷疑:“斷龍要塞,邊境線,倫巴?”
談起老本行,索尼婭嗯了一聲,站起身來。
她趴上望臺,細心打量着星湖堡內的一切,彷彿不願意放過一草一木,連屋頂上的貓都想細細端詳。
“託你的福,孩子,無論是黑沙領還是威蘭領,北方佬這幾年忙着打自己人,安分多了。更何況,快到農忙時節,田地,農場,城鎮,工坊,集市,到處缺人手,莫說打仗了,連越境搶劫的強盜們都沒空。”
託他的福。
這句話將泰爾斯重新帶回六年前,那些他走出斷龍要塞,去往北方的日子。
吸血鬼,血之魔能師,黑沙大軍的重重圍困,他與倫巴在要塞下的博弈一幕幕過往顯現眼前,無比明晰,泰爾斯看着眼前的索尼婭,眼中多了幾分親切。
“當然咯,再過些日子,那可就難說了,”要塞之花叼着煙,輕哼一聲,“所以我趁着這段時間,回鄉享受我的假期。”
泰爾斯聞言一動:
“回鄉?你是本地人?”
索尼婭把注意力從遠方的一株老樹身上移走:
“當然,我父母在世時,是附近田莊裡的農戶喏,就是那個方向,翻過兩個山頭就是。”
索尼婭興致勃勃地給泰爾斯指着方向:
“而到了能揮舞草叉的年紀,我就來應徵,做了這兒的衛兵。”
索尼婭,大名鼎鼎的要塞之花,出身農戶之女。
泰爾斯思緒一動,反應過來:
“我知道您是約翰公爵的舊部,這麼說,是從星湖堡的衛兵開始?”
索尼婭撣了撣菸灰,看着星湖堡的主堡,目光深邃。
“那裡,”月光下的索尼婭指了指底下,“那裡以前有三棵樹,換班的時候,我常在那兒休息。”
泰爾斯循着她的手指看去那裡是巴倫西亞嬤嬤讓人開墾的一片田地。
少年心中一梗。
樹……
“而那裡,以前是花園的一部分,”索尼婭的聲音有些縹緲,“約翰喜歡一個人在那散步,靜思,無論晴雨,他說這樣有助思考。”
泰爾斯看着那片地方現在被圍了起來,養着許多犬隻。
花園……
泰爾斯下意識捏緊拳頭。
“索尼婭……”
“它不只是你的城堡,孩子。”
索尼婭望着迅影樓的位置,表情恍惚,語氣悠長:
“曾經,有很多人都把這裡當成家很多年,很多年的,家。”
家。
泰爾斯沉默了很久。
等他再回過頭來,看看那方田地,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我很抱歉。”他突然不想再問她無上之盾的事情了。
會有機會的,他告訴自己。
不是現在。
不該是。
索尼婭沉默了一會兒,菸頭一明一暗。
“不,謝謝你。”索尼婭搖了搖頭,驅散陰霾,重新變回那個爽朗的要塞之花:
“每年我都會回來休息幾天,在老科德羅的田莊裡蹭蹭飯,鬧些事打個架啥的,但是今年嘛,既然你把城堡修好了……”
下一秒,索尼婭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
“那我就不必去看老科德羅的臉色了自打我五歲,我母親拒絕了他的求婚,而我把他兒子打哭開始,他就一直對我有意見。你真不來一口?”
泰爾斯盯着索尼婭伸過來的菸頭,微笑搖頭。
“那麼,歡迎回家,”泰爾斯努力從方纔的傷感中回神,“你和你的人,住多久都行,食宿費用全包。”
“全包?”要塞之花一臉不信,“我今天偶然聽見一個衛隊的老頭在陰陽怪氣,說我們白吃白住真是舒心。”
“你說的應該是次席後勤官,德沃德·史陀,”泰爾斯想起什麼,面露爲難之色,“而我敢保證,你絕對不是‘偶然’聽見的,那糟老頭子壞得很。”
但他很快眼前一亮。
“不過沒關係,招待大名鼎鼎的王國名帥和戰爭功勳,索尼婭·薩瑟雷女勳爵,我相信這筆賬能報給我父親。”
不,是必須報給他。
否則泰爾斯發誓,下次御前會議,他就躺在巴拉德室裡不起來了。
索尼婭吐出一口煙霧,哼了一聲。
“陛下回去了?”
“對”泰爾斯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對,皺眉望着她。
要塞之花咧嘴一笑。
“孩子,我好歹是打仗的,不巧還是個指揮官,如果我連行軍隊伍裡都有什麼人都不清楚,斷龍要塞早就被操翻千八百遍了。”
果然。
國王的來訪,她也知道。
泰爾斯看她的眼神變了,失去了之前的輕靈,多了幾分沉重。
她真的只是回鄉享受假期嗎?
這是計劃好的嗎,王室衛隊藉着送王國名帥還鄉的名頭,將國王護送來此?
那這是凱瑟爾王授意的嗎?還是他放任的?他的這一舉動意味着什麼,是要對自己暗示什麼?索尼婭出現在這裡又意味着什麼?
萬般思緒涌上心頭,這一瞬間,泰爾斯突然對與索尼婭攀談失去了興趣。
那些六年前,他們在要塞同吃共住的日子,似乎也不再明晰了。
唯有衣袋裡的骨戒“盟約”,越發沉重。
索尼婭似有所覺,她瞥了泰爾斯一眼。
“方便透露一下,陛下他找你啥事兒?”要塞之花漫不經心地問道,她手中的捲菸已經燃卻大半,漸漸黯淡。
她似乎不知道。
或者,她只是裝着不知道?
索尼婭·薩瑟雷,她的確是六年前救你脫困的恩人,但是也別忘了一個聲音自心底升起,小心翼翼地提醒泰爾斯她也是王國的三名帥之一,是王國常備軍的執掌人。
是國王的利劍。
泰爾斯嚥了咽喉嚨。
國王對索尼婭說了什麼?授意她做什麼?會對他造成什麼影響?
他該說什麼,又不該說什麼?
我去見未婚妻的人選。
我去毀滅南岸守護公爵。
他該怎麼說?
“出差,”泰爾斯表情不變,目光穿越煙霧,“我得出去一趟,辦件差事。”
“出差?我猜你應該不會向北走,來斷龍要塞故地重遊?”
泰爾斯猶豫了一瞬。
“別擔心,別緊張,我對你要去辦的事情不感興趣。”索尼婭輕鬆一笑,似乎看穿了泰爾斯的心理。
她狠狠地吸進最後一口煙,這才依依不捨地丟掉菸頭。
“反正又是內鬥的老一套,不是敲詐勒索就是搶班奪權,我搞不來的那種。”
老一套。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
他想起了龍血,想起了沙王,想起他被國王授予的任務。
凱瑟爾王終日在波詭雲譎的王國政治裡上下沉浮,操弄風雲,但作爲他的利劍,他的將領,他真正的王國要塞,眼前的要塞之花卻顯得那麼開朗颯爽,寬宏大氣。
她是怎麼做到的?他心底裡的聲音這麼問道。
這讓泰爾斯有幾分莫名的嫉妒。
“對,老一套,”年輕的公爵輕哼一聲,話語飽含難以形容的複雜情緒,“我也搞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