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爾斯懷着複雜難言的心情走出石室時,已經對那一道悠久的鐘聲,以及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有了一定的猜測。
“就在今天麼?”他平靜地看向眼前,等待多時的基爾伯特和姬妮。
真是突然啊。
基爾伯特的目光裡滿是嘆息與難過,而姬妮在冷漠的表情中,似乎多了一些猶豫。
難道他們不該歡呼雀躍麼,爲什麼是這副表情,泰爾斯無力地想着——他的大腦已經被剛剛的石室和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填滿了。
不知爲何,此刻的他明明心情沉重,卻依然能在外表上不露聲色。
這就是所謂的,喜怒不形於色麼。
只見基爾伯特苦澀地道:“請原諒我,這不是我的本意……埃克斯特的緊急使節今晚就到永星,無論宣戰還是妥協,您在這個時候……陛下他……”
基爾伯特緊皺眉頭,欲言又止,但還是深深嘆了一口氣,閉口不言。
“別再浪費時間了,國是會議將在下午三點召開,陛下限我們一點前將他送進等待室。”姬妮打斷了基爾伯特,神色晦澀難懂。
前外交大臣和一等宮廷女官,兩人皆已經換上了深色莊重的正裝,身後八位神色平淡的女僕,捧着八個滿載的盤子,整齊安靜地排列在走廊的兩側。
“咚!”
鐘響第二聲。
姬妮神色複雜地走上前來,將心事重重的泰爾斯領入另一個房間。
八位女僕跟着魚貫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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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興宮,外宮牆,第一道閘門。
這個昨晚泰爾斯剛剛經過的地方,正在衛兵不給面子的呵斥以及毫不留情的打擊下,維持着僅有的秩序,大小貴族、各行各業有名望地位的人,都神色各異,人羣排成長隊,爭搶着進入復興宮的名額。
復興宮之前,第一道厚重斑駁的閘門處,在神經緊張的衛兵的嚴格檢查下,一個個地將有資格與會者放行入內。
“我!我是冶鐵行會的副會首!有資格進去旁聽!什麼?冶鐵行會有二十五位副會首?哎這你就不懂了他們都是湊數的,只有我是比較特殊的,我跟你講,看看我的黑髮黑眼!懂了嗎?我們家的手藝可是傳承自遠東,晨曦王朝你知道嗎?就是終結之戰前……好好好!君子動口不動手!我不進去了還不行嗎!”
“我是埃洛斯·卡塔,是王室特許的織物專營商!我可以進去的!看!這是當年先王艾迪的簽名狀,下面還有米迪爾殿下的簽字!”
“我這裡也有當年閔迪思三世發送給我們家的邀請!雖然歷史悠久了一點,但也就是一百五十年前——哎,別動手,我自己走!自己走!”
“哎!朋克!還記得我嗎?我是中央警戒廳的驗屍官拉贊,我們同事過半年!現在羣星之廳還有位置嗎?”
“我在這裡當值,不知道。但做宮內衛兵的表哥告訴我,巨廳已經坐滿了一半了!如果你不是子爵以上的貴族,根本進不去!”
“那我們只能去星聚廣場擠着,聽那些衛兵一層一層地傳話,把大人物的決議傳下來?”
“得了吧,我們這樣身份的人,就算進了羣星之廳,也是坐在最底和最外一層,安安靜靜聽那些最上面和最裡面一層的大人物們講話——根本不可能插話!”
“老天——那是單翅烏鴉和雙塔長劍旗!克洛瑪跟卡拉比揚家的車隊!快讓開!得罪了他們你可沒有好果子吃!”
“貴族怎麼了?貴族也要遵守基本法——啊不是,是遵守星辰約法啊!”
“開什麼玩笑!他們可不是普通的貴族,那可都是王室敕封,私兵過千,領地遼闊,臣屬無數的高等封臣……你做驗屍官的,還是要提高自己的姿勢水平啊,十三望族你知道嗎?他們跟王室還有六豪門,那是談笑風生……”
“你怎麼這麼清楚?”
“慚愧慚愧,我以前在東城區基森家族的莊園裡,教導他們的家族三子格鬥術啓蒙……”
不顧周圍人潮的推擠,德勒·克洛瑪伯爵的騎隊和圖拉米·卡拉比揚伯爵的馬車,堪堪在鐘響第二聲的半小時後,在人潮裡穿梭而出,趕到復興宮。
作爲在國內僅次於王室與六大豪門,通稱十三望族的十三位高等封臣之二,德勒·克洛瑪與老卡拉比揚兩位伯爵,僅憑單翅烏鴉和雙塔長劍的紋章與旗幟,就毫不費力地穿過人羣,並在人羣指指點點的低聲議論,與守衛與宮門官恭敬的眼神中,一路駛過第一道宮牆與宮門。
“國是會議之前可沒這麼多人,”馬車裡的洛比克廳長輕輕嘆息:“荒漠戰爭的那場國是會議,來的只有各行的行首,豪富的商人,和那些臭酸的名望學者,六大豪門在場的只有兩家,十三望族只有五家。”
“但足以爲陛下贏得他想要的戰爭支持,十九家貴族不得不遵從國是會議的決議,”卡拉比揚凝重地看着車窗外,越聚越多的人羣:“拒絕履行決議的幾家貴族,一度被憤怒的民衆圍困,甚至在各行各業中吃到苦頭——雖然他們只是大家族的附庸,但這可不是好現象。”
“兩位先生,我們該快點了,雖然十九家貴族都有特定的會議位,不至於被趕到宮臺下的星聚廣場去‘聽’會議,”年輕的翼堡伯爵,德勒·克洛瑪騎馬靠近車窗,臉色不太好看:“但再過一會兒,我們可能就要和那些暴發戶貴族和平民們爭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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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復興宮西北,羣星之廳斜下方的星聚廣場,此刻正是人聲鼎沸!
賢君的創舉,號稱面向全民的國是會議,平民和小貴族們唯一可以聆聽星辰至高權力博弈的國是會議,就要在下午召開了!會議中的每個議題,每場商議,每個決定,都會由專人一路傳達到整個星聚廣場,周知所有王都上下的居民!
傑納德皺着眉頭看着整個廣場上沸騰的人羣——他和他的城防小隊,早上剛剛被從東城區借調出來,與警戒廳的人手一起維持着星聚廣場的秩序。
天可憐見,這怎麼可能?能容納好幾萬人的星聚廣場,就靠他們這一千多人——就算當年約翰公爵的星輝軍團,也不可能維持住這樣的秩序。
人們的目光,都聚焦在頭頂的會議地,那個露天處向着星聚廣場的大廳——羣星之廳!
人潮與人流相互推擠着,毫不在意地,在廣場上數千名衛兵大聲的呵斥下,與復興宮牆上進入擊發待命狀態的守城巨弩下,來回交傳着關於國王突然召開國是會議的消息。
“我猜是一個月前的紅坊街大爆炸!欸,是不是血瓶幫被黑街兄弟會打得太慘,急紅了眼,開始發瘋了?”
“小小的黑幫打鬥,也能驚動上面那羣大人物?”
“你從哪裡來的小道消息?還有板有眼的,什麼血瓶幫,什麼黑街兄弟會,王都怎麼可能會有黑幫呢?我們可是一個文明的社會!現在的生活多幸福!你爲什麼要散播這些破壞大環境的言論?啊?我看你賊眉鼠眼的,一定是外國勢力的間諜對不對!”
“聽我的準沒錯,一定是荒骨人又叛亂了!背後肯定是康瑪斯聯盟那幫比吸血鬼還貪婪的商人!他們上個月扣押了我家的商隊!要收什五稅!你相信嗎?十抽五!”
“該死的荒骨雜種!傳說之翼怎麼這麼手軟?該學學陛下,把他們像獸人一樣,統統抓起來,活埋在漠神祭壇!”
“不許侮辱傳說之翼大人!他明明長得那麼帥——可是用臉就能統一西大陸的存在呢!”
“我的大姨在晨星區一個子爵家裡做女僕,她告訴我好像是北邊,埃克斯特出事了——對了,他們的使團怎麼現在還沒來?”
“怎麼可能,《要塞和約》可是簽了二十年的效期!再說了,我們有要塞之花,死死鎮守着斷龍要塞,還有北境的亞倫德,以及澤穆託和福瑞斯那樣強悍的家族——怎麼也不能像十二年前……”
“別忘了王國之怒還在王都!他一個人,再帶上那把弓,就能滅掉二十萬埃克斯特人!”
“埃克斯特全國的軍隊加起來也沒有二十萬吧?”
“總之就是那個意思!”
“我看八成是西南邊的瑟拉公國,我有遠方投靠來的親戚說,那裡最近有邪惡的女巫在散佈瘟疫,接壤的安倫佐公國和諾頓公國都封閉了邊境——等等,疫病不會傳到星辰了吧?西南邊的貴族是不是沒來?特巴克家呢?卡拉比揚和拉西亞呢?難道都被瘟疫害死了?”
“這麼說草藥價格會看漲?我得趕緊去進貨!”
“你們都是瞎說——我的秘密消息源告訴我,陛下要在六大豪門裡面選一位,作爲下一任國王!”
“什麼?那璨星王室怎麼辦?我們家可是有着王室的傢俱特許經營權啊!”
“還能怎麼辦!你還能逼着陛下再生一個兒子出來?”
“我看凱文迪爾公爵就不錯啊!去年他來大集市視察,還握過我的手!有這樣的公爵,我們的國家何愁不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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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覺得特巴克家的小姐也不錯啊!學學安倫佐公國嘛,想想看,一位美麗的年輕女王——天啊我的心都要融化了……”
“少開玩笑了,那是安倫佐和艾倫比亞那樣的鄉下!我們偉大的星辰可是帝國的繼承者!怎麼能讓女人來當國王呢?我這不是歧視女性啊,但我們要承認客觀差別嘛!”
“騷年,少在那胡猜了!”
“我這是關心政治!”
“我看你是鍵盤——咳咳不對,是嘴炮戰士!”
“要相信國家,相信陛下,相信御前會議嘛!你都知道的事情,他們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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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爾斯緩緩起立,看向鏡子裡,那個衣飾華貴,一臉冷峻的少年貴族。
他的頭髮不再是亂草窩,而被整齊地修剪、梳理成樸素但順眼的樣式,顯得精神而英俊。
姬妮甚至不顧他的臉色,在他的左耳別了一個會微微反光的晶石耳環。
加厚過的黑藍色閃晶長袖外套,配着白色的裡襯,用瀝晶扣扣好的褶袖,以及專門加工過的流蘇襯肩,讓他原本瘦弱的身材顯得挺拔。
他舉起雙手,純白色的皮手套緊緻而有光澤,舉手投足間似乎更有說服力。
黑色的貴族修身長褲,配着星芒樣式的皮帶扣,以及將他生生墊高兩寸的名貴皮靴,使得他邁起步來頗有貴族的優雅。
泰爾斯的後背繡着代表璨星家族的九芒星紋章,胸前也彆着金銀九芒星的別針,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女僕們爲他灑了些微的男用香水,幾乎微不可察,卻讓他的氣息更加貼近上層社會。
唉,泰爾斯苦笑一聲,嘆出一口氣:時尚的裝飾,風雅的舉止,既成的禮儀,限定的知識,這些都是用來隔離、分類出不同階層身份的最佳工具——這就是貴族圈了。
這該死的,萬惡的文化資本。
連一旁看着的姬妮和基爾伯特,也不禁微微點頭。
“差不多了。”姬妮嘆出一口氣,語氣苦澀:“凱瑟爾——陛下他希望你早點進去。”
泰爾斯知道他們的情緒有些不妥,但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他清空掉腦裡所有的思維,跟着基爾伯特跟姬妮緩緩離開。
“我需要跟您最後確認一些事情。”
泰爾斯擡起頭,看向基爾伯特。
“您的姓名——我是說,陛下原本計劃給你改個更符合‘璨星傳統’的名字,比如約翰和米迪爾,或者凱瑟爾及託蒙德——畢竟泰爾斯這個名字,是下民所用的,它第一次出現在王室的家譜上……還會讓有心人查到您的過往……”
泰爾斯把頭轉回去,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一邊面不改色地道:“泰爾斯。”
“什麼?”
“就叫泰爾斯。”
我不會改名。
那些過去。
我一點也不會忘記,一點也不能放棄。
泰爾斯看着一望無際的長廊,捏緊拳頭,沒有理會基爾伯特猶欲言又止的眼神。
“唉——謹遵您的意志。”在姬妮殺人的目光下,基爾伯特嘆了口氣。
這是一條很長的走廊。
泰爾斯不動聲色,往前走了幾十步,然後停住。
他的眼前是一扇黑色的大門。
“前方就是羣星之廳,您會到最裡層的一個暗廂。不必緊張,到時間後,我會打開廂門,您按照先前的囑咐做就是。”基爾伯特低着頭道,但他隨即看向門的一邊。
中年貴族露出疑惑之色。
“埃達?這個時候你該護衛在陛下身邊!”
泰爾斯向前望去,只見大門的一側,靠着一個嬌小的身影。
是她。
泰爾斯認出來,是昨晚那個,領着王室衛隊,將他從詹恩手裡救出來的斗篷女子,只見她依然斗篷罩臉,在陰沉的燈光下,不辨面目。
抱着臂的斗篷女子,離開半倚靠着的牆面。
“嘿,小子,那個戴面具的傢伙,託我給你送份禮物。”
年輕好聽而活潑的聲音傳來,那個斗篷女子的手裡遞出一件東西。
泰爾斯怔住了。
他接過那件東西,連對方手上過分白皙、光滑和緊緻的肌膚都沒有在意。
這是一個黑色的匕首鞘套,連着扣式的皮帶。
它的一面刻着一行字:王者不以血脈爲尊。
泰爾斯忍住下意識摸向胸口的想法,他心情複雜地,從腰帶上抽出jc,插入鞘套——尺寸正好。
“謝謝——約德爾,他還好嗎?”泰爾斯平復着呼吸,把連鞘的匕首,扣上自己的腰間。
“放心,那種傢伙嘛——暫時死不了。”斗篷女子輕笑一聲:“我很瞭解他。”
泰爾斯點點頭,越過她,站定在大門前。
穿越者看着眼前的黑色石質大門,咬緊後牙。
只要再一步。
他的身後,基爾伯特的眉頭越來越緊,姬妮緊緊咬着下脣,斗篷女子則毫不在意地扭扭脖子。
泰爾斯沒有回身,只是看着眼前的石灰色的地面,幽幽道:
“基爾伯特,我踏出這一步,是否就不能再回頭了?”
基爾伯特一怔。
但泰爾斯沒打算讓他回答。
穿越者擡起頭,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
“不,也許,當我在這個世界上第一次睜眼的時候,就沒有所謂的回頭了。”
“只能一直往前走下去。”
聽到這裡,姬妮的目光晦澀而猶豫,她伸出手,卻被一邊搖頭着的基爾伯特拉住。
“別擔心,高興點,這可是好事呢,基爾伯特先生,姬妮女士,還有——這位斗篷女士,某個好人跟我說過,”
兩邊的不滅燈,以及走廊兩側窗戶外的陽光照耀下,泰爾斯轉過頭。
他伸出大拇指,燦爛地咧嘴一笑:
“當成另一場遊戲就好。”
三人還來不及反應過來,泰爾斯就一推大門,跨了進去。
石質的大門中灌進一股冷風,前方燈光不足,似乎是無盡的黑暗。
泰爾斯的身影消失在那股黑暗中。
基爾伯特嘆息着低下頭,姬妮則轉過頭,不言不語。
只有斗篷中的女子,快樂地打了個響指:“啊哈,我喜歡這小子。”
“是啊,這小子,”姬妮擡起頭,苦澀而無奈地輕笑一聲,臉上卻滿是哀傷和憐憫:“只不過是個孩子。”
“怎麼能承載那樣的重擔和……未來。”
一陣沉默。
直到一聲嘶啞的嗓音突然出現:“他可以的。”
斗篷中的女子撇了撇下巴:“恢復得真快啊。”
基爾伯特和姬妮都驚訝看向身後——那裡,面具護衛的身影在虛空中顯現。
但很奇怪的是,約德爾的身形卻飄忽不定,無比模糊,像是被一層空氣所制的紗巾罩住了。
“他能夠承擔那種責任。”身形模糊的約德爾堅定地道:
“我瞭解他。”
“他有着這個世界的所有人,所有神,所有惡魔,乃至所有魔能師都沒有的特質。”
又是一陣沉默。
基爾伯特搖搖頭,輕哼一聲,輕輕擡帽致敬:“恕我失陪,國是會議還有兩小時——該去見陛下了,姬妮女士。”
姬妮點點頭,跟基爾伯特一起離開。
隨着腳步聲,兩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遠處。
只剩面具護衛與斗篷女子。
“三根蔓藍草劇毒的弩箭穿胸,才一個晚上,你不可能站得起來。”斗篷女子看着身形模糊的約德爾,深深嘆出一口氣:“你又跟那個面具交易了?”
“我警告過你很多次了!古精靈王國的崩潰,跟那個面具不無關係!而你……”
“你這次又付出了什麼?”
約德爾沒有搭話,他只是沉默着,摸了摸臉上的紫色面具。
“無論我付出什麼,”約德爾的身影漸漸消失,只餘嘶啞的嗓音:“也及不上那個孩子將要付出的,萬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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