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後世《黯星史略》記載,終結歷679年,鐵腕王的次子兼繼承人,時稱“北極星”的泰爾斯·璨星經由複雜的政治斡旋,脫離了險惡的人質生涯,被北地諸侯們禮送出境,迴歸星辰王國,隨即被冊封爲星湖堡公爵。
(也有一說,北地人不願放王子離去,後者殺出一條血路後狼狽脫逃,但他與隨從失散,不得不孤身穿越大荒漠,並在獸人部落的幫助下回國,但此說的源頭是卡利格里獨立州及刃牙市周邊流傳的民間吟遊詩和部落歌謠,更像是詩人們充滿激情和幻想的文學性演繹,既無邏輯,也缺證據,殊不可信。)
同年11月2日,泰爾斯公爵在記錄中第一次出席御前會議,正式參與王國政治。
而這場會議事關重大,主要解決兩個棘手的問題:
首先是一場觸犯王室的惡性事故:一個債務累累、走投無路的西荒鄉紳闖進(一說是被有心人邀請進)了閔迪思廳,其時北極星正在宴客,前者當着所有達官貴人的面,拔劍脅迫賓客,指控王室殘害西荒外臣。雖然西荒的不速之客最終被泰爾斯公爵親手擊殺(“殿下之勇,不遜王國之怒。”在場的戈德溫伯爵在事後對兒子們如此感慨),但此事令王室顏面掃地,更讓朝野震驚,謠言紛飛。
其次是更糟糕的政治事件:數月前,以息戰堡(今浮沙市四點區)的盧戈子爵爲首,貪得無厭的西荒封臣爲獨佔荒漠商路,不惜造謠詆譭,生生逼走了人稱“傳說之翼”,代表王室,守護刃牙營地(注:今刃牙市西郊的古堡羣落遺址公園)的威廉姆斯元帥。僅僅一個月後,失去常備軍援護,軍紀廢弛的西荒諸侯就遭遇了荒骨人與獸人(一說是僞裝成自己人,混進營地的沙盜)的襲擊,險些丟掉刃牙沙丘,盧戈子爵和他的兩個兒子更是當場陣亡。幸而威廉姆斯元帥駐兵不遠,及時領軍回援,他雖不齒西荒諸貴的品行,卻仍不計前嫌救助友軍,守住戰線驅逐外敵,方纔力保邊境不失。
兩件事,一件更比一件駭人聽聞(且不提它們蹊蹺地發生在同一時間),毫無疑問,西荒諸侯囂張跋扈的態度給了璨星王室當頭一棒,作爲恭賀他們父子團聚的禮物。
而整個王國都在等待復興宮的反應。
據說那場御前會議從上午開到深夜,持續了整整一天,御前大臣們在會議上產生了嚴重的分歧:
軍事顧問梭鐸·雷德認爲,這兩件事都是西荒諸侯統治不力又藐視王室的證明,他建議鐵腕王強硬表態,任命威廉姆斯元帥(其傳記另見泰爾斯·丹尼爾·多伊爾博士所著《紀末名臣名將錄》)爲王室欽差,發兵荒墟(今浮沙市公爵區),向以法肯豪茲公爵爲首的西荒封臣問罪追責,言下之意不惜一戰立威,以儆效尤,與他持有相近意見的人包括商貿大臣與信仰顧問。
另一邊,首相鮑勃·庫倫公爵更願意相信這兩件事只是意外,並對此舉可能招致的惡劣後果憂心忡忡,財政總管裘可·曼則對出征的預算缺乏信心,農牧大臣亦不願窮兵黷武影響了生產,三人都堅決反對軍事顧問的激進意見。奇怪的是,這一次,一向支持國王打擊地方封臣的擁王黨人,德高望重的‘狡狐’卡索也站在他們這一邊。
作爲當事人之一,年輕的泰爾斯公爵想要在會議中有所表現,但他很快發現,包括他的老師卡索伯爵在內,御前羣臣並不在意這個在北方幽禁六年,靠着星湖公爵的虛銜列席御前的毛頭小子。
眼見自己人微言輕,星湖公爵失望至極,遂在中途離座,出宮而去。
御前會議繼續進行,分裂成兩派的羣臣各執一詞,爭吵激烈,凱瑟爾五世被攪得心煩意亂(“我可以告訴你國王並不開心相當,非常,特別,很,不開心。”時任農牧大臣克拉彭勳爵在私人信件裡這麼寫道),甚至不得不幾度中斷會議。
直到黃昏時分,泰爾斯公爵重返復興宮。
這次,他帶來了一把劍。
起初,無人明白公爵的意圖,就連守護宮廷的王室衛隊也被嚇得夠嗆(“公爵秉劍夜返,衛士皆驚。”《守望密錄·馬略斯篇》),但這一次,北極星至少吸引了御前羣臣的注意,讓他們耐下性子聆聽自己的話,軍事顧問梭鐸如此評價:“他嚴肅的樣子讓我想起賀拉斯王子。”
其間發生了什麼,後世的史官們不得而知,但許多人相信,正是靠着這把法肯豪茲家族的家傳寶劍,王子證明了自己對西荒的影響力,他成功說服國王和衆臣,並允許他以一種(相比起遣軍西征)更巧妙的方法處理危機。
復興宮很快給荒墟發去一封由泰爾斯公爵親筆書寫的信件,即《告西里爾書》(現藏於梅里·希克瑟大學博物館,原件亡佚一頁)。
星湖公爵早這封信中措辭誠懇,不卑不亢,既回顧了他與幾位西荒故交的情誼,也提及王室在西荒的常備駐軍(這爲研究星辰王國對大荒漠地區軍事與外交政策的學者們提供了重要證據),還特別感謝了西里爾·法肯豪茲公爵所贈之劍,唯獨不曾提及刃牙營地與宴會上的意外。
後世學者們對這封信有許多解讀,一般認爲泰爾斯公爵精心選取了自己的措辭和內容,每一處文字,包括修辭的輕重程度都是有意打磨的信息,他綿裡藏針,一面示好拉攏一面暗中威脅,還分析了西荒的局勢,條理清晰見解獨到,最重要的是,他用留白的方式點出了自己的意圖。
(“西里爾公爵不可能不知道那兩件事的嚴重性,他肯定做好了討價還價的準備,但星湖公爵越是惜字如金絕口不提,他就越是不安忐忑膽戰心驚。雖紙上不言,卻擲地有聲,外交的最高境界莫過於此。”T·D·多伊爾博士《舊王國西荒封建制度變遷研究》)
無論如何,那封信起到了作用。
浮沙宮的宮廷幕僚梵克·古茲男爵說,西荒公爵讀罷此信後“沉思良久”,很快,在他的帶頭下,向來桀驁的西荒諸侯們紛紛低頭認錯,不但承認自己統治不力,爲刃牙營地的意外和威廉姆斯元帥遭遇的不公賠禮道歉,更主動請求復興宮遣軍西荒,向凱瑟爾五世的王權徹底俯首。
不衝突不流血,對西荒危機的成功處理,極大地提升了泰爾斯·璨星的政治地位,讓他在御前會議上有了穩固的一席之地。
如果說此前泰爾斯公爵的聲名還(因國是會議上的聰慧表現以及爲質北國的經歷)僅止於平民百姓口中“令人心疼的小王子”的話,經此一事,從貴族到官吏,從封臣到諸侯,整個王國都有了“星湖公爵爲政有方可堪大任”的印象。
國王的繼承人深孚衆望,這在客觀上鞏固了璨星王室不甚穩固(也有學者認爲是基礎穩固,但高壓強勢)的統治,令蠢蠢欲動的敵人們收起多餘的野心。
但歷史並沒有這麼簡單。
事實上,星湖公爵的強勢崛起引起了許多人的不滿,其中就包括西荒危機裡,御前會議上的許多大人物多年以來嘔心瀝血,全心全意治國輔政,到頭來卻不如一個在北方幽禁多年的少年人,這令他們面上無光。
何況此例一開,御前會議所屬的事務,居然能被星湖公爵以私報國王的方式越俎代庖,這直接影響了擁王黨人在國王面前的權威與地位。
(“具體我不便透露,但我能告訴你,當王子進門的那一刻,我們所有人甚至不敢喘氣。”時任財政總管裘可·曼曾經這麼說過。)
更關鍵的是,擁王黨衆大多出身新貴族,他們認爲星湖公爵在許多事務上(比如土地和稅收政策)都與舊諸侯們站在一起,這在根本上危害了他們的利益。
而這並非無中生有:
對西荒危機的處理溫和有效,確實讓北極星贏得了不少地方諸侯的心,許多人開始帶着(此前國王不會理解的)爭端與問題前往公爵所在的閔迪思廳,並企望得到同樣圓滿的解決,事實也不負他們所期,泰爾斯公爵長袖善舞,總能兼顧多方,頂住來自國王與御前會議的絕大壓力,又極富個人魅力,溫和地安撫住地方封臣的諸多不滿。
於是星湖公爵的名望與日俱增,閔迪思廳很快成爲外地封臣拜訪王都的必經之地,西荒危機的主角之一,英魂堡的劉易斯·博茲多夫伯爵甚至把自己的繼承人都送到星湖公爵身邊,希望他跟隨公爵,學有所成。
當時有一位進城處理事務的鄉下有產騎士對他一位家業困頓的朋友說道:“且放寬心,這天底下就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如果有,那就去復興宮,如果還有,那就去兩趟……再不行,那就去閔迪思廳。”
北極星究竟如何考量,他的所作所爲是真的同情地方諸侯,還是野心勃勃沽名釣譽,後世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星湖公爵的行爲既爲他博取名望,也教他受人忌憚,直到這些忌憚匯聚成流,變成讒言與猜忌,涌向復興宮的最高處凱瑟爾五世。
後世的歷史評價不乏對鐵腕王個人性格的探討與批判,認爲國王冷漠寡淡又頑固執拗的性格,是阻礙他與兒子維持良好關係的主因,如果凱瑟爾五世能不那麼粗暴強硬多疑,而是與星湖公爵開誠佈公彼此諒解,則王國在變革之際,中央與地方的許多統治矛盾(包括先前所說的西荒危機,包括之後鳶尾花家族的驚濤駭浪),也許就能在父子二人的齊心協力下,迎刃而解。
可惜歷史沒有如果。
從680年春天開始,星辰王都裡出現了諸如“雙星治國,以小見大”的險惡流言,一些非法的地下賭檔裡甚至推出了“國王還能活多久”的賭盤。
歷史記載,終結歷680年夏,在種種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年滿十五歲的泰爾斯公爵,被凱瑟爾五世無情地流放出永星城。
經歷了驚魂一日,王子的閔迪思廳終於解禁,星湖衛隊們也脫離了羈押,好歹讓泰爾斯有個回家睡覺的地方。
儘管復興宮竭力封堵,但星湖公爵夜闖宮禁、與國王父子決裂的流言仍然不可避免地傳遍了王都。
對於那天王子殿下在復興宮裡發生了什麼,剩餘的星湖衛隊成員們既驚詫又疑惑(尤其在掌旗翼審問了他們六個小時,又匆匆撤退之後),從各處聽來的傳言又紛亂不堪,於是曾經“隨殿下上刀山下火海”的D.D、哥洛佛等人一下變成了香餑餑,到處被人追捧追問(“懂的自然懂,別的,咳咳,抱歉,我要爲王子保守秘密。”摸着屁股,一臉忍辱負重樣的D.D),除了馬廄裡不會說話的珍妮,就連新來的羅爾夫都被人遞了紙條。
但隨着流言傳出,風向改變是如此之快,閔迪思廳前一晚還是歌舞昇平高朋滿座,第二天就變成了永星城裡無人接近的真空禁地。
一向在附近殷勤值守,還熱心負擔起運輸職責的警戒官和巡邏隊,到了第三天也撤得乾乾淨淨,馬略斯不得不派遣某些空閒的衛隊人手(D.D對此憤憤不平)和僕役們每週出去採購物資以供生活,但就連閔迪思廳內的僕役們也有不少人因各種理由毀約辭職。
原本莊園外每天都熱熱鬧鬧的大道,大家巴着脖子都想看一眼王子的地方,現在門可羅雀。
第二天才接到消息,從城外趕回來的姬妮得知了(在巴拉德室外的)事情經過,遂趕到閔迪思廳大發雷霆,認爲泰爾斯的舉動既魯莽又衝動,自以爲是,跟他愚蠢的父親別無二致(聽到這裡,馬略斯匆忙遣散了大家)。
“我們只是談崩了。”泰爾斯只能一邊撫摸自己的新戒指,一邊微笑以對,並讓馬略斯遣人(D.D對此憤憤不平)送走一臉失望,難以置信的姬妮。
“你們騙得了其他人,但是騙不了我!”
宮廷女官離開時表情盛怒,泰爾斯唯有抱頭躲避:
“我會搞清楚的,無論我要撕開哪個孬種的嘴巴!”
據說那之後,復興宮的宮廷總管,昆廷男爵病休了整整兩週。
科恩回家後再也沒有消息傳來,直到孔穆託從警戒廳的熟人那裡打探得知:西城警戒廳的洛比克廳長聽聞了科恩的壯舉,盛怒之下讓他停職反省,結果科恩小聲提醒廳長自己本就在停職中,氣得廳長當場宣佈他復職,又在科恩喜笑顏開之際,將後者的崗位調到西城門的路政維護科也並不長久,因爲科恩在城門口用掃帚打破了一個外地貴族的頭,遂在路政維護科同事們的苦苦哀求和千恩萬謝中,被廳長再度停職。
王子的課業還在繼續,但基爾伯特因政務繁重,辭掉了授課的職責,泰爾斯爲此沉默良久,但懷亞倒是鬆了一口氣。
同時辭職的還有在王立學院裡任職的好幾位老師,昆廷男爵不得不全城張貼廣告招募學士,但依舊應者寥寥,最後還是德高望重的博納大學士親自出面,在學院裡“請”來了幾位自己的學生,來爲王子授課。
泰爾斯不知道外面的傳聞變得怎麼樣了,但對這些事情,他並不如何在意。
他知道,這一切都註定要發生。
而他有更緊要的任務。
以星湖公爵的名義,泰爾斯草草寫了一封信,甚至沒讀第二遍,就託人送進復興宮,公開寄給荒墟的法肯豪茲他抓住了那把劍,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事情,現在,輪到對方了。
西里爾大人的反應沒有令他失望。
法肯豪茲首先回信,自承過失:若非威廉姆斯男爵及時救援,西荒險些丟失王國重鎮。爲此,他請求王室增派常備軍到西部前線“指導防務”,他願意奉上部分稅收充作軍資,以守衛疆土,彌補罪過。
也不知道西荒公爵做了什麼,自他而始,一個月的時間,英魂堡的博茲多夫、翼堡的克洛瑪,許多西荒諸侯們先後上書請罪,不但對復興宮,在刃牙營地,威廉姆斯男爵逐步擴增的軍營裡,客人和禮物也絡繹不絕。
作爲迴應,凱瑟爾國王大度回信:忠貞體國,朕心甚慰。有錯則改,何罪之有?邊防要務,實當用心,新編軍隊,從速出發。
至於刃牙營地,據說不厭其煩的傳說之翼大手一揮:禮照收,人留下,押牢房,換贖金。
隨法肯豪茲的信一道過來的,還有西里爾大人指名送給泰爾斯公爵的一束優質馬車轡繩,上書“精工打造,質量上佳,經久耐用,力挽千鈞”。
據懷亞侍從官說,殿下很喜歡那束轡繩,珍而重之,甚至不讓他們存進庫房。
幾周後,後勤翼上報馬略斯,閔迪思廳的下水糞道被一截破破爛爛的繩狀物堵塞了,守望人不得不派人(D.D對此憤憤不平)努力了整整一個小時才疏通。
至於王室宴會上,拜拉爾與多伊爾家的債務糾紛,處理結果也很快出爐:
在西荒一方的全力配合下,貴族事務院與財稅廳、審判廳聯合重申此案,裁定多伊爾家族非法放貸與佔地,但是拜拉爾家族亦罪責難逃,審判官責令雙方各承損失,達成一個在彼此能力範圍內,都能接受的還款比例。
至於在宴會上大逆不道冒犯王室的安克·拜拉爾本人,則在被剝奪繼承權後押往白骨之牢,囚禁終生,泰爾斯只能附上信件,請從西荒公爵到傳說之翼等人多加關照(前者他很有信心,後者他乾脆直接放棄,只留了一句“看在瑞奇和鑰匙的面子上”)。
泰爾斯本來以爲這件事到此就告一段落了,但他顯然低估了事情的影響。
沒過幾周,閔迪思廳重新熱鬧起來來的客人不再是中央領附近的人,而是遍佈全國各地的外地封臣、官吏甚至支付得起路費的普通平民。
遇到委婉的還好,起碼知道先求通報或者先送請柬,再等迴應,但更多的人直愣愣地就闖了進來,帶着天塌了一般的沉重,在與星湖衛隊焦頭爛額的角力(D.D對此憤憤不平)中對着窗口大呼“我有一事,請王子靜聽”。
泰爾斯一開始還饒有興致,堅持每天見客,聆聽的事情從鄉紳地主“我家收租遇到個老賴”到某個騎士“殿下我要舉報我隔壁鄰居是個山賊我需要一支軍隊”乃至“殿下額看我閨女這畫像要得不有個老闆欠我們工資”不等,倒是讓他知曉了不少星辰各地的風俗民情,但漸漸地,從外地跑來找星湖公爵的人越來越多,泰爾斯發現自己根本忙不過來,只能托馬略斯替他(D.D對此憤憤不平)提前接待、篩選來賓,大部分來賓僅僅留下記錄,只擇事務重要的客人接見。
果然,小花花詹恩平易近人的那一套,不是所有人都玩得轉的啊。
面對這些形形色色的來賓,有的泰爾斯只需要微笑聽完就能行,至多讓馬略斯回上一封寫滿了勉勵的話語、他只需簽名蓋章就完的“公爵知悉”加上一些小禮物,對方往往就心滿意足地回去了,但有的問題確實茲事體大,需要泰爾斯再度進宮面對國王(大部分時候是他的一句“滾”)才能得到答案,即使不能解決。
但真正棘手的,反而是另一些想要趁機投誠加入公爵麾下的人,對這類人,馬略斯一概以“經費不足”或“人員滿編”爲由當場回絕,但另一些人即便是泰爾斯也難以拒絕。
“在下保羅·博茲多夫,來自英魂堡的黑獅家族。我相信我們在之前見過面了,各位。”
眼前的年輕貴族頭上綁着繃帶,揹着自己的行囊,木然鞠躬。
這是曾奉父親之命,領着黑獅步兵送泰爾斯從恩賜鎮回到永星城的保羅,他再次出現在王子麪前,一如既往地沉悶:
“我父親希望我加入您的衛隊,跟隨左右事實上,我能做您的掌旗官,他送您的那面旗幟在哪?”
面對黑獅伯爵把繼承人送過來,再明顯不過的意圖,泰爾斯表示很頭疼。
“哦,那面旗啊,”王子尷尬道,“對了,你的頭怎麼了?”
“抱歉,有架馬車想要超車,所以我按照老方式回敬了他,這在西荒很常見,”保羅摸着被打破的頭顱,面色不改,“偏偏在城門口,有個掃大街的多管閒事。”
泰爾斯推拒再三,只能無奈應承,托馬略斯給保羅在閔迪思廳裡找個位置(D.D自告奮勇,但哥洛佛最終被指派爲保羅的介紹人)。
但即便是閔迪思廳內部,問題也不小。
除了流言四起人心惶惶,馬略斯不得不召集了一次訓誡會之外,龍霄城舊部(“那羣假北方佬”D.D的口頭禪)和星湖衛隊(“那羣城裡人”小兵威羅的抱怨)的整合不如泰爾斯想象中順利:
懷亞是基爾伯特的兒子,他努力想要融入大家,奈何D.D的天賦不是人人皆有,諸人還是對他敬而遠之;羅爾夫的裝備和樣貌明顯寫着不好惹,前幾天裡一直被人誤以爲是性格高傲不願說話,差點跟佐內維德打起來;傑納德是行伍老兵,跟孔穆託似乎素有舊怨;威羅是在龍霄城待了好幾年的北境鄉兵,行止坐臥不拘小節,總讓衛隊衆人側目。
於是,爲了加快雙方人馬的熟悉,馬略斯決心從站崗值守開始,打散人手重新分組,就從泰爾斯的貼身侍衛開始。
而這是個餿主意。
D.D和懷亞的兩人組合令泰爾斯心累,一方面D.D知曉懷亞的身份,刻意跟他說話,字裡行間諂媚又好笑,偏偏懷亞一板一眼,覺得禮貌起見要有問必答。
兩人一來一回,形成的場景名爲聒噪。
“這麼說懷亞侍從官,您這六年裡都待在龍霄城,跟王子同吃同睡寸步不離?”
“不,多伊爾閣下,我偶爾會離崗,有時是殿下的任務,有時是正常放假。”
“哦,那您回家回得多嗎?”
“不多,多伊爾閣下,我說了,我與父親並不親近。”
“噢,唉,是不是我們年輕人都不喜歡跟父母親近……”
“我相信不是,我有朋友跟他們的父母關係不錯。”
“唉,我是從小有個後媽,而你母親呢?”
“她……去世了。”
“抱歉啊,我不是故意的……”
“沒關係,我理解。”
“那麼卡索伯爵就沒想再娶?”
正在聚精會神努力做習題的泰爾斯忍無可忍,怒拍桌子:
“你們能閉嘴嗎?”
懷亞和D.D齊齊立正。
“是,殿下!”
“對對不起啊殿下!”
於是兩人壓低聲音,用氣說話:
“噓所以,懷亞,你這個名字是誰起的?”
“額,殿下讓我們不要說話……我母親起的,她用她早夭的幼弟之名……”
“原來如此,難怪這麼好聽,誒,你是獨生子嗎?”
“我覺得我們最好還是不要說話了……是的,我母親生前倒是想要生二胎……”
泰爾斯氣得一頭暈厥在書本里。
哥洛佛不善言辭,羅爾夫乾脆不能說話,應該是非常安靜愜意的組合了,但出身街頭的兩人偏偏有個問題:
他們站在泰爾斯的身後,一左一右,總有不經意間和對方碰上眼神的時候,這時雙方均不肯示弱,於是一方的眼神變得凝重深沉,另一方就變得冷厲鋒利,然後這一方更加深沉凝重,而另一方越發鋒利冷厲,這邊變本加厲還以顏色,那邊寸步不退加倍奉還……
隨着時間流逝,兩人無聲對視,空氣裡就不知不覺殺機漸起,寒氣四溢。
氣氛不祥,且沉重。
每次泰爾斯從書本中回神擡起頭,都感覺自己正在兩把魔能槍中間,連呼吸都困難。
就像身處一場葬禮。
“你們能別瞪眼了嗎!”
殭屍和隨風之鬼齊齊冷哼一聲,移開目光,空氣恢復正常。
直到他們(不可避免地)下一次再對上眼。
被他們保護着的泰爾斯覺得好絕望。
懷亞和哥洛佛隨侍在泰爾斯身邊時,則是另一種情況。
侍從官自視爲王子最重要的親信,想要對哥洛佛示好,總是兩人不經意對視時,友善地對他點頭,面對熱情,不善交際的殭屍反倒不自然起來,後者往往尷尬地胡亂回個下巴,就扭過頭看向別處。這讓懷亞一時錯愕,以爲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於是他下一次就帶上點微笑,於是哥洛佛更無所適從,僵硬地扯扯嘴角,轉頭避讓。懷亞若認爲這是對方的積極迴應,就得到鼓勵繼續微笑,若認爲對方反應不佳,就會自我反省,下次更加友善熱情,於是哥洛佛越發尷尬,可他又不願開口……
於是泰爾斯用餘光瞥見的,往往是這樣的場景:
左邊,懷亞一時微笑,一時點頭,得到迴應後,偶爾失望沮喪,偶爾信心滿滿,總在努力想要跟對方做點眼神交流的路上。
右邊,站崗的哥洛佛以動用最少肢體的程度最大幅度地縮成一團,無力而痛苦地扭動着,避讓目光,硬擠微笑,像一個被一下下戳着臉蛋,卻無力反抗的小嬰兒。
“夠了!”
泰爾斯咬牙切齒,再度拍案而起:
“要調情去隔壁臥室!”
多伊爾和羅爾夫的值守組合則讓人一言難盡。
多伊爾性格開朗,自來熟過度,一如既往地努力跟羅爾夫說話,但他知道隨風之鬼無法開口,遂用心記下後者跟王子之間那些“有趣的手勢”,在王子身邊,面對面值守時,時不時露出神秘的微笑,冷不防丟給對方一個他自己也不曉得是啥鬼意思的手勢:
【吃飯】
羅爾夫翻個白眼,扭頭無視他。
D.D隱約知道哪裡錯了,但他毫不氣餒,唯有越挫越勇,擺出下一個手勢,還挑挑眉毛,示意自己說得對嗎:
【你?但是?】
羅爾夫有些生氣,但他知道此人性格,努力不加理睬。
D.D眨了眨眼,開始組合不同的手勢:
【幹?廁所?吃飯?】
羅爾夫下意識地咬牙切齒,回給他一個殺人的眼神。
但多伊爾得到激勵,越發興致勃勃:
【你?廁所,吃飯?】
羅爾夫的眼神幾乎冷得要把閔迪思廳結成冰。
多伊爾感覺自己摸對了門路:
【喜歡,廁所?】
羅爾夫的怒意幾乎要溢出面具之外。
D.D越發驚喜:
【喜歡,幹?】
羅爾夫死死捏拳,直到多伊爾興高采烈的最後幾個手勢:
【喜歡?幹?你?】
下一秒,看書入神的泰爾斯只覺一陣狂風颳過,一頓噼裡啪啦的爆響,隨風之鬼就跟D.D滾作一團,直到聞訊趕來的巴斯提亞或涅希把他們分開。
旁觀這一切的泰爾斯只覺得心情沉重,恍惚地把滿地的書頁撿起來。
在閔迪思廳的生活,在一潭死水暮氣深重和手忙腳亂雞飛狗跳間不斷來回,具體取決於今天碰到什麼問題,但基本上不會有中間值。
總之,在與國王定約之後的一段時間裡,外頭流言紛飛,永星城裡的勢力也紛紛站隊,而星湖公爵則獲得了罕見的自由,不再有來自更高一層的耳提面命,不再有走到哪裡都山呼海擁的大陣仗,不再有任何時候都必須一板一眼的規矩教條。
但每當泰爾斯望着窗外的落日,他知道,眼前一切都有代價。
西荒的事情告一段落,可是王國不會停止前進。
泰爾斯低頭看向手上的“盟約”。
王國不會忘記他,而復興宮更不會。
他是國王的劍與棋子。
他再度被揮舞,被移動……
只是時間問題。
但在那之前……
“我們沒錢了。”
泰爾斯優雅回頭,隨即大吃一驚:
“什麼?”
淡漠如故的馬略斯和一臉便秘樣的後勤官,德沃德·史陀站在他面前。
“您聽到我的話了。”
“我們此前的一應支出都由復興宮負責,我們只需要在月底把賬本交給昆廷男爵,”馬略斯木然道:“但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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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陀後勤官尷尬地舉了舉賬本。
泰爾斯回過神來:
“哦,對,我們……自負盈虧了。”
按照他跟國王談好的條件這是閔迪思廳與復興宮不睦的標誌之一。
也是他獨立自主的條件。
“等等,我們就沒有別的收入嗎?”
史陀後勤官一臉痛心,爲十指不沾陽春水,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公爵細心講解:
“有的,我們有王室衛隊的薪水,您也有星辰王子按照定例的生活給付,但是……”
“不夠。”馬略斯面無表情,直截了當。
“首先是您這幾個月裡的這麼多舉動,光是接待的茶水費就……而因爲閔迪思廳與許多城內部門包括市場官吏們的關係淡化,我們無端多了許多支出,哦,其中最重的,是宴會上那批……”
玻璃酒杯。
生無可戀的泰爾斯幫他把話說完在心裡。
“而我們還是分期還的債總共分……算了,您已經夠煩心了。”
史陀細細算賬:
“我們自負盈虧之後,沒法直接從復興宮的渠道里採購,支出又多了不少,您知道的,永星城的物價……”
泰爾斯知道晨星區和暮星區的物價,木然點頭:
永星居,大不易。
於是他眼珠一轉:
“等等,我聽D.D說,閔迪思廳裡有許多稀世珍寶,比如名畫……”
馬略斯皺起眉頭,看向身後一幅“胡狼”蘇美三世的畫像。
“就算你敢賣……”
“有誰敢買?”
泰爾斯的表情再度耷拉下去。
“那也許我們可以開放閔迪思廳的第一層,讓大家參觀,然後收門票,一人兩個銀幣?”
“又是哪兒來的餿主意?”
“嘿嘿,我從書上看來的,怎麼樣?”
“哪本書?也許我該把它上報給風紀廳……”
“額,在龍霄城,北地人的一本,講一個莊園裡的一大家子人過生活的故事……”
“那個,”史陀後勤官試探着道:
“事實上,您這些日子的不少客人身份不凡的那種都有意爲您投資,其中包括……”
“不。”泰爾斯和馬略斯此時倒是異口同聲,出奇一致。
王子和守望人對視了一眼。
看來,他和對方都心中有數,什麼事情可以做,什麼不能做。
事實上,即便泰爾斯做出如此離經叛道,可謂驚世駭俗的大逆之舉,令外界謠言遍地,但馬略斯依舊反應平平,不曾多問一句,照樣悶頭工作,還回頭把遭劫不久,人心離散的星湖衛隊重新整理得井井有條,繼續看顧閔迪思廳的日常起居。
好像泰爾斯只是去復興宮散了一圈步似的。
淡漠如故,麻木如常。
這讓泰爾斯對他很是感激。
嗯,要是他別把這態度用在對待我的命令上,就更好了。
“那或許您能跟陛下說一聲,讓昆廷男爵再把我們的支出給……”
“不。”泰爾斯果斷拒絕,比方纔更加斬釘截鐵。
“好吧,”史陀後勤官嘆了口氣,合上賬本,“那就只剩最後一個辦法了。”
泰爾斯和馬略斯齊齊扭頭,作聆聽狀。
“我們不能再留在永星城了這兒的物價,我們連衛隊下個月的薪水都已經預支取走了。”
不再留在永星城。
啊,遠離復興宮,遠離國王,遠離糟心的人和事,那敢情好,可是……
泰爾斯挑起眉毛:
“去哪兒?”
“當然是去您的封地,”史陀後勤官正色道,“按照神聖的星辰約法,公爵閣下,您可以在封地上行使您的天然權利抽稅收租。”
“封地?我還有可抽稅的封地?”
泰爾斯好笑道:
“哪裡?D.D的零花錢口袋嗎?”
馬略斯咳嗽了一聲。
“當然,別忘了,您可是星湖公爵。”
星湖公爵。
泰爾斯疑惑了一聲,有些詫異。
這不是個虛銜嗎?壯膽裝門面的那種?
“而您的封地就在……”
守望人嚴肅點頭,指了指牆上一副風景畫上的湖畔城堡:
“星湖堡。”
爲防有人不知道,還是說一聲,番外八發在老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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