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控?”
基爾伯特目光數變,但經驗豐富的他維持住了語氣的溫和平穩:
“恕我駑鈍,無法明白您的意思。”
泰爾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不,基爾伯特,”泰爾斯笑了笑:
“你是這宮廷裡最聰明的人,聰明得知道該何時駑鈍。”
走廊裡燈火幽幽,映得基爾伯特面沉如水。
“你知道得很清楚,從被你帶進閔迪思廳開始,我所擁有和成就的一切:無論是藉王子名義使北地大公耐心聽我說話,還是以利害關係讓龍霄城投鼠忌器,抑或是靠地位身份使一小撮人甘願被我使喚,包括我千辛萬苦阻止衝突、消弭戰禍、援助朋友……”
泰爾斯的笑容漸漸凝固:
“所有這些,究根結底都源自於他。”
基爾伯特一怔,欲言又止。
泰爾斯繼續道:
“更源自於他所代表的:王國、體制、傳統……一切的一切。”
“這就是爲什麼,面對努恩、查曼和詭影之盾,我皆夷然不懼,卻唯獨忌憚他,害怕他。”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因爲若沒有他,沒有他給我的這些……”
“我就只能打回原形,變回下城區的廢屋裡,那個孤獨弱小的乞兒。”
泰爾斯握緊拳頭。
他想起龍血一夜裡,在英靈宮的房間內,艾希達對他一針見血的質問。
“我就……”王子艱難地道:
“什麼都不是。”
什麼都不是。
“我知道,凱瑟爾陛下歷來強勢,”基爾伯特竭力找到插話的地方,安慰道:“他對您的要求過於嚴厲,這讓您疏遠他乃至害怕他……”
“嚴厲?”泰爾斯重複着這個詞,冷哼一聲,搖了搖頭。
“努恩王逼迫我,查曼王利用我,詭影之盾傷害我可他們都必須先舉起刀,訴諸最直接最粗暴的手段。”
“可只有他,唯獨他,他藉以掌控我的不是某一把刀,不是某個命令,不是某句威脅,甚至不是什麼直接明晰的上下等級,利益關係,權力鏈條。”
泰爾斯緩緩轉身,面對走廊裡燈光都照不到的陰影,言語苦澀:
“而是一個參天羅網。”
“名爲‘星辰王國’或者“這該死的世界”。”
基爾伯特一震,脫口而出:
“殿下!”
但泰爾斯猛地舉起手,止住老師要說的話。
“而他就在這個羅網的頂端,根本不需要說什麼、做什麼,甚至不需要現身,光是羅網本身的存在與重量,光是它四面八方密不透風的形制,就足夠壓得我低頭屈頸,步履蹣跚。”
泰爾斯神情恍惚:
“直到我被羅網裡的無數絲線,捆綁束縛成他,或者,它想要的樣子。”
“我明白!”
基爾伯特再也無法忍耐,焦急搶話:
“我明白,殿下!但是你們畢竟是父子,血緣相牽,你又是他的繼承人,立場一致,只要你們把矛盾和誤會解開”
“解開?”
泰爾斯擡高音量,回過頭來。
他望着外交大臣,嘴角泛出冷笑。
“基爾伯特,你是外交家,你能解開一個繩結,一個誤會,你能解開兩個人的仇怨,兩個團體的矛盾,你甚至能解開兩個大國的戰爭困局。”
“但是你要怎麼解開一個羅網?”
基爾伯特的眼神一凝。
“那個藥鋪老闆,他若和黑幫打好關係,也許可以少交點保護費,”泰爾斯向基爾伯特邁進一步,頗有些咄咄逼人:
“但是基爾伯特,回答我:他得怎麼擺脫那個羅網?那個他早已習慣便麻木不仁,那個片面強調人不可兼求自由與安全,必須放棄其一,從而合理化暴力、剝削與壓迫的殘酷羅網?”
寒風從縫隙間透入,冰冷刺骨。
基爾伯特沒有反應過來,他愣愣地看着泰爾斯,難以置信。
“那個好姑娘,也許能找個像我這樣所謂的好男人,從此幸福美滿,”泰爾斯死死瞪着自己的老師,不惜代價也要問出答案:
“可是卡索伯爵,回答我:她要怎麼跳出這個羅網?那個她早就看透卻無可奈何,那個女性被設計、規訓成只能依賴、臣服另一種人,只能拿裙子換麪包,否則就會受到懲罰寸步難行的不義羅網?”
走廊裡燈火疾閃,鬼影幢幢。
看着眼前這副模樣的王子,基爾伯特右手一抖,整個人不自覺地倚上手杖,呼吸急促。
“至於那個傷殘的狠角色,也許幫會的老朋友們能幫忙接濟他的生活,”泰爾斯咬緊牙齒,語氣不忿:
“然而外交大臣,請你回答我:他又該怎麼離開這個羅網?那個他久居其中而不聞其臭,那個不斷重複着強弱決定所得、落後就要捱打,邏輯上倒果爲因處處漏洞,卻甚少受到質疑的扭曲羅網?”
宮廷裡的石壁靜靜地聽着泰爾斯的質問,一如既往,沉默無言。
基爾伯特的胸膛起伏不定,他怔怔回望泰爾斯。
“回答我,尊敬的老師,回答我,”泰爾斯提高音量:
“用盡你歷史、政治、文法、哲學的一切知識和素養來回答我:這些羅網,你要怎麼解開?”
回聲在空曠陰暗的走廊裡傳揚開來,就像一顆微小的石子,投入無底無邊的漆黑深澗。
“殿下,”基爾伯特擔憂又焦急:
“我不明白,您在說的事情和我們”
但泰爾斯打斷了他。
“昨夜。”
王子緊緊盯着外交大臣:
“我,星湖公爵,泰爾斯王子,我明明站在閔迪思廳的最高處,卻依舊感覺自己無依無助,搖搖欲墜,卻連撤步退後扭頭放棄也不被允許。因爲屬於我的那個羅網,早已把我捆得結結實實,密不透風。”
聽見這句話,基爾伯特的表情黯淡下來。
“在那個羅網裡,我只能眼睜睜看着兩個活人在我面前爲了可笑的緣由廝殺至死,束手無策地坐視我的部下犧牲送命,僅僅因爲這符合‘我’的立場,符合王國的利益,符合最好的結局。”
宴會上的那一幕閃過泰爾斯的眼前:
“而我只要稍作反抗發力撕扯,就像昨夜那樣,訴諸我的人性而非利益,在離經叛道的邊緣試探,就會立刻招來這個羅網從上到下毫不留情的懲罰反制,或逼我低頭俯首,做回乖乖王子,或將我徹底清除,變成歷史傳說。”
傳說與王座。
傳說,或王座。
那就是他的全部選擇。
“基爾伯特,你能感受到嗎?”
泰爾斯心中苦澀:
“你能感受到這些,我們的生活裡無跡可尋卻無處不在,偏偏絕望壓抑到讓人無法呼吸的羅網嗎?”
“它是如此不可抵擋又難以覺察,以至於連我所見過的最堅強最聰明最通透的人,都會不知不覺潛移默化,變成它最忠實乖巧的奴隸。”
基爾伯特不言不語,陷入苦澀的沉思。
“這,基爾伯特,纔是一直以來讓我恐懼的東西。”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退後兩步,用力搓揉着自己的額側。
“一如詹恩所言:我回到了星辰,得到的卻不止是王國的廕庇。”
“更是王座的陰影。”
兩人陷入沉默。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之後,基爾伯特這才長長地嘆出一口氣,眼角皺紋明顯。
“我明白,泰爾斯。”
他小心翼翼,就像在安慰受傷的小獸:
“我明白,星辰王子不是一個容易的頭銜,星湖公爵和王位繼承人同樣如此,您不僅僅要負擔您自己的人生,更要揹負整個王國的未來,但您已經做得很好了……”
“我也知道,我們的王國很複雜,它不是完美的,而是缺憾的,甚至某些時候是惡劣的,我們只能竭盡所能,最大限度地去彌補和修正它。”
“而這正需要您的智慧,但在那之前,您得手握大權,身居高位,纔有資格和條件去談解決……”
泰爾斯抿緊嘴脣,搖了搖頭。
不。
他不明白。
就像其他人。
基爾伯特帶着希冀的話語還在繼續:
“但我發誓,以我的名譽和責任發誓,我會竭盡全力,今天的事情不會再發生,我會建言陛下,而他會給你更多時間,更多的自由和餘地,更多的……”
“我見過了,基爾伯特。”泰爾斯發聲低沉,打斷對方。
“我看見御前會議上,你是如何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在國王和首相,在財政與軍事,在溫和和激進,在人性和利益之間取得平衡。”
基爾伯特一怔。
泰爾斯諷刺一笑:
“即使身爲擁王黨人,你也不贊同國王,至少不認可他做事的方法和手段激進,霸道,不近人情,激起怨聲載道,全無當年米迪爾王子的舉重若輕。”
基爾伯特面色微緊:
“不,殿下,您這是強事臆測……”
泰爾斯搖了搖頭,卻目光堅定:
“可你無能爲力。”
“因爲你,基爾伯特·卡索,《要塞和約》的締造者,曾孤身北上,逼退十萬虎狼之師的西陸狡狐,因爲你跟我一樣,也身在這個參天羅網裡,受其掌控,而無力反抗。”
外交大臣愣住了。
“光是保證自己在御前會議的坐席,光是保護自己不在偏歧的天平上摔落,光是維持着自己不被它傾軋同化,你就已用盡了畢生智慧,全身氣力。”
泰爾斯盯着他,伸出雙手,扣緊基爾伯特的雙肩:
“更無多一分餘力,留給自己,留給曾經的理想和抱負。”
基爾伯特眉心微顫。
泰爾斯慢慢地攥緊手掌,咬牙道:
“所以當六年前,你第一次發現了我,發現了星辰國王也可能有另一個人選時,才激動不已如獲至寶,苦心孤詣甘爲臣佐,前前後後,爲我做了那麼多的事。”
“因爲你指望着我終有一日……”
“取他而代之。”
那一刻,基爾伯特猛地擡頭,眼中震驚無以復加!
泰爾斯露出笑容:
“不是麼?”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續了整整三秒。
下一刻,基爾伯特反應過來,一驚之下本能後退,擺脫了泰爾斯的手掌。
泰爾斯凝望着他,平舉雙手,掌中卻唯有虛空。
基爾伯特驚詫地望着眼前的學生,像是再也不認識這個少年。
“你該高興,老師。”
“因爲我會的,”泰爾斯收起心中失落,低頭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上面的傷疤越發明顯:
“就從現在開始。”
基爾伯特倏然變色。
“殿,殿下?”
他意識到什麼,趕緊上前,重新攬住泰爾斯的一側肩膀:
“您在說什麼,您要做什麼?”
泰爾斯笑了。
“基爾伯特,你知道爲什麼在行此大逆不道之舉後,我還能安然無恙地走出來嗎?”
“你知道,關於我們所身處的這個羅網,最有趣的一點是什麼嗎?”
面對着基爾伯特震驚的眼神,感受着肩膀上的沉重,泰爾斯看向身後,看向通向巴拉德室的黑暗走廊。
“那就是:在這個國度裡,被羅網束縛得更緊更深更重,更無力自拔的人,並不是我,也不是你。”
少年笑容依舊,目光深寒:
“而另有其人。”
“我怎麼相信你?”
巴拉德室中,凱瑟爾王重新開始進食,他的聲音淡淡響起,少了幾分鋒芒,卻更多一絲冷酷:
“我怎麼知道你所言爲真?”
議事桌對面,泰爾斯面無表情,靜靜地聽着對方步步遞進的話:
“我怎麼知道,你是真要爲我所用,而非暗中壯大自身,累積名望,聚集支持?”
“我怎麼知道,此舉不是養虎爲患,讓你成爲前所未的威脅?”
“我怎麼知道,你不會亂中得利,趁勢而起,最終反戈一擊……”
下一秒,凱瑟爾王話語生寒,殺機驟現:
“取我而代之?”
在這一瞬,促狹的密室似乎更加窄小,再無餘地以供騰挪。
泰爾斯冷笑一聲,只覺得無比荒謬: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還擔心這個?”
國王用叉子挑起一塊肉,眯起眼睛:
“你能欺騙法肯豪茲那樣的諸侯,自然也能欺騙我。”
“而你要如何取信我,保證你會履行職責,成爲我最鋒利的長劍,最忠實的棋子,最信任的王牌?”
泰爾斯沉默了一會兒。
在這一刻,他終於發現,自己與凱瑟爾王坐在同一個房間裡。
就像他在秘科裡,曾拿來威脅黑先知的話一樣。
他單獨面對着鐵腕王。
面對面。
王對王。
璨星對璨星。
爲了這一刻,他犧牲了多少?
又將失去多少?
最終,少年深吸一口氣,目光直逼國王:
“首先,不管我居心如何,事實勝於雄辯,過程和現實騙不得人,你的權力和利益,將在我們的合作裡切實可見地擴張增長。”
“比如這次,我將說動西荒諸侯削兵繳稅,以支持常備軍擴編。”
凱瑟爾王沒有回答但跟他交鋒多次的泰爾斯漸漸摸清楚,這就是對方最好的回答。
“其次,如果你擔心我一條道走到黑,真真正正跟不臣者沆瀣一氣,變節投敵……”
泰爾斯語氣平穩,娓娓道來:
“我相信,你知道我是爲了什麼纔給出這個提案,才踏上這條路的。”
“與你兵戎相見,流血相爭,以至於王國盡毀,犧牲無數,那與我的初衷相悖,是我最不願意見到的局面。”
凱瑟爾王哼了一聲,不辨情緒。
“其三,如你所說,我走這一步,是有代價的。”
泰爾斯目光不移:
“如果我還想回到復興宮,走進視我爲敵的擁王黨大本營,還想安全、和平、優雅、不流血不殺人地戴上王冠繼承王位,還想保證我的首級在我自己的肩膀上,那就得指望你在最後時刻的背書和承認唯有跟國王一起謝幕,我才能不被臺下的觀衆砸雞蛋。”
這一次,凱瑟爾王微微蹙眉,沉默良久。
“但如果,你不是在明面上變節背叛,塗炭生靈,”鐵腕王目光一轉:
“而是效法你最親愛的北方朋友,暗中謀算,猝然一擊?”
他的北方朋友。
想起倫巴的那把舊劍,以及努恩王滾落地面的人頭,泰爾斯皺起眉頭。
“經驗豐富如你,也怕刺客?”泰爾斯不無諷刺地道。
凱瑟爾王的刀叉在空中一滯。
“你知道,約德爾不在了,”國王重新開始進食,嗓音一如既往,似乎毫不在意:“現在要取我的首級……”
“還來得及”
約德爾不在了。
泰爾斯心中一沉。
“改日吧。”
王子看着眼前早已冷掉的餐食,淡淡道:
“這湯匙……不稱手。”
凱瑟爾王同樣冷笑一聲。
“即使你此刻真是豬油蒙了心,真心誠意要這麼做……”
國王緩緩道:
“可你又能怎麼保證,日後一旦局勢生變,時過境遷,而你依舊能恪守承諾,牢記約定,爲我披荊斬棘,懲奸除惡?”
披荊斬棘,懲奸除惡。
泰爾斯在心中冷笑。
“不知道。”
少年毫不示弱,果斷回擊:
“我無法擔保尚未發生的事,也不想說什麼不改初心的漂亮話。”
凱瑟爾王皺起眉頭。
直到泰爾斯話鋒一變:
“但這取決於你。”
國王目光一動:“什麼?”
“跟我一樣,你走這一步,也是有代價的。”
泰爾斯身體前傾,語帶威脅:
“如果你不想某一天被我厭棄背叛,不想某天被迫發動內戰,討伐逆子,不想我使盡渾身解數,發動王國羣雄來對抗你。”
“那你最好跟我一起登臺,配合演出,共同謝幕。”
凱瑟爾王靜靜地聽着。
“別做舞臺戲霸,也別偷工減料,更別篡改劇本,乃至另懷居心陷害傾軋。”
“只要你不搶先下車,我便會安安分分,爲你披荊斬棘。正如我不中途反悔,你纔會遵守規則,在終點予我王位。”
國王眉心一動:“你想說的是……”
“政治的精髓,是利益的捆綁。”
泰爾斯冷冷道:
“我想我們都承認,這場合作只是各取所需,註定不會一帆風順,親愛精誠。”
下一秒,泰爾斯目光一寒,語氣嚴厲:“但我們更瞭解對方的秉性:無論誰先反悔背叛,無論誰先動手翻臉……”
“另一方,都能讓他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
打量着泰爾斯的表情,國王的嘴角慢慢勾起。
“這架戰車上,我們綁在了一塊兒。”
泰爾斯肯定道:
“我們自己,就是彼此的擔保。”
這一次,巴拉德室安靜了很久。
就在泰爾斯以爲不滅燈都要熄滅的時候,國王厚重的嗓音終於響起:
“不夠。”
泰爾斯眉心一動。
長桌對面,鐵腕王推走餐盤和刀叉。
“你想成爲國王之敵?”
第一次,一向以冷厲示人的凱瑟爾·璨星擡起頭,對少年露出一個後者從來沒有見過的,明亮、淡然,甚至還帶着幾分戲謔的笑容:
“空口無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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