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恩·凱文迪爾。
那個瞬間,達戈裡僵住了。
玻璃的另一頭,泰爾斯同樣表情一動。
“爲,爲什麼?”酒商下意識地問。
“你知道爲什麼。”拉斐爾笑容不減。
達戈裡坐直身子,忐忑地道:
“這,這位小兄弟,你……你說你爲王國服務?”
“到底是哪個部門?”
拉斐爾點點頭,越發饒有興趣:
“真奇怪,你不怕敲骨吸髓的財稅廳,也不怕凶神惡煞的警戒廳,更不怕地位超然的審判廳。”
“唯獨在聽見一個外地大貴族的名字時,失態至此。”
達戈裡一顫。
他明白了什麼,緊張地四處張望:
“這裡根本不是任何一個警戒廳,對吧?”
“你到底爲誰做事?”
拉斐爾輕哼一聲:
“噢,也許你是怕鳶尾花公爵會知道,達戈裡·摩斯,這個得他幫助受他恩惠更領他使命,爲他代理中央領酒業生意的得力商人,居然瞞着他中飽私囊,吃了這麼久的鉅額回扣,在別處經營了這麼多私人產業……”
泰爾斯看見,拉斐爾每說一個詞,達戈裡就抖一下。
拉斐爾隨和一笑:
“而他居然還敢說生意失敗,回頭去跟公爵哭窮?”
達戈裡的呼吸開始加速,他使勁嚥了咽喉嚨:
“聽着,這位小哥哥,我們之間一定有什麼誤會,你說的事兒我一件都聽不懂……”
拉斐爾抱起文件,離開座位,一副要收工走人的樣子:
“別擔心,我們等會兒就安排馬車,大張旗鼓人盡皆知地送你回家,以感謝你的合作跟坦白——就在這些證據被送到翡翠城,送到詹恩公爵手上之後。”
達戈裡呆住了,臉上方纔的神氣和自信蕩然無存。
“你……不能……”他想說點什麼,卻張口結舌。
拉斐爾側過頭,邪氣一笑,投下最後一根稻草:
“畢竟,你知道,王國秘科,是不能非法刑訊的嘛。”
那一秒,達戈裡狠狠一抖!
“什麼,你說你們是王,王什麼科?”酒商呆呆地問。
荒骨人只是笑笑,隨即轉身離開。
“等一下!”
“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也許是最後一句話威力太大,達戈裡撲下椅子,驚慌失措地從地上爬起來,話裡帶着哭腔:
“今天有一大筆資金週轉回來,我保證,那些被欠薪和欠款的人很快就能收到款子,還有大筆富餘,我想全部捐獻給小哥你個人,或者你們的部門,支持工作……你們能不能,就當我沒來過這裡……”
但拉斐爾笑容邪惡,不爲所動:
“別擔心,你跟凱薩琳老大很熟對不對,當你出去之後,血瓶幫一定會好好招待你?”
“或者我聽說,翡翠城的慣例是開一艘船,帶人出海,無論在公海上發生了什麼,都與王國法律無關……”
他眯眼笑笑:
“我們想管也管不到呢。”
似乎拉斐爾每說一個詞,達戈裡都能想起什麼。
結果就是他的哭腔越來越重,目光越發驚恐:
“不,不,不,求求你,你這……你這等於是殺了我……我,我也是王國的公民,你們不能見死不救……”
拉斐爾反應過來,歉疚地笑笑:
“哪裡,鳶尾花公爵那麼胸懷大度,平易近人,也許他不會在意?”
“畢竟,你有那麼大一家子,也得養家嘛。”
養家。
達戈裡一個哆嗦,他呆滯在原地,愣愣地望着拉斐爾。
拉斐爾笑容如故,愉快地回望他,耐心等待迴應。
過了整整十秒鐘之後。
“該死。”
終於,在拉斐爾的目光下,達戈裡承受不住重壓,軟倒在地上:
“好吧,好吧,無論你要什麼,我,我什麼都給你。”
他徹底崩潰,真真正正地涕泗橫流,泣不成聲:
“只要,只要別告訴公爵……我,我……我只想在退休前撈一筆……我的家人……”
拉斐爾笑了,笑得很開心。
“歡迎來到王國秘科,摩斯先生。”
他滿意地俯下身去,扶起顫抖不穩的達戈裡:
“要知道,現在,我們也是‘一家人’了嘛。”
達戈裡呆怔地看着眼前的年輕人,手腳不斷顫抖,臉上只剩麻木。
房間的另一端,泰爾斯嫌惡地回過頭來:
“這就是你們招募人手,籠絡人心的方式?”
輪椅上的黑先知輕聲一笑:
“我知道,您看不起這種手段。”
“我不是看不起,只是……”王子搖搖頭,不適地道:
“這讓我想起詭影之盾。”
“這就對了。”莫拉特輕嗤道:
“因爲這就是我們的分工:我們待在黑暗裡,負責幹髒活兒,您站在陽光下,負責譴責髒活兒。”
“合作愉快。”
泰爾斯瞥了黑先知一眼,眉頭越來越緊。
玻璃的另一頭,拉斐爾終於安撫住了崩潰投降的達戈裡,重新把他安排到椅子上。
“現在,您能回答我的問題了嗎?”
達戈裡雙眼通紅,正拿着一張手帕抹着鼻血的他,愣愣地擡起頭來:
“什麼,什麼問題?”
拉斐爾耐心地重複道:
“爲什麼,爲什麼王國未來的酒業沒有前途?”
興許是被這十幾分鍾裡的經歷嚇到了,達戈裡愣了一會兒,這才反應過來。
“對,對,”酒商悻悻地回答道:
“雖然之前一直只是流言,但是昨晚確認了……”
“現在,全國的酒商們應該都傳遍了。”
拉斐爾眼神微動:
“怎麼了?”
剛剛經歷了人生劇變的達戈裡扁了扁嘴,不情不願地道:
“那個王子。”
聽見自己的消息,泰爾斯頓時一愣。
只見達戈裡悶悶地道:
“我們英明的泰爾斯王子,星湖公爵閣下不喜歡酒。”
“昨天的宴會,我家釀的酒就放在他的桌子上,他一滴都沒動。”
“哪怕一滴。”
那個瞬間,泰爾斯只覺耳邊一振,嗡嗡作響。
達戈裡恨恨道:
“就連祝酒的時候,他都是做做樣子,故意灑掉不喝。”
拉斐爾嗯哼一聲:
“或許是你家的酒不合口味?”
“哈,王子不喜歡喝酒,或者酒不合他口味,這又有什麼區別呢?”
被拉斐爾毀滅性地敲開了心理防線之後,打開話頭的達戈裡倒是滔滔不絕,頗有些破罐破摔自暴自棄的味道。
“而且非但他不喝酒。”
酒商不爽地道:
“他還不喜歡別人喝酒。”
泰爾斯驚疑擡頭。
拉斐爾也皺起眉頭:
“真的?”
達戈裡哈哈一聲,滿面諷刺:
“昨天的王室宴會,我雖然沒去,但我有個朋友去了,他親眼看到了:在挾持人質的意外發生前,有個貴族姑娘,長得很漂亮家世也很好那種,她去邀王子跳舞。”
“結果呢,就因爲跟王子攀談前喝了兩杯酒,她被殿下當衆怒斥,哭花了臉回來的。”
拉斐爾依舊質疑道:
“你……確定?”
“名媛的圈子裡都傳遍了!”
達戈裡呸了一聲:
“殿下拒絕了每一個喝過酒的姑娘,就連自己的姑姑多喝了幾杯酒,他也不留情面,把她提前趕出了宴會!”
“還有一個僕役作證:散席後,殿下跟詹恩公爵單獨交談時,喝的也都是清水!”
拉斐爾沉吟一陣:
“就這樣?就憑昨晚宴會發生的瑣事?”
“也許這只是你找來的藉口,爲你生意失敗後賴賬跑路,連累幾百個家庭的行爲掩護……”
達戈裡不忿地打斷他:
“我說了我只是出國度假……聽着,王子討厭酒,這事兒早有端倪,不止昨晚。”
“怎麼說?”
達戈裡輕哼一聲:
“首先,是黑沙領來的北地商人,他們有傳言:泰爾斯王子和埃克斯特的現任國王就是因爲一杯酒而交惡,彼此厭憎。”
“我不知道王子在北邊咋樣,但是他回到星辰也表現得很明顯:深居簡出,生活樸素,不近酒色。”
達戈裡舉起手指,煞有介事:
“在刃牙營地,西荒的同行們準備了一壺上好的名酒,買通了傳說之翼的士兵,準備獻給他,順便做做廣告,結果王子很不給面子,直接看都不看就給砸地上了!”
“要知道,那可是王國繼承人。”
“傳言就在那時候開始了。”
達戈裡憤憤不平地呼出一口氣:
“而我剛剛聽說了今早的事情,一個負責守衛閔迪思廳的璨星私兵的消息:泰爾斯王子的兩個貼身侍衛——王室衛隊,正兒八經的璨星七侍出身——昨晚多喝了幾杯酒,因此誤了事,鬧出挾持人質的意外。”
“於是王子下令鞭打他們,就在閔迪思廳裡,打得死去活來,據說他還親自數鞭數。”
拉斐爾認真地聽着,餘光瞥向單向玻璃。
達戈裡頹然後仰:
“這下好了,很快整個星辰上下都會知道了,未來的國王不喜歡喝酒,也不喜歡喝酒的人。”
“該死的王子。”
拉斐爾咳嗽一聲:
“也許是你反應過度了,王子不喜飲酒沒那麼大的影響……”
“哦!他是王子!未來國王!”
心情不就不佳,達戈裡不耐煩地打斷荒骨人:
“他做的所有事情,一分一毫,一點一滴,都有超級超級,巨大巨大的影響,好麼!”
拉斐爾沒有說話。
單向玻璃的另一側更是陷入死寂。
“聽着,小哥哥,你還年輕,但我見過,我知道……”
達戈裡抓着手帕,抹了抹鼻子:
“這也許不會那麼快,但隨着時間發展……”
“王都上流圈子會漸漸形成這樣的風氣:爲了討好王子接近公爵,首先,是一部分人開始少喝酒,然後大家跟風少喝酒,接着有名望的人提倡不喝酒,再擴大到整個永星城的風氣都催促大家別喝酒,直到王國正式出臺法律,限酒禁酒……”
拉斐爾半信半疑:
“不會太誇張了些嗎?”
達戈裡搖搖頭:
“好吧,也許我是渲染了點,但是哥們兒,你也是公家的人。”
“上有所好,下必加碼。”
“你沒聽說嗎?復興宮裡掉個杯子,王國境內就掉個頭顱。”
酒商瞥着拉斐爾,諷刺一笑:
“而你知道,泰爾斯王子在宴會上摔了不少杯子嗎?哈哈哈哈……”
他的笑聲不滿而淒涼,漸漸漸弱。
“國王對某類人嗤之以鼻,到了下面,人們就會把他們趕盡殺絕。”
“公爵對某樣東西多看兩眼,下到民間,它就價格連城還有價無市。”
“人們把大人物某句酒後的腦殘廢話奉爲至理名言,刻苦解讀,院校學究甚至爲此出資,立項鑽研……”
“或者哪位大貴族,某次散步忘了穿外褲,都會被奉爲新式風雅,時尚潮流,引人頂禮膜拜,爭相模仿……”
達戈裡不無憤恨地道:
“這樣的情況還少麼?”
酒商嘆了一口氣:
“權力就是釣鉤,釣着所有人向它靠近,只爲一點可憐的餌食。”
“不然你以爲我是怎麼發財的?”
審訊室裡沉默了一陣子。
“所以你關停酒莊,是深思熟慮的結果。”拉斐爾淡淡道。
達戈裡點點頭。
“你以爲是我想關張嗎?相信我,如果我不現在就止損退場,幾個月之後,當王子不喜歡酒的傳言徹底傳開,我的生意報表只會更難看,我在翡翠城的金主會更不高興。”
“而我不是第一個知道的人:市場的鼻子比我還靈,金幣只跟着權力走。”
他撅了噘嘴:
“光是昨天晚上,宴會過後,足足六個貴族買家就把下個月的單子退了,他們說自家釀的酒就夠用了。”
“今天早上還有十家……”
達戈裡的眼神迷茫起來:
“我原本還以爲,王子歸國,王室宴會召開之後,沉寂了十幾年的王都會多上不少宴飲場合,對酒水,尤其是對我們這種奢侈宴飲酒的需求,肯定大幅上升。”
“所以我擴大了合夥人的範圍,多盤下了好幾個酒莊,準備增產,爲此借了不少錢……”
他冷哼一聲,抹掉最後一點鼻血,把手帕扔上桌面。
“現在,現在我只能提前止損。”
“至少在短期內,大大小小的王都宴會,我都不會再有可觀的訂單了。”
拉斐爾沉默了一會兒,這才接話道:
“照你的說法,你只是根據傳言最先行動的人,在你這一行,還會有更多人遭殃,更多人失業?”
達戈裡怪哼一聲,似哭似笑。
“我能有什麼辦法?”
“我也很絕望啊!”
他情緒低落:
“但害得酒商們信心盡失,酒業前途蕭條,害得我手下那些工人統統吃土的人到底是誰?”
“有本事別找我,去找我們那位向全世界說‘我討厭酒’的泰爾斯殿下啊!”
摩斯頹然垮坐在椅子上,第二次嘟囔道:
“該死的貴族。”
“該死的王子。”
審訊室重回安靜。
拉斐爾嘆了口氣:
“很好,謝謝您的意見,我會確保他知道的。”
“確保他知……”
很快,沉浸在頹廢中的摩斯意識到了什麼。
“不不不,我#&%¥&……”
恍然大悟的酒商臉色大變:
“剛剛那句可千萬別記下來……落日知曉,我全家可是忠心耿耿,全心全意擁護璨星王室!”
他努力揮舞雙手,試圖向拉斐爾辯解。
但拉斐爾只是朝單向玻璃看了一眼,就揮揮手,讓人把摩斯帶下去。
“真的,我媽媽能作證!我從出生的時候起就是泰爾斯殿下的忠實擁護者……”
“我們不是自己人了嗎,你不能這樣坑我!”
酒商的話語慢慢遠去,餘音不絕於耳:
“那啥,願星湖公爵身體健康,早日加冕爲王……”
“誒不對,千萬別誤會,我也是很擁護凱瑟爾陛下的!我真心祝願鐵腕王長命百歲,永治星辰……”
審訊室的門關上,達戈裡的聲音徹底消失,拉斐爾長出一口氣,看向單向玻璃。
玻璃的這一側,黑先知饒有興致地看着王子。
而整整幾分鐘的時間裡,泰爾斯只是默默地出神發怔。
半晌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