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迪思廳,下午,公爵的書房。
“你不知道自己爲何在這裡,是麼?”
聽見問話,書房裡的泰爾斯擡起頭來,帶着淡淡的疑惑看向眼前。
那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婦人,她隨和地坐在對面,面貌滄桑卻氣質典雅,隨侍在她身後的修女不過十六七歲,佩戴面紗,站姿嚴謹。
她們兩人袍子上的落日徽記映出暗金色的反光,居然格外貼合閔迪思廳兼具古典與新潮的內飾風格。
唯一不對的是,基爾伯特正端坐在房間另一側,面色不善地望着泰爾斯的客人。
就在剛剛,當馬略斯面無表情地,把這位落日神殿派遣的授課老師領進書房後,基爾伯特就在後腳急匆匆地趕來,望着老婦人的眼神充滿訝異和警惕。
“我知道,這是神學課。”
泰爾斯對基爾伯特送去一個詢問的眼神,試探着稱呼眼前婦人的頭銜:
“梅根……祭祀?”
老婦人梅根卻搖了搖頭,依舊面帶微笑。
“不,你不知道。”
梅根笑着指了指頭頂,笑容隨和,卻眼神恭敬。
“你以爲你在這裡只是出於授課的安排和傳統的需要,但事實上,無論你坐在這裡,抑或我來到此地,這都是神的旨意。”
祭祀女士的聲音帶着特有的神秘感。
神的旨意?
出於禮貌,泰爾斯勉強一笑。
好吧,好吧。
幾天來,少年一直好奇他的神學老師會是什麼樣子,畢竟他從小到大直接接觸過的神職人員少之又少:乞兒時代碰過的冥夜司役熱情過人神經兮兮,落日修士悲憫虔誠氣場十足,而在北地的皓月祭祀們則清冷難近,拒人千里。
但現在看來……王子的神學課上,似乎也沒有意外。
泰爾斯在心底裡輕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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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祀的話還在繼續:
“落日見證,我們的命運,早已在冥冥中相牽。”
言罷,梅根臉色一白,隨即低下頭,在手帕裡劇烈地咳嗽起來。
“妮婭……”梅根面露痛苦。
泰爾斯微微一驚,但侍立在祭祀身後的年輕修女似乎早有準備,神色沉靜的她立刻熟練地掏出一個盒子,取出幾粒藥丸,侍候着年長的梅根就水服下,舒緩着她的急咳。
泰爾斯跟基爾伯特對視一眼。
十幾秒後,梅根的咳嗽才漸漸平息。
“抱歉,落日要我經受病痛的考驗,以洗滌出更好的自我。”
她收起手帕,帶着歉意對泰爾斯道:
“這本是女神的仁慈恩賜,無可厚非,卻是連累你一起受罪了。”
女神的仁慈恩賜?
泰爾斯只能禮貌地笑笑,搖頭表示沒關係:
“只要您健康就……”
但不等公爵多說幾個字,完全從咳嗽中回覆過來的梅根就閉上眼睛,表情感激地輕舒手指,做了幾個快得看不清的祈禱式,口中唸唸有詞。
“我之謹戒,落日知曉。”
連帶着戴面紗的年輕修女,也在手忙腳亂地收起藥盒後跟着做祈禱式,看上去很是虔誠。
神棍。
被賭上話頭的泰爾斯心有訕訕,默默給出這個評價。
泰爾斯心有慼慼地望了一下遠處的基爾伯特,企望從他那裡收穫一些認同感,但基爾伯特依舊只是面色凝重地望着前來授課的老女祭祀。
這可不多見。
做完祈禱式的梅根注意到了泰爾斯的眼神,便回頭看向基爾伯特。
“您不準備離開麼,卡索伯爵?”
年長的祭祀面帶微笑,語氣隨和,不知道的人恐怕會以爲兩人是多年知交。
直到基爾伯特輕哼一聲。
“按照之前與教會的通信,”卡索伯爵的迴應不怎麼客氣:
“王子的授課老師應是宣教部的斯蒂利亞尼德斯副主教,他是我多年的朋友,學識淵博,信仰誠摯,很適合爲學生解惑開道。”
梅根聞言知意,不以爲忤:
“但來的卻是我?”
基爾伯特眯起眼睛:
“據我所知,落日神殿內,祭祀與宣教兩部互不統屬:大主祭統領前者,接引神諭,聆聽神旨,大主教則領導後者,處理俗務,管理教會。”
基爾伯特的語氣頗不客氣,讓泰爾斯也皺起眉頭:
“從什麼時候起,神聖的李希雅大主祭,也對爲貴族授課這種宣教部的世俗事務感興趣了?你們教會內,澤農大主教他知曉嗎?”
祭祀和宣教兩部,互不統屬?
泰爾斯突然發現,作爲神的僕人,落日神殿似乎也沒那麼簡單。
然而梅根依舊笑容如故,輕輕吐出幾個字:
“陛下知曉。”
那一刻,基爾伯特和泰爾斯的面色齊齊一變。
只見梅根祭祀維持着不知是禮貌還是虔誠的笑容,閃動手指再做了一個祈禱式:
“落日意旨從來神秘,乍看出乎意料,細究卻必有道理。”
“希望伯爵你不要介意。”
她身後的修女連忙跟上祈禱式,與祭祀保持一致。
基爾伯特抽了抽嘴巴,像是很不習慣這樣吃癟。
只見前外交大臣悶悶地抿了幾秒嘴,這才悻悻地道:
“我會向復興宮求證的,嗯,也許還附上我的一點建言。”
梅根祭祀釋放了一個“歡迎”或者“請便”的笑容。
泰爾斯也皺起了眉頭。
基爾伯特哼了一聲,卻沒有要走的意思:
“那我想,寬容的落日女神,一定也不會介意我在此臨時旁聽殿下的課程,分享神恩?”
“麗芙·梅根祭祀?”
梅根祭祀只是彎了彎嘴角,未置可否。
她僅稍稍一停,便不再理會基爾伯特,而是正面朝向書桌後的泰爾斯。
“所以,關於神,泰爾斯,”年長的女祭祀溫言道:
“你瞭解多少?”
那一瞬間,泰爾斯的記憶一個激靈。
一個久違的悅耳嗓音在他的腦海裡響起,把他帶回過往。
【當你想起神靈,首先會想起什麼?】
泰爾斯恍惚了一下。
“是殿下,泰爾斯殿下。”
基爾伯特帶着敵意的不滿抗議把泰爾斯拉回現實,只見卡索伯爵不快地對梅根祭祀道:
“請用尊稱。”
梅根則不以爲意地笑笑:“當然。”
但女祭祀的眼神卻直勾勾地盯向泰爾斯,等他回話。
關於神……
少年嚥了咽喉嚨,確認自己不是在龍霄城的某家棋牌室,這才悻悻地道:
“額,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有個人叫——有個神,叫‘明神’。”
梅根面色不變,安靜地等他繼續。
泰爾斯努力回憶着過去六年所知曉的常識,無論那來自小滑頭津津有味的嘮叨還是《明神聖敕》裡枯燥的古文:
“至高明神創造了世界:砰地一聲,天地分離,太陽獄河遙遙相對,在它們的夾縫之中,萬物生靈逐漸成型。”
但隨着他的精力被回憶分散,王子的語氣也越來越隨意:
“然後,然後明神就下班了——我是說,休息了——最早的諸神開始接班,我所記得的好像有皓月、冥夜、羣山、牧海、漠神、豐收、悽風……”
泰爾斯撓了撓頭:
“當然,來頭最大的還是‘聖日’埃羅爾,據說他就是太陽本身,算是明神的親兒子吧……”
室內響起基爾伯特重重的咳嗽。
“無妨,”出乎意料,梅根祭祀只是溫言開脫,毫無被冒犯的意思:
“一點道聽途說的幽默戲言,不會影響我們對神的敬畏。”
原本停了一下的泰爾斯這才揚了揚眉毛,偷偷對基爾伯特擠出一個作怪的眼神:
“從那之後,聖日身爲神首,統領諸神,替它的把拔代班,保佑萬物……”
“我們的世界就被冠以埃羅爾之名……”
“後來,災禍降世,終結之戰,‘大裂沉’之後,埃羅爾也跟他爸爸一樣失業——咳咳——休息了,他的女兒就接過職責,與其餘諸神一同看護世界,就是落日女神……”
嗯,沒錯。
所以,在泰爾斯看來,配上世界歷史後,從遠古帝國的明神公教,到最終帝國的聖日教會,再到現在星辰王國的落日神殿,埃羅爾世界裡,帝國一脈傳承下的“明神-聖日-落日”的經典神話,可謂一段與帝國版圖休慼相關的慘痛家族企業史:
神一代艱苦創業,終成大拿。
神二代崽敗爺田,中道崩殂。
神三代慘淡經營,破產在——咳咳,好像我自己就是星辰王子來着——復興在即。
大廈傾頹,辛酸悲苦之餘,不知怎麼地,竟還有些莫名的大快人心。
順便一句,當泰爾斯把以上觀點總結出來之後,埃克斯特負責教授歷史課的皓月神殿教士臉色不佳,一邊的里斯班攝政卻聽得津津有味,連連點頭。
泰爾斯用菜市場砍價的口氣講完了以上的話。
他笑眯眯地看向面色古怪的基爾伯特與陷入沉思的梅根祭祀。
“你瞭解得不少……”
梅根祭祀眼神沉靜,似乎在思考。
“謝謝。”
泰爾斯聳了聳肩。
“……卻不盡詳實。”梅根淡淡說完她的話。
當然不盡詳實。
事實上,這些唬人的神話傳說,大部分是一個眼鏡女孩和一個不會死的惡魔人告訴他的。
嗯,也許還得感謝某位爲他的巨龍王后蒐集了大量藏書的、鬼知道現在在哪的北地先王。
“所以你相信神嗎,泰爾斯?”
梅根祭祀重新開口,雙目炯炯有神:
“你相信我們在此相遇,是神的安排嗎?”
泰爾斯挑挑眉毛,向前外交大臣望了一眼。
這一次,他在基爾伯特的表情裡收穫了期盼已久的認同感,後者甚至毫不掩飾地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對吧?
但泰爾斯畢竟還是王子,無論這堂課所面對的人有多無聊,至少他要在表面上維繫王室與神殿的關係,保證雙方的默契。
王子清了清嗓子,面色重回嚴正:
“我當然相信落日女神的……”
“不,你不信。”
梅根冷冷地打斷了他。
只見年長的女祭司直直地望着他,目光逼人,臉上的皺紋在此刻格外顯眼:
“你既不信那些荒謬的神話傳說,也不信經過認證的教會經典,更不信如落日這樣的神靈理應是我們的主宰與信仰所在。”
泰爾斯頓時一愣。
梅根祭祀輕哼一聲,眼神清亮而語氣肅穆:
“你寧願相信這是政治是謀略是鬥爭,寧願相信我們在此相聚,是落日教會爲了影響王室,爲了影響未來國王而採取的措施。”
“就像那邊滿臉不屑,卻要硬裝嚴肅的卡索伯爵一樣。”
遠處,原本還翹着嘴角飲茶的基爾伯特哽了一下。
啊?
“你們,跟此世絕大多數因爲手握薄權、地位略高、小有見聞、學有稍成,就自以爲是,面上畢恭畢敬,背地不以爲然的高位者們一樣……”
“不信神。”
“藐視神。”
這話說得太直白狠辣,不留餘地。
泰爾斯不得不收斂笑容,基爾伯特也放下茶杯。
梅根的語氣極爲冷漠,就連身後的修女也感受到了那股氣場,在不安中瞥向王子和伯爵。
“所以,你也就不會懂得活在一個有神的世界裡是什麼感覺,不會懂得神與信仰給世界帶來了什麼,不會懂得真正的信徒們是如何生活的。”
面無表情的梅根重新望向泰爾斯,與他對視。
“你更不會懂得,若懷抱虔誠去了解神與信仰的世界,究竟會讓你發現什麼。”
那個瞬間,泰爾斯感覺略略一窒,好像此時此刻,對方纔是這個書房的主人。
他深吸一口氣:
“我……”
“那麼,你的世界就永遠缺少了一部分。”
梅根似乎並不顧忌對方的權位,絲毫不給公爵說話的機會:
“這很糟。”
她身體前傾,直視泰爾斯的雙目。
“非常糟。”
彷彿要穿透他的瞳孔,直刺他的內心,拷問他的靈魂。
“非常,非常,非常糟。”
她的聲音低沉,目光冷淡。
泰爾斯的表情也沉了下來。
他坐在書桌後,沉默了好幾秒鐘,這才緩緩推開手邊那本爲了這堂課特意找出來的《落日使徒行傳》。
基爾伯特想要緩和一下不太友善的氣氛,但他剛剛發出第一聲咳嗽,泰爾斯就開口了。
“所以,你要怎麼辦?”
只見年輕的星湖公爵同樣不閃不避地對視着落日女祭祀那逼人的雙目:
“如果我不信神,你們會怎麼做?”
泰爾斯笑了笑,攤攤手:
“燒死我?”
這話說得室內一靜。
梅根祭祀皺起眉頭,細細打量起泰爾斯。
幾秒鐘過去了。
只見梅根冷哼一聲,語氣不善:
“是的。”
這次輪到泰爾斯一愣。
搞,搞什麼?
侍立着的小修女緊張起來,沒見過這般陣仗的她,不無驚恐地望向錯愕的星湖公爵,似乎害怕位高權重的他一怒之下就要發話“拖出去宰了”似的。
基爾伯特的咳嗽聲突然高亢起來:
“咳咳,殿下,那個今天……”
但這一次,卡索伯爵那不合時宜卻迫不得已的打斷沒有奏效。
只見梅根祭祀神秘地笑了笑,第三次無視了基爾伯特,補充上未說完的話:
“……在很久以前,是的。”
此話一出,泰爾斯緊起來的眉毛旋復一鬆。
拜託,講話不要大喘氣啊。
只見女祭祀緩緩靠上椅子,語氣重新變得溫和:
“所以,泰爾斯,燒死你,會改變你的信仰嗎?”
“會讓你相信神的存在,神的榮耀,神的偉大嗎?”
遠處的基爾伯特舒出一口氣,顯然,他已經放棄去糾正她的稱呼問題了。
泰爾斯眨了眨眼,勉強提提脣角。
梅根祭祀笑了笑,端起手邊的茶杯:
“那我們爲何要燒死你?”
梅根輕呡一口茶水:
“須知,信仰不是用火燒出來,更不是用屠刀殺出來的。”
女祭祀的話很慢,卻沒有了方纔的咄咄逼人:
“如果只因你不信神,我就要燒死你,那隻會徒增你的厭惡和反叛,鞏固你的立場和心志,而無助於信仰的傳播,更違背神靈的初衷。”
梅根放下茶杯,定定地看着他:
“因恐懼而成的,不會是堅貞的信仰,而只能是漸次累積,終將發泄的無盡恨意。”
“相信我,歷史早已證明了這一點。”
梅根有意無意地瞥了同樣皺眉的基爾伯特一眼,淡淡地道
“而恰恰相反,現實的磨難,往往會帶來精神的昇華——千百年來許多偉大的先知與神使,正是在迫害與苦難中醒悟,讓信仰的真諦紮根人羣,流傳更廣。”
泰爾斯不無訝異地看着眼前的這位落日女祭祀。
這種態度……
不像印象裡的教會人士啊?
梅根回過頭來,微微一笑:
“所以,尊敬的公爵殿下。”
她第一次使用了尊稱。
配合上她軟化下來的內容和友善起來的語氣,泰爾斯發現,不管怎樣,他對女祭祀先入爲主的刻板觀念已經漸漸消失。
梅根肅穆道:
“只有邪神與惡魔,只有狂妄的凡人,才熱衷於宣揚血腥和暴力,享受殺戮與毀滅,依靠壓迫與強權來爭權奪利、排除異己,倚之爲勝,以之爲傲。”
泰爾斯不知不覺坐直了身體。
“然而真正的神靈——一如我們的落日女神——包容萬物,寬恕一切,對於迷途的羔羊,甚至對於異信異教,它們也給予憐憫和原諒,幫助與引導。”
“這纔是信仰存在的意義——拯救。”
梅根祭祀言罷微微一笑:
“所以請放下你的敵意,泰爾斯,開放你的胸懷,從懷疑者變成寬容者。”
“因爲神也是這麼對待你的。”
泰爾斯皺眉看着她。
遠處,基爾伯特長嘆了一口氣,低聲喃喃着“果然我還是想念斯蒂利亞尼德斯那老傢伙”之類的話。
幾秒後,泰爾斯長出一口氣,不得不調整好自己的態度:
“那好吧。”
奇怪,說話的方式明明天差地遠,但不知爲何,泰爾斯就是想起了自己面對老烏鴉時的場景。
“所以,您是要教導我,如何去信仰女神嗎,麗芙·梅根祭祀?”
公爵正色道。
梅根笑了笑,從茶杯裡再呡了一口。
當她放下茶杯時,語氣重新變得深邃神秘。
“數百年前,世上有一位遭逢不幸、家業衰落、前途斷絕的青年。”
泰爾斯一怔,爲對方開始講故事而感到錯愕。
“他在走投無路時,得到了神的啓示。”
梅根一臉蒼茫,彷彿在那一刻置身故事之中:
“於是青年循着神意,面朝夕陽,一路西行。”
是……不幸青年遇到神啓的救世故事?
泰爾斯向基爾伯特望了一眼,發現後者臉色微變。
梅根的語氣變得陰沉:
“白日將近,青年卻西行不輟,他的前路越發黑暗兇險,他的眼前越發迷茫混亂。”
“終於,在落日時分,在無月無光的幽深黑暗裡,筋疲力盡,精神恍惚的他,失去意識,失卻希望,恍惚間踏入冰冷的牧河中央。”
可女祭祀隨即話鋒一轉:
“而在無情的河水就要漫過他頭頂時……”
梅根的話語嚴肅起來:
“彷彿得到命令,那一刻,黑暗的長夜雲開霧散,莽蒼的世界天地重光。”
傳統戲劇般的轉折吸引了泰爾斯的注意,他饒有興趣地把故事聽下去:
“彼一剎那,漫天的星輝爲他亮起,無盡的星辰重新閃爍。”
梅根祭祀的表情變得威嚴而肅穆,彷彿神靈就在眼前:
“一如明神創世。”
“一如聖日開天。”
“一如終結之後,萬物重生。”
梅根的眼裡彷彿有萬丈光芒:
“將不幸又幸運的青年,從絕望與悲傷中喚醒。”
泰爾斯低低地咳嗽了一聲。
“創世,開天什麼的……”
“太陽下山了,天就黑了,星星就出來了,”泰爾斯小聲喃喃:
“我以爲,這算是自然常識,不能算神蹟?”
梅根微微一頓,看向忍不住發言打斷故事的公爵。
但女祭祀只是扯了扯嘴角,就把故事繼續下去:
“於是,就在那奇蹟的一天,青年立足於漫天星光之下,感召到神的意旨,明白了自己的使命,發下莊重的誓言。”
“在重重磨難面前,他要振作自我,砥礪前行。”
“而他要復興的,不只是大廈傾頹、中落已久的家業。”
梅根直直地盯着泰爾斯的雙眼:
“青年要復興的,更是在諸神隕落,災禍瀰漫的末世中,爲挽救生命與信仰,爲驅散寒冷與絕望,以至亮之光和至熾之熱,化身萬千星河,散落夜空,永照世人的——聖日之暉。”
諸神隕落,災禍瀰漫……
感覺不太對的泰爾斯擡起頭:
“所以你要告訴我,在那之前,世界上沒有星星,晚上一片黑暗?”
但梅根沒有理會他:
“自彼時起,青年皈信落日,奉爲國教,興建神殿,廣播信仰。”
等等。
國教?
泰爾斯臉色一變,原本雙肘支在桌子上的他不得不直起腰來。
難道說……
果然,下一刻,梅根帶着微妙的神情看着眼前的星湖公爵,好整似暇地道:
“於是,託蒙德一世的偉業,從此而起。”
“星辰王國,自斯而興。”
梅根的話音落下。
書房裡安靜了幾秒鐘。
直到泰爾斯尷尬地嘿嘿一笑。
“這是《落日教經》裡的經典段落,由女神的先知與使者,七百年前的教士弟兄,莫哈薩親自記載。”
只見梅根微微一笑,半是調侃半是提醒:
“關於你祖先的故事,你該瞭解得多一些。”
“泰爾斯。”
泰爾斯低下頭,清了清嗓子,裝作沒聽見。
什麼神啓,什麼重光,什麼開天,什麼立下誓言……
這居然是,託蒙德一世遇到神蹟,發願立國的故事?
太扯了吧?
“關於這個故事,哪怕落日教會內部也有爭論,”基爾伯特盯了客人一眼,目中帶着警告的意味:“特別是誓言的重點。”
“梅根祭祀。”
梅根則回敬了基爾伯特一記眼神,似有不悅,又似是調侃。
“我們的伯爵不滿意《落日教經》裡教化信徒的故事,”梅根溫和地看向泰爾斯:
“但是沒關係。”
下一秒,梅根的臉色再度嚴肅起來:
“因爲無論多麼荒謬不堪、多麼經不起深究細問都好……”
“當七百年前,這個故事傳揚開去,在衆人心中生根發芽……”
梅根淡淡開口,說出的話讓泰爾斯皺起眉頭:
“託蒙德便不再是那個萬惡帝國的餘孽王子,不再是入侵家園吃喝拿用的異鄉武夫,不再是身份卑微血脈成疑的私生野種,更不再是擁兵自重而野心勃勃的殘暴軍閥。”
聽見這些形容詞,泰爾斯心中一驚。
這一次,基爾伯特不再客氣,他厲聲喝止道:
“梅根祭祀!”
但梅根不管不顧,只是眼神幽幽:
“而是一個在衆信徒們的眼中,爲高不可攀的神靈所承認,爲熱心助人的修士所傳頌,經由落日啓迪,感念聖日餘暉,從而立誓發願,艱苦奮鬥,以創人間樂土的——”
“復興之王。”
泰爾斯神色一凜。
基爾伯特依舊抿着嘴脣,看樣子被氣得不輕。
“從那之後,託蒙德不再需要殘忍地處決每一個不服他統治的本地人,以殺雞儆猴;他不再需要警惕從村子裡打來的井水是不是下了毒,以保證安全;他不再需要爲下一個可靠的借宿地或徵兵源而發愁,以捲土再戰。”
泰爾斯的表情越來越嚴肅。
他聽懂了對方話裡的意味。
“直到他霸業功成,王國砥定之日……”
“落日女神便成爲璨星王室的守護神,見證此後每一位國王的加冕與薨逝。”
梅根祭祀正色道:
“從彼時開始,落日神殿便與璨星王室的命運糾纏在一起,難以分開。”
與璨星王室的命運糾纏在一起……
泰爾斯默默重複着這句話,突然驚覺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梅根稍稍停頓,旋即語速加快:
“終結歷一世紀開始,‘太平王’凱瑟爾一世大修神殿,廣納信徒,爲萬民稱頌。”
“‘刀鋒’託蒙德二世任隆東主教爲首相,遵循天命,播撒信仰,享開疆拓土之功。”
“‘仁王’蘇美一世信仰虔誠,身體力行,最終感動女神,得降甘霖神蹟,解經年大旱之厄。”
“‘六指’賀拉斯一世在落日神像下立誓,獲得神佑,萬衆一心,抵禦來自大洋彼岸的異端。”
“‘胡狼’蘇美三世明文定檄,重宣國教,再定信仰。”
“‘賢君’閔迪思三世發揚神學,大印經典,廣授修士……”
梅根每說一個例子,泰爾斯思維便跳躍一下,逼着他回去尋找歷史課上與此相符的知識。
但他同時不禁注意到,隨着祭祀的話,基爾伯特的眉頭也在漸漸加緊,咳嗽加劇。
“看在王國的份上,泰爾斯,心既不齊,力更難同——試問,若與你的子民所信仰、所敬畏、所在乎的對象並不一致,與他們的世界格格不入。”
“那未來王座上的你,又要如何統治王國呢?”
對方的話說得泰爾斯的面色漸漸沉重下來。
他突然意識到,對方所說的神學,與他所理解的神學,遠遠不是同一類東西。
“而這些故事背後的事實是,我們一直活在一個有神的世界裡,無論你是否承認它的神蹟,理解它的威能。”
“它們看似高不可及,卻從未遠離我們的世界,深深影響我們的生活……”
梅根沉下面龐:
“以時而神秘又時而淺顯,似有蹤跡卻無從揣度的方式。”
梅根祭祀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祭袍,輕聲道:
“一言強似百萬兵。”
“這就是信仰的力量。”
泰爾斯沉默着,久久不言。
但幾秒鐘後,梅根的語氣重新輕快起來。
“因此,我在此課上的職責,泰爾斯,”不顧基爾伯特在一旁皺眉的表情,梅根祭祀微笑道:
“不是去鼓動你信仰什麼,不是去指點你真神何在,更不是教你背誦經文規例,而是在和你討論這個問題的過程裡,幫助你發掘自身與神的關係,明白自己與神的距離。”
梅根直直地盯着他:
“幫助你更好地——認識自我。”
“無論是你現在身爲一介凡人,還是未來統治王國。”
泰爾斯微微蹙眉。
認識,自我?
對方此刻所說的話,讓他想起了在‘臨界’裡,那位不可名狀又無比神秘的強大魔能師。
從對神靈的看法,到認識自我……
是巧合嗎?
“因爲我們今天所要探究的,不僅僅是一門關於神,”梅根笑道:
“更是一門關於人的學問。”
泰爾斯心中一動。
“所以,神學,”他饒有興趣地問道:
“卻是關於人的學問?”
梅根笑了笑,沒有直接回答。
“而你不妨放下敵意——讓那邊的、可憐的卡索伯爵守着它們就好。”
基爾伯特再度不自然地咳嗽了好幾聲。
幾秒鐘過去,帶着幾分似有若無的沉重,泰爾斯擡起頭來,尷尬地笑笑:
“那……好吧?”
梅根笑了。
好吧,至少得承認一點。
泰爾斯在心底裡默默道。
她真能說。
連基爾伯特也無從插話。
至少,泰爾斯再也不敢小覷眼前這位年長的女祭祀,輕視這門聽上去神叨叨,實則字裡行間大有深意的“神學課”。
但他畢竟還是低估了對方的能量。
“而我們的第一節課,泰爾斯,我們來聊聊一個困擾了你好幾年……”
“更困擾了我們幾千年的問題。”
困擾我幾年,困擾你們幾千年?
星湖公爵疑惑地擡起頭。
下一秒。
麗芙·梅根,這位極少用尊稱稱呼他的落日祭祀面色如常地開口。
只見她輕描淡寫地,道出一個單詞:
“魔法。”
王子殿下倏然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