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六年前,尚未成爲王子的泰爾斯,就在閔迪思廳被基爾伯特告知:
星辰的歷史,從來不乏血色。
血色。
這就是,真正的血色?
泰爾斯定定地望着情緒激動的塞米爾。
對方讓他想起了很久以前,曾經的北境公爵在復興宮裡近乎無望發泄的咆哮。
同樣的恨意。
同樣的痛苦。
同樣的淒涼。
以及同樣的……孤注一擲。
貯藏室裡的氣氛到達了壓抑的頂點,就連攔在泰爾斯身前的貝萊蒂,也恍惚着放下了武器。
塞米爾的喘息帶着久未平息的憤恨,納基緊緊咬住自己的下脣,小巴尼像是墜入霧中的迷途旅人,惘然擡首。
而薩克埃爾,他只是緊捂額側,深深地垂下頭顱。
不言不語。
就連盡力表現得事不關己的快繩,也無意露出了一介底層僱傭兵所沒有的深思與驚異,看向泰爾斯。
你想做什麼?
但泰爾斯沒有理會他,只是牢牢地盯着場中的焦點。
終於,繼極端的喧囂與極度的寂靜之後,一度消失的聲音顫巍巍地再現:
“他們在說什麼,薩克埃爾?”
心情複雜,說不出滋味的泰爾斯轉過視線。
只見跪在地上的小巴尼,瞪着一雙如同被風暴摧殘過的眼睛,茫然質問:
“父親?璨星?他們……”
薩克埃爾沒有說話。
騎士一顫,輕輕扭頭。
他在那一瞬裡掩蓋藏好自己的臉色,不讓同僚瞥見。
這不是他想要的。
不是。
從來不是。
但從薩克埃爾的沉默裡,小巴尼已經感知到了什麼。
“他們效忠的……是另一位璨星?另一位……殿下?”
小巴尼神情恍惚地重複着,忽視了納基臉上的失落與塞米爾眼中的不忿。
“回答我!”
對方不一般的沉默刺激了小巴尼,他的語氣越來越急。
納基哼笑一聲。
小巴尼求助也似地轉向他。
“問你父親去吧,問我們尊敬的副衛隊長,”納基輕聲道,語氣裡的諷刺和責難依舊揮之不去:“他纔是那個暗中出面,對上奉命、對下承諾的煽動者。”
“真可惜他沒告訴你。”
小巴尼渙散的眼神聚焦了起來。
另一邊,奈認命般地嘆了一口氣。
“夠了。”
終於,薩克埃爾那枯燥而機械的聲音空洞地響起,他鬆開緊摁的額頭,讓面容重新暴露在火光之下,瞳孔幽幽,無神地倒映着地上燃燒的火把。
麻木不仁。
就像一個死人。
“爲什麼你們就不能放手呢,”刑罰騎士出神地道,“放開過去的一切。”
“把一切保持在原來的狀態,不增不減,不多不少。”
最後,他平穩而空洞的語氣依舊出現了一絲波動:“讓它們就此終結。”
“爲什麼不呢。”
這話讓許多同僚們都面色微變。
納基的肩膀抖動着,他看了看小巴尼,露出一個諷刺的苦笑:
“是啊,爲什麼不呢?”
嘩啦!
小巴尼猛地從地上爬起來!
飽受鍊金球摧殘的感官讓他趔趄了一秒,才堪堪站穩。
“因爲……薩克埃爾,因爲如果那是真的……”
那一瞬間,狼狽的小巴尼從麻木的雙眼裡泛出少有的激動:
“如果血色之年真的是一場……那就意味着……意味着……”
他急切而渴望地看向自己的其他同僚:啜泣的坎農,嗚咽的布里,蒼涼的塔爾丁,交換眼神的貝萊蒂和奈。
似乎想要取得什麼支持。
但是同僚們都沒有迴應,只有塞米爾不屑地冷笑一聲。
泰爾斯輕聲嘆息。
他清了清嗓子,在難忍的寂靜昏暗裡開口:
“那就意味着,巴尼,當年發誓效忠璨星王室的人們,包括你的父親,也許他們沒有叛國。”
王子的話飄蕩在地牢裡,讓小巴尼眼中的光芒越來越盛。
泰爾斯感受着滿身的疲憊和傷痛,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穩而親和,能稍許撫慰眼前這個創傷累累的可憐人:
“至少沒有那麼絕對和徹底。”
王子的聲音讓衛隊成員們反應不一,有的低頭不語,有的張口欲言,有的閉眼嘆息。
但泰爾斯沒有理會他們,他只是緩聲開口,帶着少年平素不曾有的落寞和悲哀:
“他們依舊效忠璨星,只是聽命行事……”
“在王室的內鬥中,選邊站隊。”
“各擇其主。”
然後廝殺至死。
泰爾斯把這句話埋葬在心裡。
小巴尼的表情微微一鬆,彷彿得到了某種解脫。
衛隊成員們都沉默了下來,無論知不知情,無論職銜高低。
地牢再次陷入了沉默,但旁觀着的快繩覺得,這一次的寂靜,不再那麼令人難受。
“是麼,是麼,”小巴尼幽幽地點頭,盲目地重複着:
“他們只是……他們只是……”
另一邊,薩克埃爾釋放出長長的嘆息。
“別怪他們,巴尼,”刑罰騎士的眼神裡隱藏着哀傷:
“尤其是你的父親。”
“在那個混亂的年代裡,家族,誓言,大義,忠誠,傳統,王權,親人,王國,陛下,殿下……他們只是,他們只是不知道在那麼多對象裡……”
薩克埃爾頓了一下,彷彿在組織自己的語言:
“該效忠什麼。”
說完這句話,刑罰騎士落寞地閉眼,鬆開了緊握的拳頭。
小巴尼呆呆地望着地磚,被矛盾和恍然充斥的他,似乎再也說不出話來。
但就在此時,納基重新發出不屑的冷笑。
“哼哼哼哼哈……”
衆人擡起目光。
“你太樂觀了,薩克埃爾。”
納基搖了搖頭,眼裡閃現着灰暗:
“你還漏掉了一部分沒說。”
“對我們而言,最糟糕的那部分。”
小巴尼一愣。
泰爾斯表情一緊。
什麼?
納基的聲音帶着令人窒息的痛苦:
“如果這是血色之年的真相,那就意味着……”
“意味着我們……”
納基頓住了,彷彿再也說不下去。
薩克埃爾沒有說話,但他麻木的臉肌開始顫抖。
塞米爾似乎也明白了,他接過話頭。
“我懂了。”
塞米爾的憤恨無影無蹤,隨之而來的,是鬱鬱寡歡:
“如果血色之年是一場家族裡的血腥內鬥,血親相殺……”
“巴尼,哪怕我千方百計逃脫了囚困,孜孜不倦地尋求援助和復仇,哪怕你嘔心瀝血將功贖罪,把這位姓璨星的王子送回王都……”
幾秒後,巴尼想通了什麼。
他原本稍有血色的臉再次凝固。
面容上的鬆懈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揮之不散的恐懼。
衛隊成員的反應不一,有的表情呈現釋然的解脫,有的麻木搖頭,有的緊皺眉頭。
“哪怕我們找到了誰是政變的主謀和內應……”
“哪怕我們證明了自己和其餘同僚們的無辜和忠誠……”
“哪怕我們……”
說到這裡,塞米爾哽咽了一下,垂下頭顱,言語落寞:
“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小巴尼的身軀像是遭到重重一錘,狠狠搖晃了一下。
“爲了統治的安定,爲了王室的名望,更爲了復興宮的權威,無論是凱瑟爾王還是他的繼任者,抑或是整個星辰王國,都永遠不會允許血色之年的醜陋真相被揭開,遑論公之於衆,大白天下。”
塞米爾遠遠地瞥了泰爾斯一眼。
那一眼裡包含了太多東西:痛恨、不忿、淒涼、絕望……
讓泰爾斯愈感沉重。
“相反,我們曾經發誓效忠的對象們,他們會窮盡一切手段,埋藏真相,掩蓋事實,扭曲公道。”
“因爲人們印象中,那個高貴而英明的璨星家族,不能成爲血色之年的負責者。”
“當年的‘真兇’,永遠只會也只能是那個傳聞中璨星王室的神秘‘死敵’,‘它’只會深藏帷幕,永不現身。”
小巴尼如行屍走肉一般,呆怔地聽着塞米爾的話。
“而我們……陣亡的同僚們永遠不會等來正義,瘐死的三十七人不可能得到昭雪,倖存者們更只能在餘生揹負不白的污名。”
“身爲星辰王國的王室衛隊,我們只能是、必須是通敵的叛徒!”
薩克埃爾猛地抖了一下,如同被一道閃電擊中。
他的同僚們無不面色發白,眼神悽苦,彷彿在接受最後的審判。
塞米爾的話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冷酷無情:
“我們只能是失職的罪人,無能的懦夫!”
“永不翻案,至死不休。”
除了塞米爾的聲音,地牢裡死寂得可怕。
塞米爾喘息了一陣,慢慢恢復平穩,但語氣裡的蒼涼和絕望卻無以復加:
“無論那些不知情者有多麼清白可憐,無論像巴尼這樣的孤臣有多麼純粹忠誠,無論像我這樣的不甘者是多麼冤屈難訴。”
“無論你父親那樣的棋子,是多麼悽苦悲涼,身不由己。”
“無論這對我們而言,有多不公平。”
小巴尼的雙手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因爲……”
塞米爾目光癡癡:
“因爲身爲王室衛隊,我們註定是九芒星徽之下的犧牲品……和替罪羊。”
泰爾斯默默地聽着。
他想起了璨星墓室裡,凱瑟爾五世立在璨星家族的一衆石甕前時,麻木而凝固的表情。
【我不知道你對我們瞭解多少,也不知道你對於璨星之名,究竟是何種想象。】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他只覺得,肺裡的空氣越發寒冷稠密。
薩克埃爾扭過頭,彷彿不忍再聽。
沒人看得到他的臉色。
塞米爾擡起頭:
“這就是爲什麼薩克埃爾寧願緘口不言受過替罪,爲什麼納基不想討還公道只想默默離開,爲什麼今天囚牢已破事到臨頭的時候,大家都在裝聾作啞,麻木不堪。”
塞米爾悽悽地道:
“因爲他們知道,這根本沒有意義。”
小巴尼難以置信地望向其他同僚們,面對他的目光,許多人羞愧地低頭。
薩克埃爾還是沒有說話。
“巴尼,十八年裡,那些支撐我們活下去的東西——洗雪冤屈也好,還以公義也罷,甚至可笑的所謂復仇,都是虛妄。”
“我們所做的一切掙扎,懷抱的一切希望,寄託的一切心願,尋求的一切答案:正義,公道,真相,清白,自由……”
塞米爾的話語伴隨着氣喘,斷斷續續,裡頭含着化解不開的痛苦:
“全是徒勞。”
小巴尼機械地轉過頭,眼中的神情越來越僵硬麻木。
塞米爾深吸一口氣,望着深不見底的黑暗走廊,慘笑着結束他的話:
“在歷史的角落,我們,昔日的王室衛隊註定埋骨封塵,不見天日。”
撲通!
輕飄飄的幾個詞,卻彷彿帶着前所未見的巨大力度,將才站起來的小巴尼再次擊倒在地。
奈輕聲地吐出一口氣,貝萊蒂一動不動。
塔爾丁與布里、坎農彷彿陷入了永恆的僵直與沉寂。
地牢裡重歸沉默。
納基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身旁的一支火把,在它的火光中不習慣地偏過臉頰,從喉嚨裡悶了一聲。
“你知道我最嫉妒,也最憎恨你什麼嗎,巴尼?”
納基低沉地道。
“十八年來,雖然你愚蠢地活在謊言裡。”
“但至少,你仍活在自己編織的希望之中。”
“在這個黑暗籠罩深不見底的地牢裡,你活在唯一一個……光芒照得到的地方。”
隨着一聲輕輕的悶響,地上的火把隨之熄滅。
納基的身影,再次被納入可怕的黑暗裡。
泰爾斯輕輕閉上眼睛,不去看巴尼殊無血色的表情。
【星辰的歷史,從來不乏血色。】
曾經,泰爾斯對“血色”的理解還停留在表面,他所能想到的最匹配這一詞的場景,是下城區廢屋的乞兒生態和地下世界的黑幫鬥爭。
隨着身份變換,旅途跋涉,見聞增廣(無論他想要與否),泰爾斯漸漸從不同的角度觸摸到血色之年的脈搏:
璨星墓室中的沉沉死寂,北境公爵在復興宮裡的絕望咆哮,萊曼隘口的無言憑弔,老兵傑納德眼中對舊日時光的眷念,要塞之花開朗與沉重兼具的眼神,小兵威羅談及亡妹的失魂落魄,殘陽下王國之怒的孤寂背影,鬼王子塔的清冷孤幽,瑪麗娜陳情時的蒼白顫抖。
太多太多的人,身陷其中,無法自拔。
泰爾斯以爲,自己開始瞭解血色之年的殘忍一面了。
直到現在。
直到眼前的、再次相會在白骨之牢裡的王室衛隊成員們,他們之間殘酷無情的猜疑與對質。
這纔是血色之年。
一場永恆的,籠罩所有的、彷彿永遠也醒不過來的噩夢。
“哈哈哈哈……”
小巴尼淒涼的笑聲打破了泰爾斯沉重的思緒。
出乎意料,小巴尼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灰暗和悲傷。
只餘下笑容。
“哈哈哈哈哈哈……”
麻木、靜滯、虛假而冷漠的笑容。
就像馬戲團裡的小丑。
就像他們用顏料畫上去的笑臉。
讓人隱隱不安的笑臉。
沒人知道,那笑容的弧度下,究竟隱藏着什麼。
看得泰爾斯的心臟一陣刺痛。
“原來如此!”
小巴尼一邊笑,蒼涼地大聲道。
“艾倫、沃克、博比、莫利安、拉雷、金、‘骷髏’、羅戈……”
他神經質地喃喃着讓泰爾斯感到陌生的名字,看也不看身邊的人一眼,只是向黑漆漆的天花板伸出雙臂,瘋笑道:
“十八年的監禁,那麼多的流血,那麼久的堅持……原來,原來什麼意義都沒有。”
小巴尼笑得臉上的烙印都蜷曲了一些:
“我們,我們到底爲了什麼而戰?爲了什麼而活?爲了什麼而死?”
沒人能回答他。
納基冷冷地盯着他,塞米爾則在鼻子裡輕輕嗤聲。
薩克埃爾彷彿變成了一尊雕塑,在納基的指責、塞米爾的剖白和小巴尼的質問中都默不作聲。
塔爾丁等人表情渙散,失卻希望。
泰爾斯搖了搖頭,對快繩詢問的眼神予以否定的答覆。
小巴尼的笑聲慢慢變得滯澀難通,整個人重新趴倒。
“爲了什麼?”
貝萊蒂愣愣地看着前首席先鋒官的樣子。
“巴尼……”
他爲難地開口,似乎想要去勸慰看上去完全失態的小巴尼,卻話到嘴邊,終難開口。
但下一刻,小巴尼的動作就讓他心神劇震!
嗒啦!
只見笑夠了的小巴尼收起弧度,一把抓起了他掉落地面的長劍!
衆人齊齊一驚。
就連薩克埃爾也擡起頭來。
只見小巴尼雙眼通紅,渾身顫抖。
他把劍刃放到了手掌上。
他定定地盯着經歷數場大戰,帶着卷口和缺刃的劍鋒。
然後把劍刃轉向了……
自己的脖頸。
那一刻,意識到他要做什麼的泰爾斯勃然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