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爾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永遠隱藏暗中,出手必殺的約德爾……
被俘虜了?
釺子身後的詭影之盾們燃起兩隻火把,把這個小小走廊照得亮堂起來。
儘管無法透過面具看見表情,但約德爾的掙扎越來越無力。
承受着四肢四個方向的拉力,他的身影幾度變淡,試圖進入陰影之徑,但在鎖鏈的力度下,他的意圖屢次失敗,被迫顯形。
“潛伏,挑撥,漁利,你在這下面還真是度過了一段開心時光,親愛的同行。”
釺子似乎鬆了一口氣,他露出略有猙獰的笑容,看着用鎖鏈邀請來的面具客人:“也許你還挺惋惜,我們沒遂了你的願,在蹊蹺的挑撥下,跟災禍之劍廝殺至死?”
陰暗沉悶的黑牢裡,約德爾沒有回答,他的暗紫色面具正對着至少五步之外的釺子。
他的沉默讓釺子也微微蹙眉。
糟糕。
泰爾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咬緊牙齒,膝蓋微彎,手上的銀鑽長劍擡高到與視線平齊。
北地軍用劍術裡的雙手劍式不多,大部分是在盾牌破碎之後,迫不得已的絕地反擊。
但是現在……
他雙手執劍,看向最近的鎖鏈馭使者。
只要逼退其中一個。
泰爾斯呼喚着漫上雙足的獄河之罪,準備發力。
“啊,不不不。”
眼尖的釺子沒有放過這一幕,他挑起眉毛,和藹可親地對泰爾斯舉起食指,左右微晃。
“如果是我就不會那麼做,”釺子搖搖頭,笑容依舊禮貌有度:
“尊敬的殿下。”
說話間,他手上的錐子輕輕推出,虛指面前的約德爾咽喉。
這個動作讓心內焦急的泰爾斯生生止步!
“畢竟,你可是貴重之軀。”
釺子搖了搖手上的武器,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一些,言語間意有所指。
“萬一有所損傷,我可負擔不起。”
可惡。
看着釺子志得意滿而成竹在胸的笑容,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放下半空中的長劍,不得已放棄了突擊解圍的意圖。
他盡力摒除不冷靜的想法,死命想着爲約德爾解困的辦法。
約德爾再次掙扎了一下右臂,無上之劍的劍尖刺入鎖鏈上的其中一個鏈環,但執鏈的刺客立刻反向用力,角度刁鑽,粉碎面具護衛的意圖。
“你說了那麼多廢話,”泰爾斯看着與四個人抗爭着的約德爾,深感棘手:
“就是爲了引他出來?”
釺子嘖聲搖頭。
“不全是廢話,殿下,”刺客首領鞠了一躬,禮貌如初,但泰爾斯已經感覺不到他剛剛話語裡的恭謹:
“請相信我的誠意。”
彷彿這一刻起,他已經掌握了棋盤上將軍的最後一步。
冷靜,泰爾斯。
冷靜。
王子做了個深呼吸,在地獄感官裡死命聆聽着釺子的方向。
四個與約德爾角力的人,呼吸不穩,持續消耗。
兩個在釺子身後的刺客,默默修整,正在回覆。
釺子本人的左臂依舊在微微顫抖,看來他與約德爾短兵相接後並非毫無損傷。
但是……
泰爾斯憂心地看着釺子身後的黑暗:那裡還有複數的呼吸傳來。
最大的倚仗突然失去,而自己又做不到以一敵多,拯救人質。
怎麼辦?
怎麼才能……
他看着艱難受困的約德爾,摩挲着瑞奇的銀鑽長劍,感受着它幾乎完美的平衡手感,卻心知自己正處在最不平衡的局勢裡。
釺子似乎完全從突然的襲擊中恢復過來了,他向旁邊跨了幾步,打量着被死死束縛的約德爾,嘖嘖有聲。
“六年前,我的兩組人手接受了瓦爾·亞倫德的委託,南下多年未敢踏足的星辰內陸。”
他輕嘆一聲,望着約德爾的眼睛微微眯起。
“最終,在一場失敗的馬車刺殺,以及隨之而來的秘科圍剿後,只有兩個放哨的活着回來。”
聽見這句話,泰爾斯微微一愣。
六年前。
瓦爾·亞倫德。
馬車刺殺……
那豈不是……
只見釺子冷哼一聲,手上的錐子虛劃過約德爾的面具:
“真巧啊,在他們的描述裡,也出現一個類似的面具呢。”
“那麼……你是誰?”
約德爾依舊不言不語,但泰爾斯卻看見,扣住約德爾手臂的鎖鏈刺鉤已經滲出點點鮮血,後者的掙扎也越來越小。
但面具護衛卻對他微微搖頭。
“嗯,”半天沒有得到目標迴應的釺子翹了翹嘴角:
“看得出來,你不是雄辯家。”
可惡!
泰爾斯的呼吸越來越急,手中長劍幾度擡起。
約德爾依舊不言不語,彷彿有某人用鐵烙住了他的嘴。
昏暗的火光下,那個熟悉又陌生的暗紫色面具顯得樸素而單調。
刺客首領終於放棄了跟面具怪客溝通的努力。
也許……是個啞巴也說不定呢。
“現在,影響我們交流的不定因素已經解決了,”釺子緩緩扭頭,突然看向泰爾斯:
“您能跟我們來了嗎,殿下?”
他依舊是那副和藹可親的笑容,站在斗篷覆面的刺客羣中,站在無法穿透的黑暗前,對着泰爾斯遠遠伸出手。
但王子只感到一陣脊背冰寒。
“我們能合得來,且會合作得很好。”
望着他的手掌,泰爾斯的眉毛緊得不能再緊,一口牙齒都快要咬碎了。
他雙手一擺,長劍劃出一個弧度,習慣着這把武器的特性。
“埋伏我的護衛,這可不是合作的好兆頭。”
釺子放下手掌,笑道:“我想也是,畢竟,他對我揮劍時可是毫不猶豫。”
泰爾斯一時語塞。
他轉換了一下態度,冷冷地道:“聽着,釺子,如果你還想活着出去……”
王子說到這裡,卻生硬地住口,把剩下的“秘科已經包圍了這裡”死死掐斷在嘴邊。
不。
在釺子面前確認這個消息,只會讓他更加孤注一擲,更在意手中的人質和籌碼。
怎麼辦?
泰爾斯看向約德爾,卻只能在他的鏡孔中看見一片倒影。
“關於你說的事,我們可以討論,”泰爾斯硬着頭皮道:“但作爲談判的第一步,我更願意看到我的護衛健康安全。”
釺子又細細地盯了他半天,隨即笑了,笑得很開心。
隨着他的笑容,手執鎖鏈的刺客們把約德爾束縛得更緊。
面具護衛顫抖了一下,再次對泰爾斯搖了搖頭。
“只有一個方法能保證他的安全,殿下。”
也許厭倦了泰爾斯的話,釺子的笑容有些寒冷。
釺子把眼睛眯成細縫,微微側頭:
“而您已經知道了。”
泰爾斯攥緊了手上的劍柄。
該死!
油鹽不進,滑不溜手的傢伙,合作、談判、利益,沒一樣東西能稍微吸引他的注意。
他只想要我!
我!
釺子牢牢盯了泰爾斯很久,似乎一點也不着急。
“事實上,我從拉塞爾男爵那兒,而他從查曼王那兒聽說了你的很多事情,包括您的性格。”
再次聽見那個名字,泰爾斯突然心生不妙之感。
釺子笑着向前一步,看了看約德爾,又看了看泰爾斯。
“比如您既宅心仁厚,又果決勇毅。”
釺子臉色微動,輕輕地舉起錐子:“但我一直很奇怪,這兩種特點,要怎麼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呢?”
“那麼,我們今天有機會來驗證一下了。”
在泰爾斯難看的臉色前,釺子輕輕地把錐子的尖端扣上面具護衛的頸間,咧嘴而笑。
約德爾依舊一動不動,兩隻手臂鮮血淋漓。
拉緊他四肢的刺客們越發用力。
“這是什麼意思?”泰爾斯臉色蒼白,語速加快。
“如我所言,我是個生意人。”
釺子貌似無奈地攤了攤左手,右手上的錐子卻倏然扣緊約德爾的咽喉!
讓泰爾斯不禁握拳。
“交易從來都是兩廂情願,因此,我希望看到你安安靜靜、心甘情願地跟我們走——不惹麻煩,不捅漏子,不耍花樣,要知道,我們對您的棘手程度可是深有感觸。”
釺子有深意地扯了扯嘴角,對着不言不語的約德爾示意了一下。
“選擇吧,殿下,”釺子笑臉盈盈,目中卻寒光閃現:
“您是要王者的仁厚,還是王者的果決?”
仁厚……
泰爾斯臉色發白地望了無力動彈的約德爾一眼。
還是果決?
他的目光掠過釺子逼在面具護衛咽喉上的錐子。
該死!
在昏暗的火光裡,約德爾再次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泰爾斯苦澀地看着他。
可惡。
不。
泰爾斯輕吸一口氣,壓下滿心的憤懣。
冷靜。
冷靜,泰爾斯。
冷靜!
他做了好幾個深呼吸,目光相繼掠過每一個詭影刺客。
他們想要我。
泰爾斯下意識地在心底裡重複着。
想要我。
我!
幾分鐘後,星辰王子彎起嘴角,笑了起來。
笑得格外自信。
釺子看着這個模樣的王子,尋思着要不要動動手上的錐子,再催促一下他。
“跟你走,這當然沒問題,但我有個問題。”
釺子揚揚眉毛,表示樂意傾聽。
只見泰爾斯沉聲道:“你們並不在乎我,對麼?”
什麼?
釺子略略愕然。
“無論你們想從我身上獲得什麼,財富,秘密,籌碼,權力,人質還是護身符……都別忘了,我首先是星辰王國的繼承人。”
泰爾斯撇過眼神,用他能想到的最冷漠與疏離的態度發聲:
“詭影之盾,你們不妨把國王的態度與觀感考慮進去——假設你今天之後依然在那個位置上,對着你的手下發號施令,釺子,那來猜猜看,今天過後,相比起倫巴,相比起我的父親,未來的泰爾斯一世會給你們什麼樣的未來?”
釺子的表情微微一變,臉色慢慢冷了下來。
呼。
王子冷冷地舉起長劍,直指釺子!
“我今後在位的數十年裡,整個星辰王國又會給你們什麼樣的未來?”
“如果你們真的看重我,那就不會用一個護衛的性命來威脅我,”態度強硬的泰爾斯寒聲道:“但你還是這麼做了,也許因爲你不在乎。”
釺子微微眯眼:“殿下,我們……”
但泰爾斯極快地出言,打斷了他。
只聽王子冷靜而穩重地道:
“這就只有一個解釋了。”
“也許你們根本不怕殺了他,不怕惹怒我,不怕可能帶來的後果。”
他的每一個字都讓釺子的眉頭越發緊皺。
泰爾斯遠遠地看着狼狽至極的約德爾。
腦海中卻浮現出小的時候,他抱着傷痕累累奄奄一息的自己,在永星城的屋頂街巷、哨塔城牆上穿梭而過的情景。
他不自覺地捏緊了拳頭。
“也許,爲我效忠,跟我合作本就是謊言,”泰爾斯冷笑着道:“因爲你們一開始打着好聽的旗號來找我的時候,就根本不打算讓我上位,不想讓我加冕,成爲國王來找你們麻煩,對麼?”
“也許,你們在帶走我,利用完我之後,原本就打算殺了我。”
聽着泰爾斯的話,釺子的臉色越發難看。
那個瞬間,約德爾的面具微微一動,鏡孔上閃過反射的火光。
“這樣看來,我根本沒有什麼選擇,”泰爾斯咬牙舉起長劍:
“一旦你們殺了他,就證明了你們的態度。”
“爲了我的未來,爲了我的王位,我唯有誓死一戰,血盡方休。”
他堅毅而冷酷地望着每一個刺客:
“對麼?”
黑牢裡突然變得很安靜,只有遠處傳來的,若有若無的打鬥聲。
約德爾再次掙扎了一下,但釺子的錐子上抵,讓他無法再動。
釺子死死盯着泰爾斯。
彷彿第一次認識他。
幾秒鐘過去了,釺子最終深吸一口氣,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殿下,我們本不必鬧得如此僵……”
可泰爾斯又打斷了他。
“但你們有選擇。”
出乎意料的是,前一刻還滿面冰霜的星辰王子,現在卻露出了笑容:“剛剛只是一種假設,釺子,一種一旦你殺了他的假設。”
釺子再度蹙眉。
“可我猜你不是那種甘心在騰的老路上一條道走到黑的人,釺子,所以,要證明你們的誠意,證明你們對我有用,而我也不必背水一戰的話,那不妨從現在開始。”
釺子死死盯着他,表情凝固。
泰爾斯收斂了方纔咄咄逼人的神情,認真地舉起一根手指:
“只有一個方法能確保你們的未來。”
泰爾斯垂下劍鋒,對着約德爾伸出手掌,目光不離釺子:
“而你已經知道了,釺子。”
聽着王子回敬給他的臺詞,釺子也不得不皺起眉頭。
泰爾斯定定地注視着他。
約德爾的面具依舊灰暗沉重,僅有的鏡孔反射着微弱的火光。
釺子的臉容扭曲起來。
“選擇吧,釺子。”
此時的泰爾斯雙目炯炯有神,刻意沉聲道:“你的面前也有兩條路。”
“一條能讓我友善合作,一條只能讓我鏖戰至死。”
他彎起嘴角,左手輕輕拂過銀鑽長劍的劍脊,下巴對被束縛的約德爾努了努。
“你是要王者的寬容……”
泰爾斯束起手指,雲淡風輕地點了點自己的腦袋:
“還是要王者的性命?”
那一刻,釺子臉色鐵青。
黑牢裡沉寂得可怕,似乎遠處的人們都被隔開了。
連災禍之劍與詭影之盾的戰鬥聲也久未傳來。
星辰王子與刺客首領的目光在火光裡數次交匯。
面具護衛緩緩低下頭,紋絲不動。
終於,釺子的臉色在掙扎了好一會兒之後,徹徹底底地鬆了下來。
他勉強扯起嘴角,露出一個不甘的笑容。
“您名不虛傳,殿下。”
釺子長長嘆了一口氣,認命似的撤下了頂在約德爾咽喉上的尖錐,離開了面具護衛的身旁。
那一刻,死死抓着長劍的泰爾斯終於在心底裡舒出一口氣。
只聽釺子收起武器,搓着下巴,語帶深意地道:“把選擇的困境丟回給我,逼得我不得不束手後退。”
“誰教你的你這些?熱血無腦的北地人?”
泰爾斯輕笑了一下。
“我父親。”
他垂下長劍,略略走神,思緒回到曾經的過往:
“六年前,他就用這樣的手段,消弭了一場星辰與龍的血仇戰爭。”
釺子點了點頭。
但就在此時,泰爾斯只覺得汗毛一豎!
他的地獄感官瞬間感到了異樣。
有人!
那個瞬間,算是身經百險的王子下意識地扭身回頭,揮動長劍!
獄河之罪激涌而來,漫上大腦,彷彿頃刻間放慢了時間。
“呼!”
衣袖破空的風聲中,泰爾斯又驚又怒地看清了偷襲者的身形。
刺客。
那被拉長的一秒裡,泰爾斯震驚地看清了局勢:
足足三個詭影之盾裝束的刺客,在他的左後、右後兩個方向,或手戴拳套,或手持鈍器,急襲而來!
而另一邊,釺子帶着滿意的笑容,從嘴邊把一枚樣式奇特的無聲骨哨收回懷中。
這是……
聲東擊西。
他們要活捉我。
根本就沒準備……跟我談判。
泰爾斯心中下意識地道。
糟糕。
獄河之罪極速涌上,充盈他的雙手雙腿,帶着他的長劍突破平素的速度,劈向左後方的偷襲者。
但這已經是他的極限了,泰爾斯根本無力顧及另外兩人。
不。
不!
糟糕。
來不及了。
那一秒裡,泰爾斯呆呆地想道。
又學了一課。
別跟刺客……
講道理。
他的獄河之罪到達極限,從大腦回退,時間彷彿恢復了正常。
但泰爾斯預想中的昏昏倒地卻沒有發生。
取而代之的是——
“嗤!”
一道單調幹脆的金屬入肉聲,突兀響起!
泰爾斯一驚。
只見一柄兵刃破空而來,飛向他沒防住的那兩名刺客!
兩名刺客如同被高速飛馳的戰馬正面撞中一般,在空中渾身一顫,生生一頓!
“砰!”
兩人反向飛出,一前一後疊着撞上牆壁。
泰爾斯驚訝地看着那兩名刺客:他們像肉串一樣,被破空而來的武器——一柄穿胸而過的普通長劍,一前一後,釘死在牆壁上。
唯餘抽搐。
釺子和他的同伴們完全反應不過來,只是呆怔着看着這柄如同從天而降,標槍般電射而來的長劍,在牆壁上兀自抖動不休。
“踏!踏!踏!”
泰爾斯來不及多想,一個陌生的身影突然出現在他的身側。
王子堪堪回過頭,只能看見陌生的身影猿臂一舒,準確無誤地扼住了第三名刺客的咽喉。
刺客似乎不敢相信,還掙扎着想要反擊,但他的對手沒有給他任何機會,斜對着旁邊的牆壁就是一摜!
“咚!”
一聲沉重的悶響。
陌生的身影收回手臂,緊緊扼住刺客,對着牆壁又是一撞!
“咚!”
第二聲悶響。
刺客的對手第二度拉回手臂上的刺客,對着牆壁最後一次撞擊!
“喀拉!”
只聽一聲奇怪的、不祥的脆響傳來。
下一秒,那個刺客軟軟地從對手的臂膀上滑落,撲倒在地,一動不動。
空氣恢復了平靜。
泰爾斯呆呆地看着周圍:兩名刺客被釘在牆壁上,痛苦呻吟,眼見不治,還有一人軟倒在地,無聲無息。
從長劍電射而來,到最後一名刺客倒地,不過一秒多一些的時間。
準備偷襲他的三名刺客已經齊齊殞命。
這是……
“真的……生疏了啊。”新來的人影走到泰爾斯身邊,死命甩着左手,口齒不清地抱怨道。
王子目瞪口呆地看向這個人。
釺子和詭影刺客們同樣難掩驚怒地看着他。
這位不速之客。
幽幽的火光下,映照出一個男人的身影。
一個很特別的男人。
他的身上套着僱傭兵特有的、微有磨損的輕便皮甲,卻裝備着足足八九把武器:
男人的右手抓着一長一重兩把十字劍,背後綁掛着略見陳舊的單手斧和一袋弩箭,左腿掛着一柄上好弦的步兵弩,右腿束着一把無鞘馬刀,腰後彆着一柄帶着血跡的榔頭錘,腰側綁着磕破了一角的直刃軍刀。
就連嘴裡,也咬着一把小臂長的短劍。
就像個……人形武器庫。
泰爾斯呆呆地想。
穿着像僱傭兵,是災禍之劍的人?
不。
不太像。
這個男人年紀不小,也並不整潔。
事實上,他一頭亂髮過耳,僅用一根骯髒的細繩綁在腦後,整個人形容邋遢,鼻青臉腫,右額少了一塊頭皮,左眼還帶着黑框似的淤血,渾身上下除了那副皮甲尚算嶄新之外,都是破破爛爛的衣物,有些地方還可見到清楚的血跡和傷口,從劃傷到淤青,門門總總,類別不一。
乍一眼看去,幾乎沒有一塊好肉。
就像剛剛從被綁在馬後,在沙地裡拖了一圈回來似的。
但特別的,是他的下巴。
儘管他顯得骯髒邋遢,還有些毛髮旺盛,但這個男人卻把下巴的鬍子剃得乾乾淨淨,僅留下一片青色,跟上半張臉形成鮮明的對比。
等等,鬍子?
泰爾斯突然一個激靈。
他看向這個男人的額頭,頓時生生一震!
果不其然。
那裡是一個猙獰而可怕的血色烙印。
一個古帝國字母。
泰爾斯怔怔地看着身側的這個男人,看着他從嘴裡取下短劍,看着他齜牙咧嘴地拱了拱背部,擺了擺上臂。
就像久未出閘的戰馬,活動着關節。
是他。
泰爾斯呆呆地想。
雖然剃了鬍子一時認不出來,但是……
是他。
“動作很漂亮。”
刑罰騎士,薩克埃爾表情平淡地站在泰爾斯的身側。
他帶着黑眼眶的左眼微微眯起,掃視着眼前的詭影刺客們,用特有的枯燥嗓音,冷冷地對王子道:
“走神很愚蠢。”
周圍又沉默了一陣。
那一刻,泰爾斯瞠目結舌地看着換了一套形容和裝備的薩克埃爾。
另一邊,釺子也難以置信地望着倒斃的手下。
就連被死死困住的約德爾也微微一顫。
“你又是什麼來頭?”
釺子收起震驚,打起萬分警惕,渾身繃緊地望着薩克埃爾,示意刺客們把約德爾困得更緊一些。
這個男人……給他很不好的感覺。
薩克埃爾冷哼一聲,似乎沒興趣理他,只是盯着被俘虜的約德爾,緩緩搖頭。
“我們的哨戒呢?”釺子審視着這位新來的客人,小心翼翼地問道。
薩克埃爾輕輕蹙眉。
哨戒?
“沒遇到。”薩克埃爾搖頭喃喃道。
嗯,來的路上,除了一些躲在黑暗裡的瞎子——薩克埃爾想了想——似乎沒遇到過正常的哨戒。
比如……
冰川哨望那種難纏的角色。
想起不愉快的過去,薩克埃爾就狠狠皺起眉頭。
他的身邊,泰爾斯做了個長長的深呼吸。
“你,你找到剃鬚刀……呸呸……你還活着?”
泰爾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上下打量着薩克埃爾,僵硬而笨拙地問道。
“嗯。”
薩克埃爾依舊眼神縹緲,似乎注意力欠奉,像一個困頓的病人一樣哼了一聲,以示回答。
泰爾斯訝異地眨了眨眼:“那些敵人呢?”
那些……圍攻你的人呢?
薩克埃爾搓了搓自己的眼睛,似乎有些不太適應光源。
“跑了。”他沉悶地回答。
星辰王子不解地轉轉眼珠:“跑了?”
“他們就這麼跑了?”
怎麼可能?
整整十八名災禍之劍就這麼……放過你了?
泰爾斯無法理解。
薩克埃爾拉了拉自己的僱傭兵皮甲,極度不適地晃了晃肩膀。
沒錯,跑了。
出獄的刑罰騎士默默回想着剛剛的戰鬥:
那些販劍的,他們跑了——跑了多少個來着?
薩克埃爾撓了撓頭。
兩個,還是三個?也許是四個?
唉,記不清了。
想到這裡,薩克埃爾不爽地吐了一口氣,痛苦地捶了捶額頭,悲哀地覺得:
他大概是……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