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羅死死盯着湯姆丁:“你知道這會加重你的罪名嗎?”
“通敵、間諜、再加上行賄!”
什麼?
湯姆丁臉色發白,全然不知所措。
疑惑着的泰爾斯看着杜羅的臉,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在下城區乞討的時候。
警戒官和治安隊一般懶得來髒亂差的下城區裡巡邏,但泰爾斯倒是有過不少去西城門乞討的經歷。
在那裡,青皮遍地的地方,執行的是一套與地下街截然不同的規則。
面對黑街的人,你直接把錢幣給出去就成,但面對王都腳下,油滑靈活的青皮們……
泰爾斯看着驚恐萬狀的湯姆丁,和不明所以的其他人,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少年向前一步。
“我們明白了,大人,”泰爾斯擠出一個笑容,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但請相信我,我們都是合法的商人,在封鎖令下達之前就出了刃牙營地,帶着的都是符合法規的日常商貨。”
異能者隊長眼神微凝。
“不幸的是,我們的商隊在半途上遇到了獸人,我們的貨物全部被搶掠一空,還損失了不少人手,只剩下十五頭駱駝,九死一生才逃出來。”泰爾斯搖頭頹然道。
他着重強調了“搶掠一空”。
聽見此話,俘虜們面色有異,杜羅隊長則表情一黯。
“聽到這個,我很遺憾,”他傷感地嘆了一口氣:“保證你們在荒漠裡的生命和利益,本該是我們的義務和責任,但我們忙着圍剿獸人,卻讓你們蒙塵沙盜之手,這是我們的失職。”
泰爾斯敏銳地發現,杜羅的西荒腔調瞬間消失了不少。
“天煞的沙盜啊……”
杜羅微微蹙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泰爾斯立刻明白過來。
“是的!”
他從善如流,連忙糾正:“對對對,我們是被一羣沙盜搶劫的,所有貨物在之後就‘不知所蹤’,但是我們運氣好,逃出來之後沒走幾天,就遇到了杜羅大人您帶着軍隊圍剿荒漠獸人,那場景真是震撼人心!”
杜羅的面色慢慢緩和下來。
俘虜們面色古怪地面面相覷。
“是您,杜羅隊長,光榮的星塵衛隊,是你們在兵荒馬亂的戰場上救了我們,”泰爾斯感激地看着他:“還給了走投無路,資源困窘的我們足夠的援助,讓失去一切的我們,得以返家。”
泰爾斯特意強調了“失去一切”。
杜羅微微嘆息。
“哦,不,年輕人,”小隊長一臉謙遜,拍打着他的肩膀,語氣親切溫和:“失去貨物沒有什麼,只要性命安康……而且,你們這不是還剩下‘十頭’駱駝嗎?”
杜羅強調了“十頭”。
失去貨物沒有什麼,只要性命安康……
湯姆丁終於聽懂了,他難以置信地看着營地裡的商貨,痛苦地捂住臉。
異能者老大一副“你很懂事”的樣子,高興地點點頭:“至於感謝……這都是我們應該做的,軍隊之所以存在,就是爲了保護人民,無論是你們的財產,還是你們的生命。”
泰爾斯臉色一僵。
但他很及時地逼出一點眼淚,把這種尷尬的僵硬,化作感動的哽咽:“對,至少我們還剩下‘十頭’駱駝,至於您的恩情,隊長,我們……我們感佩在心……”
杜羅背後,那個外號“靈刃”的女騎士連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了。
泰爾斯繼續哽咽着:“這是我們在丟失了貨物之後,唯一的慰藉了——只是,湯姆丁老爺提出要支付一筆感謝金給您,但您就是不答應,讓我們很過意不去。”
怪胎小隊裡,蛇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杜羅怒視了他一眼。
蛇手頓時乖乖站好。
杜羅這才滿意地回過頭,咳嗽一聲:“我體會到各位的心意了,但我們是有原則的,恕我實在不能接受。”
快繩在看不到的角落裡翻了個白眼。
怪胎老大欣慰地看着泰爾斯:“很好,看來你真的是很明白事理啊,年輕人。”
“你叫什麼名字?”
泰爾斯臉色一僵:“賽卡。”
聽見這個名字,迪恩挑了挑眉。
杜羅一把將他攬進懷裡,哈哈大笑:“很好,賽卡!”
“湯迪,如果我是你,等這個年輕有爲的年輕人長大之後,我就把他提拔成副手!”
他的西荒土腔又回來了。
湯姆丁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有了你這樣的人,有了像你這麼支持王國,擁護軍隊的良民,”杜羅感慨地搖了搖笑得有些僵硬的泰爾斯:“我們的戰士怎麼能不英勇善戰,怎麼能不奮勇向前?我們捨生忘死去保護的,正是像你這樣可愛的星辰人民啊!”
“看到星辰王國的現狀是如此蒸蒸向上,”泰爾斯嘆了一口氣,真心誠意地道:“我也是很激動啊。”
異能者點點頭:“那麼,你知道回去之後該如何跟營地裡的其他人說了嗎?”
泰爾斯嘆息道:“當然,荒漠遇險,丟失貨物的我們,有幸遇到星塵衛隊的杜羅大人,而他是個很好的人,盡忠職守,親切和藹。”
杜羅微微頷首。
“你知道,我是個愛好和平的人,”杜羅的臉色瞬間變冷,眼神如刀,掃視着每一個俘虜:“但是如果碰見那些意圖破壞和平的通敵奸細和走私間諜,請你們務必告知我們,相信我,就算走遍荒漠,我們也會把它們一網打盡,爲你們締造一條安全而繁榮的商路!”
俘虜們心中一寒,連忙像搗蒜一樣猛點頭。
“太好了,”杜羅滿意地道:“這樣,你們得以安全回家,我們也完成了保家衛國的天職。”
“我真是欣慰,前線的戰士和後方的平民們相互體諒,魚水一家……星辰王國怎麼能不強大,怎麼能不崛起,怎麼能不復興呢?”
泰爾斯只覺得笑容有些酸。
“湯迪,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把女兒嫁給他,真的,如果我有個女兒……”杜羅最後拍了拍他的肩膀,瞄着四周圍的貨物,感慨道:“相信我,這筆嫁妝穩賺不賠!”
泰爾斯僵硬地笑着。
終於,杜羅揮了揮手。
“可以了,你們收一收必要的行李——記得,是必要的,比如十頭駱駝——回刃牙營地去吧。”
“路上小心點,但是請放心,荒漠裡,”杜羅捏着拳頭,微笑着一振粗壯的手臂:“我們永遠是你們最堅實的後盾!”
瞬間變得一無所有的湯姆丁,迴應了杜羅一個難看的笑容。
商人和僱傭兵鐵青着臉色,把視線從他們的堅實後盾身上移開。
泰爾斯暗自嘆息,卻最終什麼也沒說。
就在此時。
“等等。”
一直默不作聲的古茲男爵發話了,語氣裡帶着怒意:“我真是受夠了。”
杜羅看了看古茲男爵身後的單翅烏鴉旗,皺起眉頭:“什麼?”
“我是個貴族,”古茲放下手臂,冷冷地道:“抱歉,杜羅隊長,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們搶走屬於他們的東西。”
俘虜們頓時驚訝不已。
“你的意思是?”
古茲走到杜羅身前,直視着他:“你,把貨物還給他們。”
“我們帶着任務出來掃蕩荒漠,可不是來斂財的。”
異能者老大愣住了。
俘虜們也愣住了。
杜羅用了幾秒鐘的時間搞清楚現在的狀況。
“我還以爲我們合作得很開心呢,古茲,”杜羅撓了撓後腦:“聽着……”
“沒人喜歡跟你們合作,”古茲冷冷道:“怪胎。”
其他人的臉色一沉。
杜羅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我也理解,沒人想這個季節到這鳥不拉屎的荒漠裡來受罪,追逐驅趕那些一窮二白的人渣,拿的賞錢還少得可憐,”隸屬於星塵衛隊的怪胎隊長凝重地看着對面的男爵:“所以拜託,好不容易撞上的機會,別擋着我,我只想拿點補償。”
古茲男爵搖了搖頭,眼神冰冷。
“我的人可沒抱怨過這點。”
隨着他的話,克洛瑪家族的士兵們緊繃臉色,圍到男爵的身後。
怪胎老大沉默了下來。
但他沒有示弱,而是插着腰向前一步,右手剛好落在劍柄上。
粗壯的左臂則詭異地顫動起來。
星塵衛隊的人們,包括怪胎小隊在內,也齊齊神色不善地向前一步。
場面的氣氛緊張起來。
泰爾斯不無驚訝地看着這一幕。
按理來說,他們雙方都是受命前來清掃荒漠,迎接自己的……
但是目前看來,讓這雙方合作,也許不是什麼好主意。
俘虜裡,老錘子臉色難看:“該死。”
“我們又被夾在中間了。”
就在此時嗎,湯姆丁的手顫巍巍地舉了起來。
“男爵閣下,其實你們不必爲了我們……”
但古茲男爵並不買賬。
“閉嘴。”
古茲一口回絕:“這不是爲了你,商人。”
“是爲了正義,還有公平。”
他冷冷直視着臉色陰沉的杜羅:“爲了我們守護幾千年的信條。”
杜羅像是聽見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
“你有病吧?正義公平?”杜羅張着嘴,跟身後的部下們對視了幾眼。
“這個年代了,還玩這套?”
但古茲依然神色冷漠地盯着他。
杜羅的呼吸急促起來。
“好吧。”
“三成,”杜羅看了看遠處的貨物堆,咬起牙:“這批貨物,你可以拿走三成。”
古茲輕笑一聲。
“怎麼,”男爵冷笑道:“你還想收買我?收買翼堡伯爵麾下的艾莫雷男爵,梵克·古茲?”
“四成,”杜羅捏緊拳頭:“不能再多了——這批貨不是小數目,而你不過是個男爵。”
古茲搖搖頭。
“你們這些所謂的王室常備軍,明明也是軍隊的一員,但你就是不明白,對麼?”
“關於我們爲何而戰,關於何爲責任和光榮。”
這話讓氣氛更加緊張。
杜羅深吸一口氣:“聽着,我知道,我們今天讓那個獸人跑了,你少了戰功很不爽,但是聽着——別惹麻煩,多少大人物都在看着呢。”
“麻煩?真正的麻煩製造者是你們這樣的人,”古茲毫不退縮:“克洛瑪伯爵時常跟我這麼說。”
“我再說一遍,把貨物還給他們。”
杜羅猛地跺了跺腳。
“對半分!”他氣急敗壞地指着腳下:“這是我的底線!”
古茲撲哧一聲笑了。
“天吶,難以置信,你到現在還想拿錢消災,息事寧人。”
古茲男爵感慨道:“國王的權力太大了,在他看不到的羽翼下方,總會滋生像你這樣的蛆蟲,侵蝕整個王國的基座。”
“這就是我們存在的意義:貴族必須制衡王權,就從他手底下飛揚跋扈的軍隊開始。”
泰爾斯看着他們一來一回,卻沒有多少營養,也沒有多少共通點的對話,覺得有些古怪。
古茲……這個克洛瑪家族旗下的封臣,難不成,還是位理想主義者?
只是目前這個情況,他們之間爆發衝突,對於俘虜們而言有些不太樂觀?
杜羅沉默了下來。
“你還真能牽扯,男爵閣下。”
“但你不會想在這裡,爲了這件事,跟我們打起來的,”隊長指了指天空,低聲道:“上面的人,無論是男爵還是伯爵,甚至……他們都不會高興的。”
“你說對了,”古茲冷冰冰地回答他,順便把手按上劍柄:“我也是這麼想的。”
“那你們想讓他們高興嗎?”
“怪胎們?”
杜羅的臉色變了。
兩撥人馬都各自把手按上了武器,殺氣騰騰地看着把彼此。
“六成,”杜羅狠狠地盯着對方,手上的武器已經出鞘一寸:“如果不能接受,那就開打吧。”
古茲默默平視着對手。
一秒鐘後,男爵露出了笑容。
“成交。”
古茲得意地道。
他的手離開了劍柄。
什麼?
俘虜們齊齊一愣!
成……交?
剛剛詫異地看着男爵深明大義地一次次拒絕對方的賄賂,還擔心古茲的意氣用事會牽連到他們的俘虜們頓時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就連泰爾斯也驚訝了一瞬。
杜羅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呸,夠貪的。”
但古茲只是毫不在意地回過身,跨鞍上馬:“記住,六成,我的掌旗官會跟你們確認的。”
“我在前面等你……合作愉快,杜羅隊長。”
下一刻,男爵跟他的部下們就齊齊馳走。
“這幫蛀蟲!”
杜羅一臉鄙夷地看着男爵的背影:“貴族?簡直就是趴在王國身上的吸血鬼。”
“星辰就是毀在你們身上的。”
俘虜們面面相覷,啞口無言。
“別愣在這兒礙事兒了,趕緊消失,還有,別惹麻煩,”心情不好的杜羅不耐煩地向他們揮揮手:“我們是王國的軍隊,要保護你們,很忙的!”
俘虜們僵硬地轉身離去。
泰爾斯看看離去的男爵,又看看生着悶氣的杜羅。
幾秒後,他長長地嘆出一口氣,收住準備踏出的腳步,忍住準備說出的話語,跟着其他人一起轉身。
不。
泰爾斯默默搖頭。
不。
天色越發漆黑。
寒風瑟瑟中,商隊的衆人心情複雜地走向他們各自的營地,收拾僅剩的行李——和遺體。
星塵衛隊嚴格地注視着他們,防止他們拿走太多“已經丟失”的貨物。
但丹特的大劍們卻是一片愁雲慘淡。
“說實話……”
僱傭兵的隊伍裡,路易莎面無表情地爲龐迦的遺體合上眼睛,一邊嘶啞地道:“我不覺得湯姆丁會付我們錢了,至少不會足額——他有個好理由來推脫,甚至反過來指責我們。”
“龐迦、坎澤、哈肯……這麼多戰損,大家的補償金……”
路易莎沒能再說下去。
丹特的大劍們沉默了。
氣氛變得很壓抑。
迪恩嘆了一口氣,把坎澤的大劍從他手裡摘下,將大個子推進挖好的沙坑裡:“我來想辦法——現在,先把我們的東西收齊了,打包得有些技巧,別讓他們攔下來。”
麥基狠狠一拳砸在沙地上。
“剛剛那算什麼?”
荒骨人瞥着遠處四處搜掠的騎兵們,難掩怒意:“那羣……”
迪恩搖了搖頭,並不說話。
倒是泰爾斯嘆了一口氣。
“歡迎……”
他喑啞地開口,頗有些無精打采:“歡迎來到星辰王國。”
王子幫着悶悶不樂的快繩,一起捧起沙子,掩埋住僱傭兵哈肯那已經看不出形狀的遺體。